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御史大夫顾池之后,吏部尚书栾信也在数月后上书请年假,吏部事宜暂由两名吏部侍郎以及四司负责。原以为栾信请假也就请个一年——他上一轮年假已经分批修过了——孰料这次也是整整两年。朝会上,文武百官紧张屏气,官袍袖中的手都在不受控制细颤。
他们等待主上的回复。
千万、千万、千万要答应啊。
栾公义提前预支了下一轮的年假,这事一定要答应!要是栾天官年假不够用,他们也愿意免费匀给他几年,绝对管够!众人度日如年,直到听到主上那一声堪称天籁的回应。
“可。”
众人长舒一口气。
若非还在朝会都恨不得跟左右击掌相庆。
栾信休年假,远离王庭两年,最开心的可不是他本人,而是一众被吏部年考折磨死去活来的百官。年考难度一年比一年大,大到他们怀疑栾公义是刑部出身,不然怎么这般清楚折磨他们呢?现在他休年假,吏部那群小菜鸟出的年考还能难倒他们这群人?天真啊!
嘻嘻,栾信离开两年。
这意味着两年年考不用发愁了。
他们做梦都能笑醒,美梦成真了。
散朝,群臣争先恐后往栾信身边凑,恭贺他即将开启两年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也有人积极踊跃示好,若栾信去他们祖籍旅游,他们绝对会安排亲朋好友好好招待他,保证他两年年假过得舒心顺意,最好能乐不思蜀。吏部上下运转不用他担心,不着急销假回岗。
嘴上这般友好,心中想法迥异。
栾信开顾池的文士之道,听了一清二楚。
这帮人分明在心里打算如何扶持吏部其他人,趁栾信不在,夺了吏部话语权——例如谢器这个万年吏部二把手。只要谢器愿意振臂一呼,他们就悄悄举荐他为新的吏部尚书。
即便栾信销假回去,局势也不同于今日。
只要不是栾信——
吏部年考就不会这么让人头秃了。
栾信视线偷偷上移,只看到同僚完美高颅顶以及茂密黑发——若非同僚本人心声,谁能想到对方偷了内眷假发包,用真发裹着假发包营造出没谢顶的假象?有一点他们想错了,吏部年考又不是他一人就能包揽的。他在不在都不会影响年考的内容。自己这些年替吏部众人背了多少不属于他的锅、拉了多少仇恨?
与其抱怨出题人,不如好好学习。
别整天想着临时抱佛脚。
栾信微笑轻拍同僚的肩膀,在众人众星捧月下游刃有余。不多时,内廷女官前来喊住栾信,主上召见,估计是有什么话要私下交代。
同僚见此也不再打扰。
他们结伴去吃廊食,吃饱再去府衙上值。
栾信则跟着内廷女官去见沈棠。
沈棠在内廷宫苑水榭,仍穿着朝会上那身青色圆袍,支颐着往第二人靠去。栾信视线随之转移到那人身上,因为角度缘故,他只能看到对方的背影。仅一眼就知不是即墨秋。
即墨秋与主上在公众场合虽无多少亲密之举,但不少元从知道他偶有留宿内廷,有无做点什么,其他人也不知——男性主君宠信妃嫔并记录在彤史上,为的是妃嫔妊娠能对照时间,保证皇家血脉纯净,女性主君就没有记录彤史的必要了,不记录比记录更稳妥点。
最重要的是,主上名义上后宫空悬。
彤史就成了彻底的鸡肋。
这还是栾信第一次见到主上与重臣元从以及即墨秋兄弟之外的人,有这般不拘距离的社交。栾信心中猜测此女的身份与主上关系,而主上二人也察觉到他的接近,投来视线。
“公义,来。”
栾信冲沈棠行君臣礼。
视线似不经意转向第二人。
对方也投来淡漠的眼神,却没有先开口称呼栾信官职或是其他名称,而主上对此也无异议。栾信斟酌两秒:“不知女君如何称呼?”
第二人是个面貌二十来许的年轻女人。
此人与自家主上差不多高,身着白底金纹圆袍,腰坠华美金玉,肤白胜雪,唯独那一双眼睛竟是少有的红金色,眼睑下方红痕胜血。
栾信发现自己听不到对方心声。
明明她就坐这里,但察觉不到她气息。
女子道:“吾名伯渊。”
栾信:“伯渊君。”
女子淡声反客为主:“坐。”
栾信:“……”
他好奇此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自个儿怎么说也是主上元从重臣,朝中高官,哪怕要去休两年年假,但他不是还没开始休假么?人走茶凉也没这么迅速。此人既不是朝中官员,也不是主上朋友,这两个身份面对自己都不会是这个态度。栾信心中一转,有了另一个猜测——他想到了主上的背景。
此女大概率跟主上是一般存在?
栾信刚下判断,女子道:“还算机灵。”
此话一出,栾信就知道自己心声泄露了。
不过,能当官的脸皮都不薄,被人当场抓包自己背后蛐蛐,栾信也是面色如常。他怕什么?自家主君还在场呢,也不会让他吃了亏。
栾信识趣要退下。
主上跟他交代的事情,或是主上与女子要谈的事情,都不适合第三者在场。刚开口就被沈棠按下:“不用走,要走也是她先走的。”
沈棠确实有事情要吩咐栾信。
等人的功夫,便有“不速之客”上门。
女子闻言,啧了一声。
沈棠勾着女子耳间极长的金黄流苏饰品:“唉,此一时彼一时啊。要是你早个二三十年现身,我说不定还真要求你。现在嘛,你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该是你低头来求我啊。”
栾信坐在一侧,不发一语。
沈棠笑着打量女子,手指勾过她下颌。
“看着真是秀色可餐。”
话音落下,晴空倏忽有惊雷炸响。
女子视线下移,落在沈棠纤长白皙的指尖,淡声问:“你是根系多了要我给修剪?”
沈棠只能无趣地收回手指。
只是她的眼睛却始终没离开女子。
那眼神赤裸裸的,恨不得将对方扒了。
栾信还从未见过主上对谁用这般直白贪婪的眼神,偏偏对方只是沉默饮茶,将主上视线当做空气。良久,女子放下茶盏:“我来找过你的事情,你最好别跟老十他们透露。”
沈棠:“你的行踪早被人卖过了。”
言外之意,她就算透露也卖不出价格。
女子嘴角微微一动,很是无语。
良久,她又沉沉叹气。
沈棠坐直身体,神情郑重。
“以你目前情况,不如从了老十那只死狐狸。这厮剥削虽然狠了些,但给人善后的本事也不弱。你的道体……碎成这个鬼样子,真怕你路上走两步就散了,走一路丢一路。”
女子不在意挥手。
“也无妨,反正寂灭不了。”
别说是碎的,就算是齑粉也能“活”着。
“别人是木头脑子,你是石头脑子。”
死犟死犟,脾气跟茅坑石头一样臭烘烘。
看着对方活着也行,死了也可以的摆烂态度,沈棠闭了闭眼,也就抛开不管了。正如女子自己说的,这确实不是什么要命的问题。
沈棠转向一直没说话的栾信。
“秋家那位犯了错,我预备给他教训。”
栾信立马意识到“秋家那位”是谁,就是栾信那个比他小不了几岁的义子,先主秋丞的长子。他也没担心,因为主上说的是“给他教训”而不是“杀了他”,这就意味着那个错不是致命大错,顶多降爵或是褫夺封号爵位……
“一切全凭主上圣裁。”
沈棠笑容压不住:“就降郡公为县公。”
手指点着桌面:“再封你为郡公。”
栾信蓦地抬头就要拒绝,沈棠反应速度可比他要快,语气不容质疑:“你先别急着拒绝,以你这些年对康国上下贡献,其实早年就该封国公,如今补一个郡公也是委屈你。”
当年为保住栾信,沈棠用迂回的道德绑架,将属于栾信的爵位封了秋丞长子,这份恩情她已经给出去,栾信不受也得受,他不肯受架不住秋丞长子母子要受。如此一来,栾信便没了爵位——爵位就只有一个,秋丞长子占着,栾信便没有,不然对其他人何其不公?
当年值郡公,统一后怎么也值个国公。
栾信也是一众元从之中唯一没爵位的。
当年众人对这安排都十分不解,一度还引来不少朝臣非议,暗中猜测栾信是不是已经失了圣心,不然怎么连一个最低的九等县主都没有——县主本为县男,但考虑到这个县男性别归属太明显,对其他有资格加封县男的女官女将不太友好,便有礼官提议改为县主。
其余爵号皆可做中性称呼,无需改。
至于旧朝中亲王之女的县主被占用的问题,康国那时的亲王就一个元亲王,还是鼻嘎大点的小孩子,后来直接从元亲王被册立为储君皇太女,亲王之女啥的,未来有了再说。
唯有几个机灵的嗅到了真相。
栾信的爵位早给出去了,只是不在他脑袋上罢了。要是问问顾池,顾池心情好或许还会透露一点内幕——改元至今十多年,主上隔三差五就要盯着秋丞长子几眼,不是怎么看重这位,而是要吹毛求疵,挑出对方身上错处。
这错处还要不大不小,够她削对方一等。
偏偏秋丞这个儿子属乌龟的,能憋。
人家在朝中也没实职,偶尔上朝当个背景板,回家关上门就过小日子,约束姊妹兄弟以及膝下子女,乖乖夹紧尾巴做人,逢年过节去栾信府上拜码头……啊不,探望他义父。
能撑到现在才被削,很厉害了。
顾池看着都替这个倒霉鬼感觉累。
他甚至暗搓搓提醒主上还有其他门路。
这样等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还不如栽赃嫁祸,只要栾信不知道就行。
沈棠一本正经地道:那不行,我不能在同一个坑栽两次,我就要等他主动犯错。
必须是秋丞长子主动犯错,不能有任何外力引导,更不能是她或者其他人栽赃嫁祸。
钓鱼佬的耐心,从来都是充裕的。
看,这条鱼钓了十多年,不就上钩了?
沈棠前脚收到消息,后脚就欢天喜地将栾信喊过来,面对面商议一下啥封号更合适。
栾信:“可是——”
沈棠按下他的手:“没有可是。”
栾信:“……”
他对上主上炯炯有神的眸,后者兴致勃勃问他:“公义可有喜欢的字?要是一时半会没想好,我让礼部去给你拟定?唉,可惜只是一个郡公……单字封号不够,要不双字?”
双字其实也很好。
栾信:“……”
他是看出来主上不容违抗了。
要是继续拒绝,倒霉的大概是他义子。
义子能小心谨慎这么多年,这里面怎么可能没有栾信耳提面命?只是栾信能约束得了这位大龄义子,也约束不了义子膝下的子子孙孙。家庭规模大了,想要心齐可就难了哦。
他道:“一切皆由主上圣裁。”
“公义预备这两年年假怎么过?”
栾信道:“多去民间拜访隐士名士吧。”
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当官的。
民间也有不少高手更喜欢自由。
吏部年考为什么这么难,他为什么要挑着高难度去刁难同僚,还不是为了鞭策这些同僚努力上进,努力为他文士之道圆满添砖加瓦。
怎奈何,这些同僚太让他失望了!
圆满的上不去至臻,普通的上不去圆满。
衮衮诸公这般懈怠,他何年何月能圆满?
栾信这个节骨眼要去休年假,固然有跟顾池那点儿久任则迁的默契,也有远离中枢要职去民间搜罗圆满仪式的好耗材……啊不,素材的打算。相信民间藏龙卧虎有收获。
沈棠:“这有些难。”
康国这些年一直挖旧人养新人。
她比谁都想替栾信凑够一百个圆满。
隐士之所以是隐士,是人家真的不好找,栾信一个一个找过去,那得耗费多少时间?
栾信正欲回答,却见主上目光灼灼看向旁边那位自称“伯渊”的伯渊君:“帮忙。”
女子挑眉:“求我。”
沈棠痛快道:“求你。”
女子颇为嫌弃沈棠毫无操守的举止。
不过——
女子还是答应了,毕竟跟老十那只死狐狸试图压榨祂、老七夫妇将祂下落卖好价位、老五落井下石相比——这确实是无足轻重小事。
栾信正疑惑,女子屈指一弹。
一道金红流光没入他眉心。
沈棠拍拍他肩膀,笑盈盈。
“天官高照,利路通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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