云山隐去,岁月无声。
自那日百峰剑气横绝天地,云梦山脉便彻底隐入苍茫云雾之中。
山外的流云舒卷、草木枯荣,与这百万里洞天再无干系,唯余护山大阵在无声运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山中岁月,不记春秋。
峰峦之间,松柏几度枯荣;云海深处,鹤影数番来去。偶有晨钟暮鼓自各峰传来,悠悠荡荡,散入烟霞便了无痕迹。
渐渐的,山中诸人也习惯了这般清寂的岁月。
而与山内岁月静好不同,山外天地却已是换了人间。
自无双剑宗封山百年之后,“仙门”二字,渐成东韵灵洲修士口中最常闻的言语。
起初尚是边陲海岛、散修野道私下传颂,不过三五十年光景,竟如星火燎原,席卷八荒。
无论深山古观,还是繁华仙城,处处可见“求法者”身影。
他们或焚香祷祝,或诵经持咒,更有甚者,于闹市开坛,宣讲仙门妙法——其法门玄奥非常,竟能助困顿者破开瓶颈,使重伤者重焕生机。
如此神效,谁人不心动?
短短百年间,不知多少修真世家、中小宗门,悄然改换门庭。纵是那些传承万载、素来以道盟儒盟正统自居的古老势力,眼见门中弟子的修为因仙法而突飞猛进,人心浮动,也只得半推半就,默许门下与仙门往来。
到得封山两百年时,东韵灵洲已呈“仙门独尊”之势。
各地仙坛星罗棋布,香火昼夜不绝。时有祥云自九天垂落,仙音缥缈,传闻是仙门使者降临,赐下法旨。求法者跪迎于道,三呼“仙尊”,声震百里。
又过百年,忽闻不周山巅霞光万丈,数日不散。
第四日,有七道身影自霞光中步虚而下,衣袍皆绣日月星辰,气息渊深如古海。
正是仙门七圣!
七圣降临不周山,以大神通移山填海,三日铸就白玉仙台九千级,七日建起琼楼玉阁三百座。匾额高悬“不周仙庭”四字,笔力穿透万古云烟——自此,不周山便为天下仙门祖庭,号令所至,莫敢不从。
至此,仙门大势已成。
然而真正的剧变,发生在封山四百年后。
这一日,星瀚海域上空忽现三重异象:东有青鸾衔诏,西见玄武负图,南现麒麟踏云。
三象归一,聚于海中三仙岛。
岛上早已汇聚十万求法者,皆大神通之辈。
众人仰望天象,心潮澎湃,不知是谁率先伏地高呼:“天象昭示,当立仙朝,统御四海!”
一呼万应。
十万人声如海啸,震得三仙岛周遭波涛倒卷。
三日后,群修推举修为最高、德行最彰的“玄穹尊者”周衍为王,于三仙岛筑坛祭天,定国号为“周”,年号“开元”。
史称——开元圣王。
大周王朝既立,不出十年,星瀚海域内百余宗门、上千修真家族尽数归附。凡有不从者,或遭仙门镇压,或被大势所碾,如秋叶遇狂风,顷刻凋零。
曾经百家争鸣、道统林立的星瀚海,就此一统。
此后四百年,大周王朝与道盟、儒盟三分天下,鼎足而立。
三方明争暗斗,暗流汹涌,却又维持着微妙平衡,直至最后一届“祸世虚境”开启。
这一届虚境论道,惨烈远胜以往。
道、儒两派精锐尽出,却似陷入无形泥淖,折损大半。而仙门修士却如有神助,不仅损伤极微,更从虚境中带回数件轮回秘宝,声势愈盛。
经此一役,道、儒气运衰竭,再也无力与仙门争锋。
半年后,道门三大洞天、儒门四大书院尽数迁往海外,自此闭门隐世,不再过问东韵灵洲之事。
消息传出,天下震动。
至此,大周王朝气运如日中天,四海归心,万修来朝。
开元圣王周衍于三仙岛受八方朝贺,香火愿力凝成实质,化作九彩祥云,笼罩三仙岛上空,十年不散。
又过百年。
这一夜,东韵灵洲天穹忽裂。
一道赤芒自九霄之外坠下,其速如电,其势如星陨,拖着万里长虹,直落幽溟渊深处。
巨响震彻八荒,地动持续七日。
待尘埃落定,有胆大修士潜入幽溟渊探查,只见渊底多了一块三丈高的石碑。碑身似玉非玉,似石非石,触手温凉,却无半点灵力波动,更无一字铭文。
无人知它从何而来,亦无人晓它有何用途。
然而,此碑不偏不倚,正落在“祸世虚境”附近,将道、儒两派合力布下的禁制撕开了一条裂缝。
因这裂缝出现,大量“天虚”涌入世间,四处残害生灵不说,甚至还会腐蚀灵脉,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眼看天虚肆虐,生灵涂炭,东韵灵洲修真界不得不联手应对。
各派修士聚集在一起,推举大周王朝“八天王”之一的金无仇为统帅,组成了“镇渊联军”,赴幽溟渊布阵设防,共同抵御天虚之祸。
金无仇乃仙门悍将,修为已至亚圣巅峰,与各派大神通者联手布下“周天星斗伏魔大阵”,将蜂拥而出的天虚暂时挡住。
此后百年,镇渊联军便如一道铁壁,扼守幽溟渊外。
天虚冲击不止,联军修士换了一批又一批,幽溟渊前的白骨堆了一层又一层,那裂隙却始终未能彻底封堵。反倒是天虚怪物愈发猖獗,偶尔有漏网之鱼冲出大阵,便能祸害一方,让联军疲于应对……
时光荏苒,白云苍狗。
转眼间,距离云梦山剑气封山之日,已过去了整整一千年。
山中不知岁月长,唯见青松换新叶,碧桃开复谢。
这一日,云梦山深处,松涛寂寂,雾气渐浓。
这里的晨雾与别处不同,是自地脉灵窍中缓缓升起的,丝丝缕缕,如素绡轻展,将千峰万壑都笼在一片朦胧里。雾中偶有灵禽振翅之声,清越悠远,更添几分空寂。
主峰后山一条青石小径上,李墨白正拾阶而上。
他一袭月白儒衫,腰悬古玉,步履从容。千年光阴,未在他眉宇间刻下多少风霜,反添了几分温润如玉的气度。
只是此刻,他眉头微蹙,似在思忖什么紧要之事。
转过几个弯,前方石阶渐渐隐入云雾深处。
雾霭流转间,隐隐传来两人的交谈声,一清朗一苍老,正在对答。
“……所以说,这无量气劫,五十六万年一次,连圣人都不敢沾染。”
说话的正是梁言。
声音不高,却如古磬轻叩,穿透重重雾障,清晰落入李墨白耳中。
话音刚落,又听一个老者的声音呵呵笑道:
“那些个圣人逍遥自在惯了,最见不得这东西,一旦沾上,就有身死道消的风险,是故都躲在暗中,不敢轻易露面,只想着挨过此劫,便又有五十六万年逍遥自在。”
“这才叫好玩呢。”
梁言又笑了一声,笑声里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李墨白心中微动,脚下却不停,继续循声而上。
又转过一处石壁,前方豁然开朗。
只见一方青石铺就的小院,依崖而筑,院中古松蟠曲如龙,松下设着石桌石凳。崖外云海翻涌,日光透过云隙洒落,在石桌上投下斑驳光影。
院门虚掩,李墨白轻叩门环。
“墨白么?进来吧。”梁言的声音自院内传来。
李墨白整肃衣冠,伸手推门。
门开刹那,松香裹着茶气扑面而来。
抬眼望去,院中松荫如盖,青苔浸石,竹影扫阶。
一张石桌,两人对饮,茶烟袅袅。
左边坐着的是梁言,正执盏浅啜,神色淡然。右边则是位鹤发老者,手中摩挲着一只紫砂小壶,正含笑望来。
李墨白心中微感惊讶。
他认得这老者,正是许久未曾露面的“天工长老”鬼手匠。
大约七百年前,山中忽起惊天异象,却是有人引来成圣天劫。那场天劫声势浩大,渡劫之人几乎九死一生。
幸运的是,渡劫者最终还是活了下来,并成功截取了一道法则本源,进而突破成圣。
整个过程,被梁言以无上剑道隔绝内外,外界晴空万里,不见半缕劫云,只有云梦山内众人方知,无双剑宗自此又多了一位圣境高手!
诡异的是,鬼手匠成圣之后,只在众人面前短暂现身过一回,说了几句勉励后辈的话,便悄然隐去,整整七百年都不见踪影。
宗内流传的说法,都道这位新晋圣人是在巩固境界、参悟大道,却不想今日竟在此地现身!
李墨白压下心中波澜,上前两步,躬身行礼:“弟子拜见师尊,拜见天工长老。”
梁言放下茶盏,目光落在李墨白身上,端详片刻,微微颔首:“不错,你的‘浩然剑意’倒是愈发精纯了,看来没有荒废功课。”
李墨白垂首道:“弟子资质愚钝,全赖师尊传道解惑方窥门径,不敢有丝毫懈怠。”
“愚钝?”梁言忽的一笑,“你与冷狂生乃是我座下天赋最佳者。如今狂生已渡一灾三难,为何你却还只是渡三难?”
李墨白闻言,面露惭愧之色,低声道:“是弟子……修行不勤。”
梁言却摇了摇头,似笑非笑:“若我告诉你,是为师暗中出手,压制了你的修为进境呢?”
话音落下,庭院里霎时一静。
松风骤止,连石桌上袅袅升腾的茶烟都似凝滞了一瞬。
李墨白心中惊讶,抬头望去,却见梁言神色淡然,不似说笑。一时间,心头百转千回,完全猜不透自家师尊此言何意。
沉默片刻,他再度垂首:“师尊行事,必有深意。想来……应是让弟子打好根基,以图长远。”
梁言听后,笑而不语,只将盏中残茶徐徐饮尽。
此时,一旁含笑旁观的鬼手匠忽然开口:“墨白啊,老夫这些年在外云游,曾化名‘抱朴散人’,与琅玕崔氏有些交情。说来也巧,半年后正是崔氏嫡长子崔扬的大婚之期,将在丹霞城举办双修大典,遍邀八方豪杰。老夫脱不开身,你便替我走一趟,送份贺礼罢。”
“琅玕崔氏……”李墨白心中微动。
他知道这个修真世家——雄踞玄冰原琅玕福地,以丹道闻名天下,家主崔万明修为已臻亚圣巅峰,执掌“九转琉璃火”,在北境威望极高,乃是第一流的修真势力。
只是无双剑宗封山千年,与外界素无往来,天工长老此举……着实有些不同寻常。
李墨白心中疑惑,目光不自觉地望向梁言。
只见师尊正安然品茶,眉目淡然,对此事浑似未闻,更无半分阻止之意。
李墨白顿时了然。
这既是天工长老的嘱托,亦是师尊默许的安排。
他当即起身,朝鬼手匠躬身一礼:“弟子谨遵长老之命。”
“嗯。”鬼手匠满意地点点头,却又补了一句,“不过老夫当年化名‘抱朴散人’时,只显露了通玄境的修为。你既是以我弟子身份前往,修为境界……便压在金丹后期罢。”
李墨白闻言,面露难色:“长老,琅玕崔氏非同小可,家主修为高深,城内必有探测法阵。弟子若强行压制境界,恐怕难以瞒过……”
“这个好办。”
鬼手匠呵呵一笑,袖中飞出一物,落在石桌上。
那是一只寸许高的青铜小鼎,三足两耳,鼎身布满细密如蚁的古篆。虽无宝光流转,却自有一股沉浑古朴之气。
“此物唤作‘蛰龙鼎’,你且纳入丹田温养,平日可遮掩修为。若遇探查,只需以我传你的口诀稍加催动,便是亚圣神念扫过,亦难发现。”鬼手匠说着,并指虚点,一缕灵光没入李墨白眉心。
李墨白只觉一段玄奥口诀涌入识海,当下依法施为,将那青铜小鼎收入丹田。
顷刻间,他周身气息层层收敛,渊深海阔的化劫境修为消失无踪,只余下金丹后期的法力波动,浑圆自然,毫无破绽。
“多谢长老赐宝。”李墨白再度行礼。
“去吧。”鬼手匠摆摆手,又端起茶盏。
李墨白转向梁言,深施一礼,转身欲行。
便在此时,梁言淡淡的声音自后方传来:
“墨白。”
李墨白立刻驻足,回身望去。
只见松荫下,梁言缓缓抬眸,目光如古井映月:“你劫数已至。此番下山,万事须得自持,不渡此劫,不得回山。”
李墨白身形微震。
他心中虽有千般思量,却料定梁言不会回答,默然片刻后,点头应道:“弟子明白。”
“藏剑阁三层,东首第六个剑匣内有一颗剑丸,你去取了再下山,关键时刻……或许能用上。”
“谢师尊赐剑。”
李墨白恭声再拜,见梁言再无吩咐,这才转身,轻轻推开那虚掩的柴扉。
门外云气涌来,漫过青石,倏忽间便吞没了他的身影。
院内,松涛依旧,茶烟未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