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置
上一章
下一章

第1438章 分裂

  邺城某个笼罩在暮色中的院子,檐角残破的铜铃在寒风中发出喑哑的呜咽。

  崔氏家主踉跄着踏入院门,早已没了世家高门的仪态,不但袍角沾满泥泞,甚至连发冠都有些歪斜。

  看到崔氏这个模样,整座厅堂骤然死寂。

  十数道目光不死心地越过他的身子,看向他空荡荡的身后,最后终又化成了失望。

  案几上那碗特意备下的热茶腾起的白雾,在穿堂风中碎入虚空。

  “又没见到吗?”赵郡李家的人指尖掐进紫檀木案,看着老友手中原封退回的错金请帖——那是用清河崔氏祖传《礼器碑》拓本裱成的拜匣。

  崔氏家主没有回答,微颤的手把帛书丢落案几上,然后整个人如同被抽尽了气力,颓然地滑落。

  从外面透进来忽明忽暗的夕阳余晖,映照在拜帖的“辅汉安民”四个泥金小篆上。

  一位白发老者攥着拐杖的手青筋暴起,“这是第七次了!第七次!”

  他猛地将茶盏摔在地上,碎瓷迸溅间,众人俱是一颤。

  老人家年纪大,脾气更大。

  “冯贼欺人太甚!”

  数百年来,河北世家什么时候受过这等屈辱?

  就算是雄才大略如武皇帝,当年想要经营河北以为根基,不也得要他们的配合?

  要知道,曹操攻破邺城之后,可是连连召见了河北多个世家的话事人。

  他们的祖辈或父辈,当年也曾在这里,从容地商议究竟是转而支持曹氏,还是放弃支持袁氏。

  更别说如果曹丕没有他们的全力支持,能这般轻易称帝?

  百年皇帝,千年世家,没有河北大族出钱出粮出人,就算是光武皇帝,想要光复汉室,那也是做梦。

  冯贼,冯贼算个什么东西,竟然敢如此侮辱他们?!

  哦,原来是山门子弟啊……还是个受过仙人点化的……

  那,那,就算你是仙人子弟,也不能这么侮辱人吧?

  “他疯了吗?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看到众人直至现在仍不愿意面对现实,一位冯姓老者突然笑了出声,笑声凄厉如夜枭鸣叫:

  “他要干什么?诸君难道当真不知?若真不知,那老夫倒可以为诸位说一说那季汉新政。”

  “我上党冯氏,这些年被迫交出所有隐匿佃户,良田尽数充作官田,分给那些泥腿子。”

  “而剩下的那点下田,每年还要交出一成的收成,这不是要逼死人是什么?”

  “不但如此,大部分族人甚至还被迁往关中建通邑,有的甚至还徙往河南地(即河套)。”

  “最狠的是这科举……寒门贱民都能读书做官,谁还愿意给世家大族卖命?”

  直接卖给朝廷不是更好?

  他掏出一卷染血的帛书扔在案上,“这是我冯家大房被迁走前设法送出的最后一封家书。”

  冯氏在上党事变时,暗通司马懿,汉军反攻上党时,嫡系不少人跟着退到河北。

  如今司马懿又被逼着退出河北,甚至没有通知他们。

  冯氏余孽一时竟成了孤魂野鬼一般。

  帛书展开时带起细碎血渣,有人看到“官绅一体纳粮”几字,猛地攥紧腰间玉璜。

  是可忍,孰不可忍!

  忍无可忍,也必须忍。

  冯鬼王可不比袁氏曹氏,他手里有人有钱有粮,还有兵马刀枪,并不需要他们的支持。

  相反,他们需要冯鬼王的宽恕。

  “不如……”渤海高氏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可怕,“把族中子弟分作三支。一支留在祖宅,一支迁往江东,再派支庶族带半数田契去投汉军。”

  他说到“田契”二字时,喉咙里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亲手割肉的感觉,无比疼痛。

  “只怕不够!冯鬼王可不是曹丕之流?此贼的胃口,甚至比曹操还要大得多。”

  当年曹操“新募民开屯田,民不乐,多逃亡”。

  一开始还想上强制手段,差点没搞成。

  最后还是听了劝,改成自愿。

  大伙为了表示诚意,一齐再凑份子,出些田地和人丁,这才算是做成了。

  说白了,曹操屯田,也不过就是想要些钱粮。

  后面只要大伙收敛一些,吃相不要太明显,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甚至过个一二十年,曹丕一上来,屯田这个事,直接就连本带息都收回来了。

  但季汉新政算怎么一回事?

  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那隐匿人口还有什么意义?家里的田地再多又有什么意义?

  反正都是要交一样的税。

  更别说科举。

  几代人编书注书藏书,比不过人家书院一个月印出来的书多。

  以前寒门穷酸想要借看一本书,没有足够诚意,连门房都见不到。

  现在……新汉书屋随便看。

  免费!

  想要带出去研读,交百钱的抵押费,三钱一天的借阅费。

  而如果有学堂学院的学子身份,甚至不需要抵押费,只要登记一下身份就行。

  这是,这是在干什么?

  圣人的学问,难道就是这么肆意糟蹋的吗?

  冯贼,不当人子!

  “砰!”渤海高氏突然拔剑砍断案几一角,赤红着眼嘶吼:“若当真如此,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反……”

  “闭嘴!”话未说完,就有人突然暴喝打断了他的话,惊得满庭黄叶簌簌而落。

  崔氏死死盯着影壁上剥落的金漆麒麟纹——那是当年曹丕被立为太子时,特意派人送过来的彩绘。

  “你以为这还是建安年么?邺城外是十万精甲,现在太行山要隘插的是“汉”字纛旗!”

  眼看着就要争吵起来,此时院外街巷一阵闷雷响起,铁蹄声震得檐瓦浮尘簌簌飘落。

  所有人立刻都闭住了嘴。

  待铁蹄声远去,众人这才敢松一口气。

  良久之后,才有人重新幽幽开口说道:

  “司马懿十数万精兵,依靠太行山为屏,犹然挡不住那冯贼,你想拿什么去反?”

  想起方才光是汉军铁蹄声就让所有人心惊噤声,众人皆是默然,继而近乎绝望。

  才高八斗,才智绝伦,深谋远虑,心狠手辣,经世济民,定国安邦,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这种鬼东西是人世间应该存在的吗?

  偏偏这鬼东西还是自己的敌人。

  好好的仙人子弟不当,非要入世搅乱人间,简直就是不当……

  简直就是让人无比绝望。

  暴怒老者见此,颓然跪地,攥着衣襟嘶声悲笑:

  “此处所聚,皆是河北最有头脸的人物,往日何等煌煌大气?没想到面对冯贼,却是连反抗的念头都不敢有……怕不是当真是要亡了!”

  众人闻言,心里才堪堪生起一股悲凉,就听到有人阴恻恻冷笑:

  “亡?那可说不准。河北最有脸面的人,似乎还没到齐吧?”

  什么意思?

  沉默了一下,有人咬牙切齿地骂出一个名字:

  “卢氏!”

  传闻汉军到达涿郡时,作为河北最大世家之一的卢氏,不但是第一个倒戈,甚至还打出了恭迎王师的旗号。

  不只是说说,而是实打实地在路边高举旗号,上书“恭迎王师”。

  姿态之丑陋,令人恶心!

  恶心!

  更让人恶心的是,有传闻卢氏早就与冯某人在暗中达成了协议。

  更更有传闻,汉军这一次能轻易地攻入幽州,正是有卢氏的里应外合。

  不然的话,请问河东翼虎走的那条鲍丘水商道,往日是谁家的商队走的最多?

  可不就是最靠近边塞的卢氏!

  这些日子河北世家的话事人几乎都到了邺城,除了卢氏。

  于是关于卢氏的传闻就越来越多,同时前些日子卢氏干了啥事也被扒拉了出来。

  大伙这才知道,卢氏原来已经投汉了——而且还是背着他们在暗地里早早地投了。

  吾欲曹彼母之!

  河北今日的局面,你们卢氏当真是功不可没啊!

  靠着早年跟贩履织席之徒结下的那一点情义,一看风头不对就立刻投,汝彼母之!

  吾曹汝母之!

  正当众人在咒骂的时候,又一阵慌乱的脚步传来,正是上党冯氏的家生子。

  “家主,家主,不好了,那石恶狗到邺城了!”

  上党冯氏家主闻言,霍然起来,脸色大变:

  “什么?!”

  还有人没反应过来:“什么石恶狗?”

  “石苞,那个贩铁的贱奴!”

  一个名字,让满室衣冠顿时悚然。

  “贩铁奴怎么会这个时候来邺城?”

  “冯贼,他要干什么?”

  “河东?”

  提起河东,夕阳余晖透过窗棱将众人惊慌的面孔映在墙上,犹如百鬼游荡人间。

  在场都不是蠢人。

  相反,蠢人做不了世家的话事人。

  河东之祸,表面就是屯田客和那些泥腿子暴乱,跟冯某人确实没有任何联系。

  最多最多,就是冯某人暴民作乱的时候在河边钓鱼,没有派兵及时平乱。

  但那个时候关中一战还没完呢,冯某人把注意力全部放在对岸,没有办法分兵,谁敢说不对?

  没有证据,做法合乎情理,明面上谁也挑不出错。

  但对于这些人精来说,他们不需要证据,只需要自由心证。

  曹阿瞒或许是喜欢屠城,但那是屠得光明正大,而且屠的基本都是苍头黔首。

  所以世家大族压根就不在意。

  反而像河东之祸这种,根本就是在玩弄人心,不论世家黔首,不分高低贵贱,皆被圈在了河东,被当成了家禽家畜,引而斗之,有类斗鸡斗鸭。

  这种才是让世家们打心底害怕的。

  他们可以视苍头黔首如牲畜,并认为这是理所当然。

  但一旦有人把他们也当成了家禽家畜,他们就会愤慨,愤怒,愤恨……

  那能一样吗?

  能一样吗!

  当年河东之祸,看起来是在钓鱼实则是在俯视河东的冯某人,视苍生如视蝼蚁:

  帮他钓上来一条河鲤,就出兵救一县,这是人能说出的话?

  把河东大族当成了什么?

  河鲤?

  在他们这种人眼里,世人大概都是蝼蚁,世家可能也就是大一点的蝼蚁。

  冯某人在河东的表现,非常符合那些传说中的仙门山门的做事风格。

  左慈当年也没少当众戏弄曹操。

  凡事只看自己好恶和心情,世人在他们眼中无有贵贱。

  蛮夷能杀得,能吃得,也能让他们活得滋润无比,甚至感恩戴德。

  世家能诛得,能灭得,也能让他们闭着眼赚大钱,甚至鸡犬升天。

  所以石苞的到来,在场的人精立刻就有人联想起了河东之祸。

  冯贼……冯贼难道?

  他怎么敢!

  “噗!”清河崔公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胸前白须。

  昏死过去之前,他死死抓住某个人的衣襟:“快……快派人去卢家那边……”

  崔公的话,顿时提醒了所有的人。

  对啊,卢氏虽然投了汉,但河北世家连气同枝,谁还没有点人情关系在卢氏那边?

  在这里是没有办法见到大司马了,死守着也没有意义,还不如看看能不能从卢氏那边找到门路。

  也不知是谁带的头,十余人再也不顾不上仪态,突然争先恐后涌向门口。

  延熙十年九月底,秋风乍起,凉意渐渐变成了寒意。

  冯大司马披了一件大氅,站在期梁渡口,看着岸边已经隐隐有了结冰的迹象,眉头有些皱了起来:

  “这河北的冬日,来得这么早?”

  或者说,今年的冬日,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

  对于河北现在的局面,天气提前变冷,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冯大司马可以从容地对底下的人说不用担心粮食,尽量收容流民。

  但这个世界终究还是物质的,粮食不会自己从粮库里长出来。

  一部分需要从太行山以东运过来。

  一部分需要从河北世家的手中收集。

  运过来需要时间,收集更需要时间。

  冯大司马抬头看向远处,被组织起来的流民正干得热火朝天。

  没办法不热火朝天,因为消息都传开了,只要有活干,就不愁吃饭。

  至少这个冬天,不会太过于饿肚子——半饿不算饿。

  经过这些日子的努力,被掘开的漳水已经修了一半。

  但这仅仅是开始。

  后面还要清理淤泥,疏通被堵死的水渠,恢复被破坏的水利工程。

  虽说漳水的含沙量比不过后世的黄河,但如果不及时清理,任由淤泥沉淀,原本的良田可能会变成下田,可能盐碱化,严重的甚至会沙化。

  北边扬起了烟尘,这是传骑又送来了消息。

  “报大司马,他们已经距此处已经不足五里。”

  “嗯。”

  冯大司马点头,把目光放得更远,看向北方。

  整个人看起来,竟是有些微微放松了下来。

  虽然天气已经有了转冷的迹象,粮食已经有些吃紧,但他一点也不慌。

  半个时辰后,北方的烟尘再起。

  这一次,可比传骑的扬起的烟尘大得多,来人不少。

  得知冯大司马就在渡口,来人纷纷用鞭抽马,以最快的速度跑完了最后一段路程。

  “太原郭(王)氏拜见大司马!”

  “河东裴(卫)氏拜见大司马!”

  “河南杨……”

  冯大司马微微一笑,缓声道:

  “诸公何须如此大礼,请起。”

  众人谢过之后,这才起身。

  有人还掸了掸身上的棉衣。

上一章
书页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