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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一章 殿试(三)

  通过这严格得近乎挑剔、连袜底都不放过的查验后,贡士们被面色肃穆的内侍引至靠近紫宸殿的一处宽敞、但陈设极其简单、甚至显得有些空旷的偏殿内稍作休整,等待那最终决定命运的传召。

  殿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落针可闻。

  无人交谈,连眼神交流都极少,未来的天子门生们各自寻了个位置。

  或闭目养神,试图平复激荡的心绪,或嘴唇微动,默默回想可能出现的策问题目以及自己准备的腹稿,或眼观鼻、鼻观心,努力进入物我两忘之境。

  更有那心思活络的,看似平静,实则眼风悄悄扫过殿内众人,暗自观察、评估着这些未来可能同朝为官,也可能是仕途上最直接竞争对手的同年们。

  稍许,前方又来了一批身着更为正式、纹饰繁复的深色礼部官服的官员,他们神色庄重,步履沉稳,依次走到每位贡士面前,停下脚步,用不高却异常清晰、确保只有当事人能听清的音量,低声而准确地交代进入紫宸殿广场后的序列、站位、行进路线以及觐见天子时必须严格遵守的基本礼仪,包括如何趋步、如何叩拜、何时起身、目光应垂敛至何处等等,事无巨细,不容有失。

  轮到盛长权时,他神色平静地递上名帖。

  那官员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原本绷得像块铁板,目光一扫名帖上“盛长权”三字,眼皮几不可察地跳了一下,脸上那严肃的表情瞬间如同春冰遇阳般化开了一丝缝隙,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与了然。

  随即,他的态度肉眼可见地变得恭敬了十分,不仅仔细核对了画像与本人,甚至微微躬了躬身,声音都下意识地放低、放柔了些,伸手指引道:“盛会元,请由此门入,依序前行即可,前方自有内侍接引。”

  “有劳大人费心指引。”盛长权依旧平静地道了声谢,脸上并无半分得色与倨傲。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将那象征着无上荣耀与责任的沉重名帖收入怀中,随即迈开沉稳的步伐,一步跨过了那道高高的大理石门槛,正式踏入了这座象征着天下权力中枢、无数士人皓首穷经、梦寐以求方能一窥真容的皇宫内苑。

  宫内甬道深远,仿佛没有尽头。

  脚下是以巨大青石板铺就的御道,光洁如镜,几乎能清晰地倒映出人影以及两侧那高耸入云、压抑感十足的朱红宫墙、还有巍峨殿宇那气势恢宏、仿佛要凌空飞去的重檐斗拱。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了数百年历史厚重沉淀与当下无上威权意志的独特气息,沉重而肃穆,如同实质般压在每个人的胸口,让人喘不过气。

  所有贡士皆屏息静气,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严格遵循着“眼观鼻,鼻观心”的训诫,依着前方引路太监那沉默却精准无比的指引,小心翼翼地、近乎蹑手蹑脚地沉默向前行走。

  空旷深邃的甬道内,只听得见众人极力压抑的呼吸声和那略显杂乱、却又都极力想保持规律与安静的脚步声在四壁间空洞地回响,这声音非但不能驱散寂静,反而更添几分令人心悸的凝重与对未知的敬畏。

  盛长权目光平视前方,虽亦恪守规矩,不敢随意左顾右盼,失了仪态,但他眼角的余光仍能敏锐地捕捉到这座皇家禁地无处不在的磅礴气势与森严等级。

  朱墙金瓦,甲士林立,每一处细节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权力的至高无上。

  然而,他心中并无多少新科举子常见的惶恐不安,反而在最初的适应后,渐渐升起一股欲在这天下最高的殿堂之上,一展平生所学、实现经世济民抱负的豪情与坚定。

  穿过数重戒备森严、需反复核验身份的宫门,绕过几处恢弘壮丽、功能各异、令人望之生畏的宫殿,引路的太监终于在一座气象万千、堪称建筑艺术巅峰的宏伟宫殿前停下了步伐。

  殿前广场以巨大的汉白玉石铺就,宽阔无比,视野极佳,仿佛足以容纳数千人肃立集会。

  眼前的殿宇采用最高等级的重檐庑殿顶,覆盖着耀眼的明黄色琉璃瓦,在初升朝阳毫无保留的照射下流光溢彩,金碧辉煌,灼灼其华,宛若神话中的天宫琼楼,凡夫俗子只需望上一眼,便自惭形秽。

  檐下斗拱层迭交错,结构精巧绝伦,其上彩绘绚丽斑斓,雕刻着栩栩如生、象征着皇权独尊的龙凤和玺图案,无一不在彰显着皇家至高无上、不容置疑的威严。

  殿前左右矗立着巨大的铜龟、铜鹤,形态逼真,静默中传递着江山永固、国祚绵长的祈愿。

  正中高高悬挂的巨匾上,是本朝太宗皇帝御笔亲书的三个铁画银钩、雄浑有力、仿佛蕴含着无尽帝王意志的鎏金大字——“紫宸殿”。

  此地,便是今日殿试之所,大洪天子临轩策士、为国家选拔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的终极圣地!

  此时,殿前那汉白玉铺就的广阔广场上,已按照会试名次,由鸿胪寺官员提前排好了整齐划一的队列。

  贡士们依照低沉而清晰的唱名,鱼贯进入广场,在礼官和引礼官精准无比的指引下,于殿前那高高的、雕刻着精美龙纹的丹陛之下,依照预设的位置肃然而立。

  所有人都微微垂首,躬身,双手敛于身前,保持着最恭敬、最标准的姿态,如同庙宇里的泥塑木雕。

  盛长权作为会元,位置被毫无悬念地安排在了最前排,居中之位,可谓万众瞩目,极为醒目。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或灼热或冰冷,如同实质般落在自己挺拔如松的背脊上——

  那里有毫不掩饰的羡慕与惊叹,有冷静如解剖般的审视与评估,有纯粹出于好奇的打量,或许,也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较劲、不服,乃至淡淡的嫉妒。

  他坦然承受着这所有的一切,身形如扎根山岩的古松,纹丝不动,唯有内心一片澄澈与坚定。

  盛长权微微抬眼,目光越过冰冷华贵的丹陛,投向那高大深邃、因为内外光线巨大反差而显得格外昏暗与神秘的殿门。

  里面,隐约可见御座那金色的、象征着天下权柄的威严轮廓,以及两旁侍立的宫廷仪仗、文武重臣们模糊而肃穆,如同剪影般的身影。

  一股无形的、浩瀚如深海、沉重如泰山的威严,正自那殿门之内,如同潮水般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在广场上每一个人的心头,仿佛连流动的空气都被这股威势冻结了。

  所有人都垂首躬身,大气不敢出,连呼吸都刻意放得极轻极缓,生怕一丝一毫的声响,都会打破这庄严肃穆到极致的氛围,从而触怒那殿中至高无上的存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过得格外缓慢而清晰,等待着那最终决定所有人一生命运的时刻来临。

  这,就是权势的威严啊。

  盛长权垂下眸子,巧妙地掩盖住眼中一闪而过的幽深思绪。

  作为一个见识过信息爆炸、甚至某种程度上“去权威化”时代的灵魂,他对此既有敬畏,亦有超脱其外的冷静分析。

  不过,转瞬间,他便将这丝杂念按下,在这令人窒息的等待间隙里,他的目光悄然、快速地扫过身旁不远处的几人。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可是老祖宗的智慧。

  其中一人,身着淡蓝色襕衫,身姿挺拔如孤松独立于崖岸,面容俊雅非凡,仿佛精雕细琢的美玉,气质温润中却透着一股难以接近的清冷与疏离,正是与他齐名、被并称为“京城双璧”、此次会试位列第五的河南道才子袁慎。

  当然,这“京城双璧”的响亮名号,正是在他盛长权高中会元之后,由他那位忠心能干、且深谙舆论之道的小伙伴徐长卿,暗中巧妙运作、花银子让说书人编段子、引导文人墨客讨论……这才在短短时间内炒热起来的。

  不为其他,就是要深度绑定河南道袁家的名头!

  作为经历过“人设”、“流量”、“CP营销”洗礼的后世人,盛长权太明白一个正面、高端且易于传播的“组合品牌”有多重要了。

  独自美丽固然好,但强强联合、话题度飙升岂不是更香?

  这波“炒CP”,他盛长权稳赚不赔,还能顺便抬升一下本届进士的整体格调,何乐而不为?

  当然,想必对方也是明白盛长权的想法,故而徐长卿的小动作才会如此迅速而“和谐”。

  此时,袁慎似乎也感受到了他这边投来的、带着几分“商业合作伙伴”审视意味的目光,微微侧首。

  两人视线在空中有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平静无波的交汇,皆是无喜无悲,深邃如水,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随即各自不着痕迹地移开,重新恢复到眼观鼻、鼻观心的入定状态。

  但,这二人彼此心中都门儿清,对方将是今日这紫宸殿上,自己值得关注的“官方指定对手”兼“CP搭档”。

  而除了袁慎这位“绑定款”,盛长权也留意到了另外几位气场独特的竞争对手。

  距他不远处,站着一位身形魁梧、面容刚毅、眉宇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与傲气的青年,他叫王佑臣,来自河东路太原府,乃是北方士林的翘楚,会试高居第三!

  据说其家族在河东路根基深厚,文武兼修,他本人更是以策论见解犀利、文风雄健磅礴著称,是状元的有力争夺者之一,此刻他虽也垂首,但那挺直的脊梁和微微抿起的嘴唇,都透着一股志在必得的锐气。

  另一位,则是来自淮南路扬州府的陈景深,会试第二,仅次于盛长权。

  他身形清瘦,面容白皙,气质略显清冷,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仿佛内蕴慧光。

  他穿着半旧的襕衫,洗得发白,却干净整洁,一望便知是寒门苦读出的英才,他沉默地站在那里,如同深潭静水,看不出喜怒,但盛长权知道,能稳坐前三之位,其学识根基定然扎实无比,不容小觑。

  目光再扫,盛长权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嘴角不禁几不可察地微微弯了一下。

  那是站在队伍中后段的柳仁元,来自江南东路,是他的同辈好友,盛家世交柳家的子弟。

  柳仁元此次位列三甲第九十六名,算是险险踩线入围。

  此刻,这位仁兄正偷偷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一点眼皮,恰好与盛长权扫过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柳仁元吓得一个激灵,赶紧重新闭紧眼睛,但那微微抽动的嘴角和瞬间绷紧的肩膀,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与激动。

  盛长权心中暗笑,这家伙,还是这般跳脱性子,能站到这里,想必家里没少烧高香。

  能历经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残酷选拔,最终站在这紫宸殿丹陛之下的,无一不是这个时代才华横溢、心志坚韧的天下英才。

  今日这紫宸殿,既是一场无上荣耀的加冕,亦是一场不见硝烟却激烈无比的终极角逐。

  而盛长权,已然做好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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