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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血祭皇陵

  数不清有多少年了,神州大地藩镇割据,彼此攻伐,战火不断,百姓离乱。

  近年来中原地区新崛起的大周国力最为强盛,北抗领土锐减而不得不与契丹人勾结的大汉,西拒少数民族割据政权吐蕃和大理,南敌丰饶富庶的吴越与清源。

  而此时,大周却是全国举哀,国都汴梁更是一片缟素。

  盖因先帝刚刚驾崩,新帝虽是先帝的义子,却一贯以忠孝仁义著称,即使不遗余力地秉承先帝崇尚俭省之遗志,礼仪也不可有一丝偏废。

  迟迟钟鼓,耿耿星河。

  嵩陵,地宫内。

  新帝刚刚屏退左右,亲手燃起一只白烛。

  飞尘随着幽微烛光瞬间倾泻而出,如此方才可见地宫中着实是简陋不堪,无甚陪葬之物,惟有一副棺椁而已。

  突然,角落里响起一个女子悲伤凝敛的声音:“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皇兄既已恢复了昔时的姓氏,如今大周已是柴家天下,不知又会怎么对待旧日的郭姓公主呢?”

  缓缓地,一个人影从暗处由远及近,终于周身置于烛光的笼罩下。

  远远地,只见她素服清淡,衣袂如仙。

  近了方才发觉双瞳剪水,冰肌莹彻。身量虽然尚且不足,却已初显莺惭燕妒之姿。

  新帝背对着她,说道:“愚者爱惜费,但为後世嗤。皇妹这是在讥讽为兄了。先帝子息缘薄,众兄弟姐妹皆被大汉隐帝刘承佑所害,终只得你我兄妹二人相依为命,为兄早已拟好圣旨,册封你为永安长公主,这一世的荣华富贵、金玉膏粱你是躲不掉了。其实大周仍然是大周,姓郭还是姓柴又有什么关系?母后也是姓柴,你身上也流淌着柴家的血液,我也一直当你是嫡亲的妹妹那么疼爱着。”

  永安冷笑道:“世人都道皇兄仁义,臣妹却不信一世安宁来得这般轻巧。”

  新帝蓦然回首,望着她叹息道:“虽说不是亲兄妹,但是朕乃是先皇后母家外兄之子,谓之血肉至亲亦无不可,朕又怎么会在先帝刚刚驾崩之际就加害妹妹呢?”

  永安正色道:“我好端端地活在这世上,你就不怕有一天你的秘密会大白于天下?”

  只见她言罢顿了顿,复又开口道:“其实我内心一直有一个疑问,如今父皇母后都已仙逝,我也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不妨问一问皇兄,当年众多兄弟姐妹均惨遭屠戮,为何偏偏留下臣妹一个在世上受苦?倒不如一同死了,反而干干净净。”

  新帝轻轻走近她,那豆蔻花儿一样的年纪,即便满脸愠色也是动人。

  “为兄不懂皇妹的意思。当年大汉的皇帝刘承佑忌惮先帝,趁其征战在外,下旨将府中家眷尽数处死,所幸皇妹机警,又恰好年幼瘦削,独留在紫檀大柜上方的夹层中方有一线生机。”

  永安嘴角又浮现一丝冷笑,说道:“皇兄不愿说便罢了。既然皇兄许臣妹一世安稳,臣妹也不是不懂进退之人。皇兄需要臣妹说什么不说什么,臣妹不会不知。至于其他吩咐,还请皇兄明言示下。”

  新帝道:“早前父皇病重,为兄也是连年征战,因此耽误了皇妹的终身大事,为兄因此一直心中不安,如今四海初定,也到了皇妹出阁的好时候了。”

  永安心中一惊,不觉地起了急,又努力调匀了气息,说道:“父母仙逝,为人子女者理应守孝三年,当朝公主更应该遵守礼制,不能有丝毫逾越,否则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况且我年纪尚幼,又刚刚经历丧父之痛,何必急于一时?”

  新帝道:“为兄何尝不想将你多留在宫中两年?可是春华不等人,若是标梅已过,仍嫁杏无期,为兄岂不是愧对父皇母后的在天之灵?”

  永安道:“民间女子为父母守孝三年也属平常之事,尚且不惧青春流逝,更有人因此博得贤良的名声更易于嫁娶。皇兄此举只怕是别有因由罢!皇兄寻回旧姓,将我郭家天下变为柴家天下,再留一个郭姓公主在宫里的确不合时宜,若我嫁与他人,便是寻常人家的媳妇,与郭氏减了牵连,不能再阻碍皇兄的大业了。况且皇兄初登大宝也需要凭借臣妹的婚事拉拢重臣,不知选定的是哪位世家公子?臣妹虽然无力回绝,却还是有权事先得知的吧?”

  新帝暗暗舒了一口气,说道:“庾氏一族忠诚仁孝,向来为历代皇室所倚重。庾遥公子人品才华皆颇为出众,天下人所共知,必不会委屈了妹妹。”

  这庾氏一族号称“七世举秀才”、“五代有文集”,乃是诗书礼义世家。其家族在南朝梁国时期最为鼎盛,接连出了因文才卓越而任中书令的庾肩吾以及其子——一代文豪庾信等人中翘楚。

  而庾遥公子人品端正,才华横溢也的确不假,亦与永安公主自幼便相识,情谊深厚。

  但是坊间风传他颇好男风,最喜分桃断袖、假凤虚凰之事,因此也一直未有名门闺秀肯嫁,婚事便这样不了了之。

  因此永安闻得新帝要将她许配给庾遥先是气愤不已,如蒙奇耻大辱,旋即转念一想,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新帝瞧着她脸上的阴晴变化最终尘埃落定,方才鼓起勇气悄悄伸出手去。

  永安正沉浸在思绪之中,被他这伸手一惊,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

  新帝气息一沉,上前一步,复又伸过手去,轻轻探上她的肩头,抹过素白衫子上冰晶雪魄与山河湖海的暗纹,悄声说道:“为兄所能给予和索取的便也只有这些了,三月之后你嫁入庾家,咱们兄妹永生永世都不必再相见了。为兄答应你,无论如何艰辛,必完成先皇的遗愿,尽灭汉以雪前耻,从契丹人手里夺回幽云十六州。”

  永安决绝地拂去那只手,新帝的身体不由得晃了一晃。

  永安低头未再看他,佯装不知此时他眼中泪光闪烁,回身往门口走去。

  新帝急促地往前几步,摧心剖肝之意已涌出胸腔。

  “永安,你既然知道,为何,为何这些年从来不见你向父皇母后倾诉陈情,父皇驾崩之后也不见你联络臣下谋反?是否,是否你对我也有一丝……”

  语音随着永安的回身而不得不暂且断绝。

  四目相对,新帝眼眸中仿佛有一簇火,想要把她燃成灰烬。

  永安缓缓走近新帝,他怔在原处,没有后退。而当她突然拔下银簪抵住他的脖颈之时,他已退无可退,索性将攸关性命、江山社稷统统交到她手上。

  银簪尖锐清寒,却半分未减他眼眸里的火热。

  永安稍稍用力,银簪已刺破肌肤,一丝鲜血急迫地涌出。

  “虽然我们姊妹自幼在一处,但我知道你总是对我格外好些,有什么好吃的好顽的,明面上是各个都有份,内里早就留了好的给我。我也知道我那两个兄弟并不如你,虽说你是外祖家的后嗣,并非父皇母后亲生,文武才略却更像父皇。”

  随着银簪更深入血肉,彻骨的疼痛倾袭而来。

  “可是你为人太狠,手段太毒!你一早就在千秋基业和儿女情长之间选择了前者!既然早已抉择便不要拖泥带水,也不要再多问,那样只会害人害己。”

  永安言罢收了银簪,后退两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说道:“愿皇兄求仁得仁,早日功成名就,开创万世不拔之基。”

  说罢收敛衣袂,再次转身离去。

  新帝未顾得上血染衣襟,扬声道:“朕不信。朕还记得那一日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你对朕说,余生请朕好生护着你。朕记得你那日穿着一件碧色的衫子,与水中新发的荷叶一样。朕不信你没有……那天的话你不记得了吗?”

  “如今我记得的只有刘承佑屠戮我兄弟姐妹的那一天,再不记得什么别的日子。即便是说过什么,也许是我太小,也许是我太怕。总归不是皇兄想的那样。”

  新帝的声音颇为凄凉:“那为何方才你明明可以立即杀了朕,却又没有?”

  永安背对着他,平视着地宫门上的青铜兽,语气平缓淡然:“你是母后的至亲,当年的我不想看到母后伤心,在儿女与母族之间做权衡取舍。况且,大周的江山总要有人承继,乱世没有明君,只有枭雄。如今的我与父皇一样,并没有其他的更好的选择。事实仅此而已,并无别情,你不信便罢了。”

  地宫铁门开启,复又合上。

  地宫里面晴光乍现,复又恢复原状。

  新帝回过神来时,永安已不知步出门去了多久。

  此刻他方才想起,仍有一句“保重”未说出口。

  罢了,罢了,但愿门外的戍卫统统按律低着头,不曾看到他黯然神伤的惨状。

  在外,他是不可一世的天纵英才,一代帝王。此时此地只是一个伤心之人。

  新帝用冻僵的手稍稍整理了一下衣衫,重新端正地跪在先帝灵柩前。

  那如生身父亲一般慈爱恩惠、谆谆教导之人便从此长眠于此处了。

  曾经他是郭琮,此后他又是柴琮了。

  愧悔是难免的,所幸失去的那一切与收拾河山的雄心壮志相比,仍然值得。

  多少年后,北宋才堪拜相的名士晏殊写道:“满目河山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而此时刚刚登临帝位,急于施展拳脚的柴琮还没能明白。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栏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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