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别了满眼期盼与骄傲的家人,盛长权在众人灼热的目光注视下,稳步走出盛府那扇象征着家门荣耀的朱漆正门。
晨风带着一丝凉意,却也吹不散此刻心头的滚烫。
让他微微意外且心头骤暖的是,盛长柏不仅特意向翰林院告了假,更是早已穿戴整齐他那身象征清贵身份的青色官袍,身姿笔挺如松,神情肃穆端方地等候在门前那辆早已备好的青帷马车旁。
看这架势,竟是要亲自送他入宫赴试。
“兄长……”
盛长权心中一暖,快步上前。
在这个格外注重长幼有序、嫡庶有别的家庭里,身为嫡长兄、已是朝廷官员的盛长柏此举,无疑是对他这个弟弟极大的支持、鼓励与无声的肯定,其分量远胜千言万语。
盛长柏面容依旧是一贯的端方严肃,如同他笔下那些一丝不苟的馆阁体,但此刻,他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眸子里,却清晰地映照着毫不掩饰的关切与深切的期许。
他没有多言,只是伸出手,重重地、带着一种沉稳力量地拍了拍盛长权的肩膀,声音低沉而有力:“都检查妥当了?笔墨、名帖、考引,一应所需,可都带齐了?”
见盛长权郑重点头,他才简洁道:“走吧。路上若还有什么想问的,或是心中尚有疑虑处,尽管说来。”
言语不多,却字字千钧,充满了长兄如父的担当与可靠。
兄弟二人先后登上马车,车厢内空间不算宽敞,却弥漫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淡淡的书墨香气与皂角清冽的味道,这是盛长柏身上常有的气息,此刻闻来,竟让盛长权因即将面临大考而微微加速的心跳,渐渐平复下来。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碌碌的声响,驶离了灯火尚未完全熄灭、依旧残留着昨夜喧嚣与喜悦的盛府,融入了京城街道上渐渐苏醒的市井声中。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为这座帝王之都披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
“七弟,”盛长柏率先开口,打破了车厢内的沉默,他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内显得格外低沉而郑重,仿佛每一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殿试之要,除了父亲与我往日所言的礼仪规程、文章破题之外,更重心境二字。此乃决胜之关键,尤在你已是会元,万众瞩目之下,更需沉稳。”
他目光沉静地看着盛长权,仿佛要将自己的定力传递过去:“紫宸殿上,天威赫赫,御前侍卫肃立如林,文武百官列班如仪,那股无形的威压,初入者难免心旌摇曳,手足无措。”
“你需谨记,陛下虽是九五之尊,手握生杀予夺之大权,却亦是心系天下的君父,今日临轩策士,求的是贤才,是能匡扶社稷的良驹,并非欲令士子战战兢兢,汗出如浆,不知所云。”
他微微前倾身体,语气愈发恳切:“你只当是向一位极有学问、极具智慧、且心怀天下的长者,呈递你十数年寒窗苦读、孜孜不倦所得的所思所学,所感所悟。从容不迫,对答如流,言之有物,逻辑清晰,切中时弊,便是最好。切忌因紧张而词不达意,或因畏惧而不敢畅所欲言。”
他顿了顿,继续倾囊相授,这些都是他身为翰林院编修,近距离观察朝堂、体会圣心而来的宝贵经验,非至亲绝不会轻易告知:“至于策问之题,无论为何,纵有千变万化,其核心宗旨,无非‘经世致用’四字。陛下要的不是纸上谈兵,而是能落地生根、造福于民的良策。”
“故而,破题需准,要一眼看透题目背后关切的实际问题;立意需高,要站在朝廷、天下的角度思考;视野需开阔,要通盘考量,不拘于一隅。“
“但论证必要落到实处,有根有据,有具体的施行步骤与可行性分析,切忌空谈泛论,徒引经据典而无一砖一瓦。陛下近年来,尤重实务,厌恶清流空谈,此点务必要把握精准。那些华而不实、堆砌辞藻却无实际用处的文章,最是犯忌讳。”
盛长权凝神静听,将兄长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刻印在心,他知道,这番话语是盛长柏掏心窝子的金玉良言,是真正希望他好的肺腑之言。
他认真点头,目光坚定:“多谢兄长悉心指点,金玉之言,振聋发聩,长权必铭记于心,不敢或忘。”
马车在微熹的晨光中,穿过渐渐有了吆喝声、车轮声、脚步声的街巷,最终驶近那一片巍峨肃穆、象征着天下权力核心的皇城建筑群。
越是靠近,空气中的那份庄严肃穆便越是浓重。
至东华门外,所有车辆均需止步。
盛长权与兄长郑重告别,最后整理了一下因为乘车而可能产生的些许褶皱的襕衫,正了正头上的儒巾,确保全身上下无一失仪之处,随后,他深吸一口气,随着同样前来赴试、面色各异的贡士人流,步行走向那扇巍峨高耸、戒备森严的宫门。
此时,天光已是大亮,朝阳奋力跃出地平线,将万道金芒毫不吝惜地洒向人间,尤其眷顾地笼罩着这片皇家禁地。
金色的光芒照射在朱红的宫墙与熠熠生辉的明黄琉璃瓦上,折射出令人不敢直视的、辉煌夺目的光晕,仿佛为这皇权披上了一层神圣的外衣。
东华门前,禁军林立,甲胄鲜明冰冷,在阳光下泛着幽光。
他们持戟肃立,眼神锐利如鹰隼,沉默而警惕地审视着每一位通过的贡士,那股肃杀之气足以让心智不坚者腿软,礼部官员与鸿胪寺的官员们早已在此等候多时,他们穿着正式的官服,面色严肃,一丝不苟地核对名帖,引导贡士们按序排列,现场鸦雀无声,只有官员低沉的唱名声和贡士们谨慎的应答声。
然而,在进入这扇象征着无上荣耀与机遇的宫门之前,还有最后一道,也是最严格的一道关卡——按例搜查。
这时,沉重的宫门在沉闷的机括声中缓缓开启一道缝隙,走出一列面色白净、神情肃穆、身着内侍服色的人。他们步履轻捷,眼神却同样锐利,甚至带着一种宫中之人特有的、洞察细节的敏锐。
“诸贡士听令!”为首的一名面皮白净、眼神如电、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内侍,声音不高,却异常尖细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传到在场每一位贡士的耳中,如同冷水滴入油锅,“依序上前,接受查验!”
“不得交头接耳,不得左顾右盼,不得隐匿任何可疑之物!违者,立即剥夺殿试资格,送交有司究办!”
语气中的严厉,让所有人心中一凛。
搜身之制,历来极为严格,近乎苛刻,以防有人胆大包天,夹带舞弊,亵渎这最高级别的抡才大典。
盛长权排在队列中,心如止水,面色平静地静静等候。
他观察到前面的贡士,无论是身上的衣衫、头上的发冠、脚下的鞋袜,甚至有人随身携带的用以提神的鼻烟壶、香囊等细微之物,都被那些经验老到的内侍拿起,翻来覆去、里里外外地仔细检查,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藏匿纸条的缝隙或夹层。
终于轮到他。
两名年长、面色刻板、眼神如同探照灯般的内侍上前,先查验了他的身份文书和考引,仔细比对上面的画像与本人容貌,确认无误后,其中一人微微颔首。
随后,更细致的搜身开始了。
“抬起双臂。”
内侍的声音冰冷,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如同在对待一件物品。
盛长权依言照做,神色坦然,目光平静地望向远处宫殿的飞檐。
内侍的手熟练地在他身上拍过、捏过,检查是否在内衫或襕衫的夹层、衣领、袖口褶皱等容易做手脚的地方藏有字条等违禁之物。
那身浆洗得挺括、象征着士子身份的蓝色襕衫被仔细抚平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任何一处可能存在的异常厚度。
接着,他发间束发的那根质地普通的青玉簪被取下,内侍对着光仔细端详、摩挲,确认只是再寻常不过的玉簪,并无中空或是刻字的痕迹。
然后,他甚至被要求脱下一只鞋袜,内侍拿起那只干净的布袜,仔细检查袜内和鞋底,确认没有涂抹或是夹带任何东西。
“此乃何物?”
一名内侍搜到了盛长权系在膝上的护膝,触手柔软,但仍需例行问询。
“回内侍,是家中准备的御寒护膝,听闻殿内阴寒,跪坐时间或久,以备不时之需。”
盛长权从容应答,语气平和,不见丝毫紧张。
内侍示意他将护膝取下来,而后里里外外、一寸寸地仔细捏了一遍,感受着其中填充棉絮的均匀绵软,确认绝无夹带纸张或书写痕迹的可能,这才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将护膝递还给他,公事公办地道:“宫中规矩,凡携带入内之物,无论大小,皆需经查验方可带入。收好。”
所有查验完毕,确认无误。一名内侍用朱砂笔在他左手手背上,快速而精准地画了一个小小的、形状特殊的、不易被他人模仿或察觉的记号,示意他已通过查验,具备入宫参加殿试的资格。
感谢大佬总共八画1981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