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九章殿试(一)(第1/2页)
时序更迭,暮春将尽,空气中浮动着蔷薇的甜香与草木的清气,然而这份闲适却与盛府上下无关。
殿试之期,终是到了。
这日,寅时刚过,夜色尚未完全褪去,盛府各处便已次第亮起灯火。
人影在微熹的晨光中悄无声息地穿梭,仆从们屏息凝神,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今日最重要的主角 然而,那股弥漫在空气中、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紧张与期盼,却比往日任何时刻都要浓烈,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泽与堂内。
烛火映照,将室内勾勒得温暖而明亮。
盛长权已然起身,他并未贪恋最后片刻的安眠,眼神清明得不见一丝惺忪。
他拒绝了过于鲜亮的锦袍,选择了一身半新不旧、但浆洗得格外挺括平整的青色生员襕衫,腰间束着同色丝绦,全身上下并无任何金玉佩饰,只在梳理整齐的发髻间,用一根品相普通、但打磨得光滑温润的青玉簪子固定。
这般打扮,褪去了所有浮华,只余下读书人的清正与朴素,更衬得他面容沉静,气度内敛,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
大丫鬟翠茗正手脚麻利地为他做最后的整理。
她是盛老太太早年身边极为得力的丫鬟,规矩礼仪早已刻进了骨子里,一言一行皆有章法,后被老太太亲自赐到泽与堂,明面上是伺候七少爷,实则亦有督导看顾之责,她的言行在某种程度上也代表着老太太的审视。
不过,盛长权自幼早熟,行事为人一直端方自律,从无行差踏错,故而翠茗这些年竟几乎寻不到什么需要她严词督促之处,她能做的,便是在老太太问起时,将七少爷的起居、学业、言行一五一十地如实回禀。
此刻,她面上虽竭力维持着一贯的平静无波,但那紧抿得几乎失了血色的唇角,以及整理衣领袖口时不自觉过于用力的指尖,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绝非表面这般平静。
今日的殿试,不仅关乎七少爷个人的前程命运,也关乎她在老太太跟前的体面,更关乎着她自己未来的倚仗和前程。
“少爷,一切皆已反复查验,备置妥帖,定能万无一失。”翠茗低声道,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但言语间那份较之往日更甚的郑重,却清晰可辨。
相比较于翠茗那仿佛用尺子量过的规矩,一旁捧着铜盆、帕子等物的紫苑和桔梗,就显得鲜活生动得多。
尤其是年纪小些的桔梗,此刻她眼圈微微泛红,里面水光潋滟,是压抑不住的激动,也是挥之不去的担忧。
她小嘴微微嘟着,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又怕此刻说错一个字会扰了少爷的心神,只一双灵动的眼睛眼巴巴地望着盛长权,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关切与紧张。
而性情更温婉沉静的紫苑,则安静地立于稍远处。
她手里小心翼翼捧着一个蓝布包裹,里面是盛长权平日惯用的那方松烟古墨和几支精心挑选、饱蘸墨汁后能写出极佳锋颖的狼毫笔,她没有多言,只是默默地看着自家少爷,眼神里是纯粹的信任与无声的鼓励。
盛长权将她们的情态尽收眼底,对桔梗和紫苑投去一个温和而安抚的浅笑,那笑容虽淡,却瞬间驱散了两个丫鬟眉宇间的大部分忧色。
随即,他转向翠茗,微微颔首,语气平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淡客气:“有劳翠茗姐姐费心打点。”
翠茗心中暗自叹息,她何尝不知七少爷待她,终究不如对自幼一同长大、心意相通的紫苑、桔梗那般亲近自然。
这份尊敬客气之下,总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
但她亦知,这是自己身份使然,强求不得,只能垂首应道:“此乃奴婢分内之事。”
盛长权不再多言,目光扫过镜中那个青衫整洁、神色沉静的士子影像,将所有杂念摒除。
整理停当后,他深吸一口气,步履沉稳地走出泽与堂,前往正堂向父母长辈辞行。
正堂内。
此刻亦是烛火高燃,亮如白昼,将每一处角落都照得纤毫毕现。
盛紘与王若弗早已穿戴整齐,端坐于上首之位。
盛紘今日特意向衙门告了假,身着赭色云纹常服,努力维持着身为家主和严父的庄重威仪,但他那下意识不断捻着胡须、且微微颤抖的手指,以及眼角眉梢无论如何也压制不住的、如同水纹般荡漾开来的笑意与激动,早已将他内心的波澜暴露无遗。
王大娘子则是一身簇新的绛红色遍地金通袖袄,下系着宝蓝色马面裙,头上戴着赤金点翠的头面,珠光宝气,显得格外隆重。
她一见到盛长权进来,立即从椅子上站起身,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快步迎了上去。
她伸出手,似是想像对待亲生儿子盛长柏那般,亲自替他再整理一下本已十分妥帖的衣冠,或者拉住他的手好生叮嘱一番,然而手才伸到半空,却忽然顿了顿。
“咳咳……”
王大娘子轻咳一声,终究还是记起了彼此的身份——她是嫡母,而他是有出息的庶子。
“权哥儿!可算是准备好了!”
最终,王大娘子还是觉得自己得端着些礼仪才是,她虚虚地扶了一下盛长权的手臂,语气殷切关切,却也不失嫡母应有的风范。“我瞧着你精神头极好,眼神清亮,这便对了!”
她上下下仔细打量着盛长权,目光在他那身朴素却异常整洁挺括的青色襕衫上停留片刻,眼中先是流露出一丝不满,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不过,王大娘子刚要开口时,她又忽而记起官家不喜奢华,于是她点点头,满意地道:“嗯,不错,这身衣裳倒是选得极好!再妥当不过了!瞧着就稳重,不扎眼,合该如此!”
她絮絮地叮嘱着,话语里是真切的关心,却又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克制,不似对待盛长柏那般可以毫无顾忌地流露所有情绪,甚至激动落泪。
这份克制,反而更显出她此刻的真诚与重视:“进了宫,千万仔细!步步都要留心!”
“磕头行礼,一样都不能错,不能快也不能慢!回陛下话时,声音定要清亮沉稳,莫要怯场,也莫要急躁!”
“咱们盛家的儿子,走出去个个都是堂堂正正、知书达理的。文章要写好,字更要端方有力。我们,还有你祖母,都在这儿等着你的好消息!”
因为有过盛长柏的经验,所以,这次王大娘子倒也说的头头是道。
盛紘见状,轻咳一声,将那份过于外露的激动稍稍收敛,努力端起严父的架子,沉声道:“夫人所言极是。”
“长权!”
“殿试乃天子亲策,非比寻常科举。一甲一名,固然荣耀至极,然则无论名次如何,能立于紫宸殿上面圣,已是莫大荣光。面圣之时,敬畏存心,礼仪周全,举止沉稳,是为首要。策问作答,当以‘稳健务实’为要,引据经典需恰如其分,不可堆砌,剖析时事务求切中肯綮,言之有物。陛下圣明,不喜空谈,切记,切记。”
“儿子谨记父亲、母亲教诲。”
盛长权躬身,向着盛紘和王大娘子行了一个标准而恭敬的大礼,姿态无可挑剔。
就在这时,盛老太太也在房妈妈的搀扶下,缓步走入正堂。
她今日穿着一身沉香色缂丝鹤鹿同春纹的褂子,额间戴着同色系的眉勒,通身的气度雍容沉静,宛如一株历经风霜却愈发挺拔的古松。
她看着盛长权,目光深邃温和,并未像王大娘子那般絮絮叮嘱,只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那干燥温暖的手掌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去吧。祖母备好了你爱吃的菱粉糕和奶油松瓤卷,等你回来。”
简单一语,没有任何施加压力的话语,却饱含着最深切的关怀与信任,胜过千言万语。
盛长权心头一热,仿佛有暖流涌过,再次面向老太太,深深一揖,一切尽在不言中。
如兰、明兰、海朝云并着几个年纪尚小的孩子也都在一旁。
如兰紧张地攥着帕子,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小声道:“七弟弟,定要高中啊!回来五姐姐给你……给你道喜!”
她本想说给什么好处,一时又想不出,只好用力挥舞了下拳头。
明兰则安静地站在稍远处的灯影里,她今日穿着浅碧色的衣裙,如同春日里一株清新的兰草。
她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的、看起来十分厚实的蓝布包裹,见盛长权目光望来,她上前一步,将包裹递上,声音清柔:“小七,宫中殿宇深邃,晨间难免寒凉。这是我和小桃一起赶做的护膝,里面絮的是新棉花,穿着不妨碍写字,也能略挡寒气。”
“愿你笔下顺畅,不负寒窗。”
她的举动细心而妥帖,准备的物件既实用,又绝不会引人怀疑与科举舞弊有任何关联。
盛长权接过,触手温暖柔软,他看向明兰,对上她那双沉静如水却又带着了然与鼓励的眸子,微微颔首,一切感念尽在不言中。
毕竟,是亲姐弟,较之旁人,盛长权与明兰确是更为默契。
而一旁的海朝云此时也牵着灼姐儿,对着盛长权温婉一笑,轻声道:“七弟放心去,家中一切有我们。”
“是,二嫂嫂!”盛长权躬身一礼。
“灼姐儿也祝七叔叔金榜题名,高中状元!”
就在这时,海朝云身边的小小人儿也是撅着屁股,一板一眼地作揖,大声地祝福道。
“哈哈哈!”
众人见此,皆是会心一笑,场上紧张也是微微一缓。
“呵呵!”
盛长权轻笑出声,索性蹲下身来,捏了捏灼姐儿的小脸蛋,笑着道:“那叔叔,就借灼姐儿的吉言了!”
“嗯呢!”
灼姐儿一本正经地看着盛长权,“叮嘱”道:“七叔叔,你可要乖乖地做文章哦,做好了才可以拿回状元公的帽子了,到那时,灼姐儿可还有礼物送给你呢!”
“哦,是吗?”盛长权笑着“期待”道:“那叔叔就努力拿到灼姐儿的礼物了!”
“嗯嗯!”灼姐儿郑重地点头,面上满是认真。
“哈哈……”
见此,众人再度欢乐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