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言微微一笑,转过话题,目光如古镜照影,在鬼手匠周身一扫,又道:“方才观道友周身气机流转,已臻圆融完满之境,若我所见不差,道友修行已满,似乎已至突破边缘?”
鬼手匠闻言,面露讶色,随即叹服:“宗主法眼如炬,当真洞若观火。老朽这些年周游列海,遍寻上古遗泽,于东海‘天道礁’偶得一线灵机,借水元潮汐之力洗炼自身,确已臻至圆满。若无意外,当在三百年内尝试引劫渡关。”
“三百年……”梁言指节轻叩石桌,沉吟道:“成圣之劫非同小可,虽道友根基深厚,亦不可轻忽。我无双剑宗既得道友加入,自当倾宗门之力,全力助你。”
鬼手匠听罢,眼中闪过复杂神色。
他修行数千载,向来独来独往,纵有几分薄名,也不过是旁人眼中的“奇匠异人”,何曾有人愿以宗门之力相托?
沉默良久,他缓缓起身,整了整衣冠,朝梁言深深一揖。
“宗主厚谊,老朽……铭感五内。”
这一礼,比先前拜《天工秘卷》时更沉三分。
梁言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又提壶为他续上半盏温茶。
茶雾氤氲,在夜色中缓缓升腾。
梁言指节轻叩石桌,忽然道:“说起来……道友身为天机阁传人,可知当年贵派覆灭之真相?”
“宗主此问,着实难住了老朽……”
鬼手匠叹了口气:“当年之事太过诡谲,据先祖留下的零星手札所载,仿佛一夜之间,天地翻覆。他纵然知道些什么,也怕因果牵扯太大,不敢告知后人。”
梁言听罢,眸光微敛,若有所思。
石桌旁一时静默,唯有山风拂过松梢的沙沙轻响。
半晌,梁言忽的一笑:“不知道也无妨。天机阁之事,如云中隐月,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他将空盏轻轻搁回案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响,仿佛为方才那段沉重的话题点上终音。
“对了,我有一事,想请道友帮忙参研。”梁言笑道。
“哦?”鬼手匠从方才的沉吟中回过神来,“不知宗主所言何事?老朽若能效力,必当竭尽所能。”
“我想请道友……帮我打造六件法宝。”
“炼器?”
鬼手匠先是一怔,随即捻须而笑:“我当是什么大事!原来是我的老本行。宗主放心,不是我鬼手匠夸口,炼器之术,天下鲜有能超越我者。就算是那些惊天动地的圣宝,只要有人给我圣气和法力支撑,我也一样可以锻造出来!”
梁言却是摇了摇头:“有形之器好炼,无形之器难炼。”
鬼手匠见他神色,心中不由得一凛。
“看来……宗主欲炼的这六件法宝,绝非凡俗之物。”他收起笑容,正色道:“敢问究竟是何等奇物,竟让宗主这般谨慎?”
梁言静默片刻,目光越过松涛,望向云海深处。
“古之剑修,斩红尘形骸,破天地桎梏,方能照见真我本心。然真我之上,尚有六重无形枷锁,如雾锁青峰,网缚蛟龙。欲斩此六锁,非寻常剑器可为……当是六柄不存于此世之剑。”
“不存于此世之……剑?”鬼手匠瞳孔微缩。
梁言点点头,续道:“我所求之剑,非金非玉,非气非光,乃斩心中无形之锁的‘意剑’。其一曰‘世外之锋’,其二曰‘破妄之锋’,其三曰‘逆命之锋’……”
山风拂过,松涛阵阵。
梁言声音清朗,将这六柄“斩我之剑”的作用以及铸造之法一一说出。
鬼手匠越听越是心惊,捻须的手指停在半空,连呼吸都凝滞了几分。
他浸淫炼器之道数千载,什么样的神兵异宝没见过?上古圣宝的残图,太古神器的传说,乃至先天灵宝……在他胸中都有一番推演。
可梁言此刻所述这六柄“斩我之剑”,早已超越了器物之形,直指大道本源!
这哪里是炼器?分明是……铸道!
“了不得,了不得……”
待梁言说完,鬼手匠长叹一声,眼中满是钦佩之色:“宗主所言之剑,已非寻常炼器术所能企及。铸此六剑,炼器之法只占三成根基,余下七成,非得有超凡脱俗的剑道修为不可!”
梁言点头道:“你说得不错。要铸全这六剑,非得有四五千年的光阴不可。可我如今,却等不了那么久……”
他顿了顿,看向鬼手匠,目光沉静:“正因如此,才想请道友参详,若以炼器术为引,可否助我另辟蹊径,寻个速成的法子?”
鬼手匠闻言,脸色渐渐严肃起来。
他没有立刻回话,而是缓缓闭上双眼,眉头紧锁,似在推演什么极深奥的道理。
松风拂过石桌,茶盏已凉。
梁言并不催促,静坐一旁,目光投向远处云海,神色淡泊如常。
月移星转,松影渐斜。
鬼手匠始终闭目,呼吸悠长,时而眉峰微蹙,时而指节轻叩,仿佛在无数条炼器之道中寻找一个细微的可能。
一夜光阴,在无声推演中悄然流逝。
待到东方既白,晨光微熹,松梢凝露之时——鬼手匠终于缓缓睁开双眼。
他眼中血丝隐现,显然这一夜推演耗神甚巨。
“如何?”梁言轻声问道。
鬼手匠长叹一声,摇了摇头:“你这六剑的铸造之法……已经超越了寻常炼器术的极限。这是以大道为炉,剑道修为为火,每一步都需慎之又慎,还得与天地同参,与光阴共老。老夫穷尽所学,也寻不到半分改进之处。”
话音落下,山亭间一时寂然。
梁言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失望,却也转瞬即逝。
他早知此事艰难,不过抱着一线希望罢了。
然而就在他欲开口时,鬼手匠忽又抬起眼皮,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喃喃道:“寻常炼器手段确是没用了……但老夫有一猜想,不知可行不可行。”
梁言眸光微凝:“愿闻其详。”
鬼手匠沉吟许久,似在斟词酌句。
半晌过后,他却是摇头失笑:“不成,不成……老夫这一念头,简直是异想天开,痴人说梦。世上……怕是无一人能做到。”
梁言神色不变,只抬手为他续上半盏温茶,轻声道:“无妨,且说来听听。便是异想天开,也自有其理可循。”
鬼手匠接过茶盏,忽然压低了声音:“宗主,你有没有想过,既然此六剑靠人力难铸,那有没有可能,借天道之力铸之……”
“你说什么?”梁言眉头一挑。
灯火摇曳,将石室映得昏黄如古卷。
鬼手匠的声音压得极低,在这松风月色中显得缥缈而神秘,仿佛在讲述某个禁忌的传说。
他一边说,一边以指蘸茶,在石桌上勾勒出玄奥的轨迹,每一道水痕都似乎暗合天地间某种古老的韵律。
梁言端坐不动,双眼微眯,灰衫在灯影中沉静如水。
松涛竹韵,流水浮灯。
此后十日,云梦山中,气象为之一肃。
三百余名涉足“求法”的弟子,无论内门外门,皆被传唤至问剑坪。没有申斥,没有辩驳,只一道宗主谕令,一卷命牌收回,便各自收拾行囊下了山。
其间或有年轻弟子红着眼眶回望山门,终是没有半点回应,只能叹息一声,化作遁光远去,没入茫茫云海。
宗门内部,偶有议论声起,皆被各峰长老按下,只道:“宗主自有深意。”
第七日,天机峰上,不忘湖畔。
此湖形若古镜,终年云气缭绕,湖畔立着一尊青玉书生像,作对弈状,指尖棋子将落未落,似在沉吟千古残局。
晨光初透时,苏小狐一袭素衣,散发赤足,自栖霞谷踏露而来。
她在湖边静立许久,待心湖澄澈如镜,方以玉壶汲取湖心清露,净手焚香,朝着书生雕像恭敬一拜。
梁言灰衫磊落,负手立于湖畔古松下,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晨露缀于苏小狐睫上,如承星芒。
她拜过书生像后,将青烟袅袅的香线轻置于石像座前,转身素衣垂地,朝梁言盈盈拜下。
梁言静立受礼,待她三拜礼成,方微微颔首:“自今日起,你便是我座下第八位亲传弟子。望你持心如镜,勤修不辍,不负这段缘法。”
“弟子谨记!”苏小狐再拜,脸色严肃,全无平日嬉笑之态。
第十日,宗主殿内。
梁言端坐云床,面前一方石案,正摆着那盛放“血玲珑”的漆黑宝盒。
盒盖轻启,赤霞流转,满殿生香。
熊月儿立在案前三步外,杏黄衫子映着霞光,她深吸了一口气,眉眼间既期待又带着几分忐忑。
梁言并不言语,只并指虚点,指尖一缕灰蒙蒙的剑气探出,轻柔如春蚕吐丝,缠上那枚赤红剔透的“血玲珑”。
嗡——
血玲珑微微一颤,表面浮现出无数细密如蛛网的暗金纹路,一股磅礴如海的生机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蛮荒古意,自其中缓缓弥散开来。
“凝神静气,抱元守一。”
梁言声音平淡,却自有定心之效。
熊月儿闻言,立刻盘膝坐下,双手结印置于膝上,闭上双眼。
下一刻,梁言指诀一变,剑气倏然分化,一虚一实,如阴阳双鱼,将那“血玲珑”托起,悬于熊月儿头顶三尺。
赤红光晕如水倾泻,将熊月儿笼罩其中。
她身躯微震,只觉一股温润却浩瀚的力量自百会穴涌入,如春日融雪,悄然浸润四肢百骸、经脉穴窍。
这力量并不霸道,反而带着一种滋养万物的柔和,所过之处,陈年旧伤悄然愈合,经脉拓宽,骨骼莹润,连血液流淌都似乎多了几分灵动之意。
然而,变化不止于此。
就在血玲珑之力流转全身之际,熊月儿丹田深处,一点金芒忽地亮起!
那金芒初时微弱,旋即如星火燎原,迅速扩散,竟在她丹田上方凝聚成一枚通体浑圆、金光流转的丹丸。
丹丸表面,隐约可见火焰纹路明灭,仿佛内中封着一轮微缩的烈日。
“嗷!总算轮到本小姐了!”
一个清脆却带着几分急躁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
正是栗小松!
自万妖大会与白瑶一战之后,她元气受损,沉寂了许久,直到此刻,感受到血玲珑的神奇力量才苏醒过来。
“快快快!小月儿,赶紧多吸收一点!本小姐憋了这么多年,骨头都快生锈了!”
“小松前辈……你、你别急呀……”
熊月儿被她一催,心神微乱,体内灵力流转顿时有些滞涩。
“哎呀你这慢吞吞的性子!天上掉宝贝你都捡不到,别废话,快快快!”
梁言闻得这两人对话,嘴角不由泛起一丝淡笑。
他目光落在熊月儿丹田处那枚金灿灿的丹丸上,指尖剑气倏然一转,如春风化雨,更添三分柔和,将血玲珑中涌出的赤霞缓缓疏导,分作两股。
七成赤霞如百川归海,汇向那枚金色丹丸。
金丸得了这股磅礴生机,表面火焰纹路骤然亮起,仿佛干涸已久的河床逢遇甘霖,贪婪地吞噬着每一缕赤霞。
丹丸内部,隐隐传出栗小松满足的哼哼声:“对,就是这样!这劲头够猛!”
剩下三成赤霞,则如细雨润物,悄无声息地渗入熊月儿周身经脉穴窍。
这股力量温和却沛然,所过之处,经脉壁障如冰雪消融,原本滞涩之处豁然贯通。
骨骼脏腑发出细微的轻鸣,仿佛在重铸根基,杂质随着汗液排出,在肌肤表面凝成一层淡淡的灰色薄垢。
熊月儿只觉通体舒泰,如同浸泡在温热的灵泉之中,每一个毛孔都在呼吸,每一滴血液都在欢呼。
她原本平庸的资质,渐渐起了变化,宝光自肌肤下透出,俨然是脱胎换骨之兆……
炼化过程持续了整整七日。
到了第七日早晨,洞府内赤霞渐敛,血玲珑的光泽也黯淡下去,最终化作一枚灰白色的石珠,“啪”的一声轻响,碎裂成齑粉,随风飘散。
梁言收回剑气,负手而立。
熊月儿缓缓睁开双眼,眸中清光湛湛,神完气足。
她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手脚,只觉通体舒畅,灵力运转圆融无碍,比之从前何止顺畅了数倍!
“师父,我感觉……好像不一样了!”她惊喜地望向梁言。
比如上一卷的鉴宝大会,看似只是为了给熊月儿打个手套武器,其实更重要的是为了引出鬼手匠,给这里的斩心痕之法作铺垫。
再比如当初在玄机岛九渊湖测试资质,参与者要么金色,要么双色,唯独只有梁言显示是灰色的,其实在那里就暗示他的道途已经被锁死,无法成圣,所以资质是最差的一档。
再比如刚到东韵灵洲的时候,描写梁言在云梦山建立宗门,很多人不理解,其实是为了这一卷的内容作铺垫……
反正还有很多吧,只能说网络小说的模式不够连贯,大家当初看的时候,并不知道后面的剧情,有些地方肯定会觉得水。
现在这本书写了大半了,忍不住为自己小小平个反,哈哈!
当然,有些地方确实节奏把控欠佳,竹子也在边写边改进,最后谢谢大家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