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单合喜不知道,西夏的背叛对于他来说还不是最绝望的。
最绝望的是数日之后他的副手张中彦带来的消息。
“使君,夏国境内有消息流传,说辽东已经被光复军平定,在辽东称帝的原东京留守完颜雍战死沙场……”
张中彦一脸仓惶之色的跑来向徒单合喜汇报这个消息,这毫无疑问又给了徒单合喜沉重一击。
辽东如果完蛋了,那么大金国就真的只剩下他这区区一隅之地的十万军队了。
这就是大金国最后存在的证据了。
他将失去一切外援的可能,他被彻底孤立,只会在不断的战斗之中失去一切。
完了。
于是徒单合喜抬起头苦笑着说道:“才甫啊,咱们彻底成孤军了。”
张中彦咽了口唾沫,低声道:“真的没有挽回的可能了吗?”
“还有什么可能?辽东完了,连祖宗之地都没了,还怎么挽回?”
徒单合喜长叹一声:“虽然咱们还有十万军队,但是也就这十万军队了,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夏国至少有二十万能战之兵,光复军也能拿出二十万可战之兵,加在一起,就是四十万。
才甫,关中是地大物博不假,十万军队不少,也不假,但是能抗衡四十万敌军的进犯吗?你能吗?还是我能?我反正是做不到的,真要四十万大军进犯,我最多抵抗一个月。
就算签发全体男子当兵,又能坚持多久呢?光复军都是百战之师,咱们人数再多,也是乌合之众,根本不能与之敌对。”
张中彦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懵了好一阵子。
“真完了?”
“几乎是了。”
“没有任何外援了吗?”
“谁还能做外援?夏国卑劣无耻,已经投靠了光复军,宋国……恨不得我们立刻就死!还能怎样?”
张中彦沉默良久,无话可说。
他虽然是宋将出身,但是等同于两度背叛宋国投降金国,离开了关中,他在哪里都活不下去,哪里都不会接受他,他和徒单合喜一样,包围着他的是惊人的孤立。
不过徒单合喜看起来并未打算就此放弃,他还要战斗。
“虽然我们无路可走,但是我也不打算苟且偷生,我是将军,将军生来就是要战死沙场的,如今不过是去做我该做的事情罢了。
光复军若来,我就抗衡光复军,夏军若来,我就抗衡夏军,宋军若来,我就抗衡宋军,直到最后一兵一卒,我都不会退却,为报皇恩,九死不悔!”
徒单合喜知道自己实际上是没有退路的,迟早是要失败的,但是在这个大金国已经没有希望的时刻,他希望自己能够竭尽全力为大金国保留一片疆土。
于是他的意志已经不可动摇。
但是张中彦却没有类似的意志。
比起战死,他更喜欢为自己寻找生路。
张中彦出身西军,强悍善战却又善于为自己谋福利的西军。
大宋西军可以说是禁军废掉之后宋军当中唯一拥有较强战斗力的部队,但是这支部队并不是单纯的死士,而是有着诸多自己的谋划。
在长期和朝廷文官系统抗衡与合作的历程之中,西军将士被坑怕了,被害惨了,所以被动地掌握了不少求生的本领,并非绝对死忠于朝廷。
他们被朝廷官僚和上官熟练地克扣军饷,熟练地背信弃义,说好的赏钱不给,说好的赏物没了,官僚与上官的嘴脸他们再清楚不过了。
他们长期游走在生死边缘,本身也是刀口舔血之人,也不是什么任人宰割之辈,他们渐渐学会了为自己谋取利益的方法。
他们学会了掌握时机向上官要好处,比如临阵三箭就开始要赏钱,否则就不发第四箭。
中央文官和高级军官们对此也无可奈何,虽然对这样的行为很不爽,但是他们更不敢报复,否则军队就不要带了,仗就不要打了,自己的小命就别要了。
然而这并不是说西军就是一群寡廉鲜耻之徒,而是说宋朝廷太坑,西军普遍对宋朝廷的信任度不足,比起相信朝廷的空头支票,更相信他们自己实实在在拿到手里的钱。
这要怪就怪宋朝廷尴尬而又繁琐的以文御武的规矩,且自己没有办法兑现自己的承诺,以至于失去了士兵的信任。
做出这种事情,也就不能怪士兵先谋身再谋国。
在这样的背景下,宋西军系统有不少将领都在富平之战前后认为宋国即将失败,为了自己和家族考虑,选择了投降金军。
张中彦和他的哥哥张中孚就是那个时候投降金国的——尽管他们的父亲是为了支援被金军围攻的太原而战死的。
可以说张中彦从来就不是一个脑袋愚笨的人,不管是当年还是现在,他绝对不会为了一个不值得的目标而战死。
宋国没希望了,他就选择了金国,金国没希望了,他也要想方设法的选择其他势力,维持家族的存续和自己的高位。
眼下,就是选择的时候了。
选谁呢?
南宋?
不,他也打心眼儿里瞧不起南宋。
当年金国归还陕西河南地的时候他跟着回归了一次宋朝,被赵构召到临安拜见,就在那段时间完颜宗弼再次南下夺取陕西与河南,点名要张氏兄弟回去。
于是赵构就真的按照完颜宗弼的意思把他们送回了北方。
虽然张氏兄弟并不排斥回去,但是这种朝廷这种皇帝能相信?
那是找死!
那么选择西夏?
不行,穷乡僻壤,蕞尔小国,比起南宋更加没有政治信誉,之前还勾搭着金国,现在又光速勾搭上了光复军——比我还眼疾手快,能选择?
开什么玩笑!
于是西夏也被排除了。
那么接下来还有什么选项?
往西,去西域投奔某个部落或者干脆投奔西辽?
别了吧,太远了,还不知道自己这把老骨头能不能撑得住,别死在半路上成为笑柄了!
那么,别无选择了,只有一个可以选择的对象了。
张中彦看了看白发苍苍的徒单合喜,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徒单合喜对他还算是照顾且信任的。
但是这些许的不忍很快就被坚定的求生欲所取代了。
没什么比自己求生更重要。
所以老长官,对不起了!
张中彦打定主意要私下里联络光复军,打算到时候给光复军行个方便,以此换取自己的生路与家族的前途。
光复军与西夏军队陈兵边境,对关中虎视眈眈。
关中金军不甘示弱,陈兵边境与之对峙,显示自己还能再战。
关中局势一触即发。
而同一时刻,在临安,张浚正在向前来相送的三五好友告别。
一个月之前,张浚向赵构递上了辞呈,乞骸骨回乡,赵构三次不允,张浚三次坚持,第四次,赵构允了。
赵构以张浚虽然犯有错误但是一直兢兢业业为国家着想,于是增张浚以太师的头衔,授醴泉观使闲差,每月都可以领到极为丰厚的退休金,一直到他寿终正寝为止。
张浚领命,亲自入宫向赵构道谢,君臣抱头痛哭一阵,张浚正式向赵构告别。
与赵构告别之后,张浚又向自己的诸多好友告别辞行,并且盛情邀请他们将来有机会的话到他的四川老家去游玩,他的老家绿水青山,景色极美,他愿意和老友们三五成群游山玩水,就此度过一生。
他是笑着告别的,但是他的好友们实在是笑不出来,有些甚至是十分悲愤的前来送别张浚。
比如陈俊卿。
“我实在不认为先生需要主动辞官,先生留在朝中一日,则朝中佞臣不得张目,先生多说一句话,则朝中佞臣就要震怖一日,先生一走,朝中再无人矣!这难道也可以吗?!”
陈俊卿十分悲愤地握着张浚的手,死死盯着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