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夜话音未落,汪忠嗣犹如被雷击,他近乎咆哮着:“胡言乱语。你倒越来越有脾气了,如今翅膀长硬了是吧,连为父的话都听不进去!你到底想怎样才闹够。你想气死我吗?”
他蹙眉瞪着,面前娇美而又倔强的女子,语气失落:“婳儿走了,我没能保护她,这是我这辈子最恨自己的地方。心死,这是老天罚我。女儿啊,如今你是你娘,在这世上留给我唯一念想,为了你幸福,爹愿舍弃所有去交换。十八岁之前,你只有呆在将军府最安全!你若再有闪失,让为父如何去见你娘亲?”
“那好,请爹爹告诉我,谁……才是逼死我母亲的真凶!十八岁之前,我不会去报仇……但,我需要知道真相!”她的眸子里,突然迸发出灼热的坚持与犀利。
他干涩的咽了咽口水,摸着自己宝剑上的蓝玉配饰,那冰凉的触感让他如梦方醒。是啊,有的秘密,一样困守在他内心深处,时时折磨,刻刻郁结,像个不安分的虫子,蠢蠢欲动。
他必须用理智、道德、职责一道道符咒,迅速将他的迟疑镇压直至灰飞烟灭,只余一点儿微尘挣扎。
真相,什么才是真相?有了真相就能得到公正与公平吗?人心叵测,世道险恶,这孩子,终归太年轻了,他苦笑。
“傻话……蠢话!”汪忠嗣嗫嚅着,再无沙场之上的骁勇威猛,笑容又泛现苍老与疲惫:“没有秘密,更没有所谓的真相。有的,只不过是一场误会,小小的却足以让人丢掉性命的误会。生在何处,本不由人做主,咄咄逼人,难为的却是你最亲的人。”
“如果你还是爹的乖女儿,就不要再率性而为。今日上已宴,长安年轻的俊杰们,都会被邀请过来。也许,或有你钟意的,可以交往看看呢。女孩子的归宿还是嫁个好夫婿,或许有了良人相伴,有了自己的孩儿,你便不会再纠结于报仇与寻找真相之中了。”他依旧避重就轻,甚至不惜唯唯诺诺。
“你要我嫁人?”明月夜一阵寒意,醍醐灌顶道:“爹以为这样,女儿就会放弃寻找真凶吗?”
“我希望女儿终有好归宿。”他的声音又低沉几分:“女儿家,总要嫁人。你长大了,而爹老了……如果你一定要离开将军府,也只有这个法子。若你的夫婿宽厚,嫁人和学医,并不会冲突。这样,你身边能多一个真心照顾你的人。爹不在你身边,还有个可靠的人保护你,为父才能放心。”
明月夜盯着汪忠嗣半晌,眼见着他认真至极的笃定,心中的逆反情绪更加油然而生,不可抑制。
登时,两人相对无语然又各怀伤心事,气氛沉闷而尴尬。
他们都在猜着对方的纠结,然而各自心里又都忌惮。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故意在欺骗?两个原本相依为命的人,何时起对抱团取暖的伙伴,多了猜疑,少了信任。我分明是为你好,我的所作所为不过爱你,为何你就偏偏不懂我的心?
恰在此时,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女子呵斥下人的声音,接着一声门响,一个锦红衫裙女子火一般闯了进来。
她容貌娇艳,妆容华贵,特别发髻上一对翡翠金搔头,上面的翠绿宝石更是硕大而耀眼,映衬水芙蓉般的俏脸益发明艳动人。
明月夜微微冷笑,退了几步,又拿起桌几上的药典,显然并不欢迎这不速之客。
“爹,妹妹这边的丫鬟越发眼里没人了,刚才还要拦我,好没规矩。奴婢粗俗无礼,定是主子没教好。”汪慕雪拽着汪忠嗣的衣袖,一幅小女儿撒娇的嗔怪。
汪忠嗣看着面前贵气逼人的汪慕雪,又望了望桌几上的绿色衫裙与银簪,便已心知肚明,不由心里自责自己到底疏忽了这些家常内宅的事情。
他不由自主维护着明月夜道:“丫鬟通传有何过错?”
兴奋的汪慕雪并不计较他的训斥,她拎着裙角,旋转一圈,开心地问:“爹爹,您看慕雪美不美?”
“很好。”汪忠嗣心不在焉地应付着。他用眼角的余光看着窗前绰约而立的白衣佳人,消瘦而清冷的身影,与似笑非笑的冷漠,心中尴尬愈来愈猛烈。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悉心照顾着她,但其实,她过得并不好,并不快乐,所以才想离开?到底,没娘的孩子,孤苦伶仃地在别人屋檐下讨生活,太可怜了。
他应该给她更多的宠爱与关注啊,他因愧疚而心疼。
汪慕雪可顾不上那么多,她得意地旋转到明月夜面前,微微倾身,在她耳畔低语道:“听说,晚上你不想去。也是,乡下丫头没见过世面,怕自己丢人现眼吧?”
明月夜微微一笑,避开慕雪咄咄逼人的红唇瓣,冷冷道:“姐姐莫忘了,小铃铛喜袭香气,特别是牡丹香油。”
汪慕雪一愣,赶忙躲开明月夜身畔,对于那只脾气古怪的大老鼠,她心有余悸。
“你们姐妹,自当彼此爱护。”汪忠嗣艰难地打着圆场:“爹希望你们,都寻得好姻缘。”
汪慕雪拽住汪忠嗣的衣袖,撒娇地说:“好羞人啊。爹爹,女儿还想陪在爹娘身边呢。”
明月夜则深深地望着汪忠嗣,低沉道:“将军,定会如愿。”
那一边,将军府后花园,已经有矜贵的宾客闲逛着,比如他。
哥舒寒百无聊赖地在花园的石径慢悠悠踱着。他的家奴左车,在身后几步跟着。
“郎君,好歹来了,您多少还请到前厅去应个景儿啊,几位小王爷都在找您呢。”左车纳闷地跟着自己的主子,忍不住提醒。
“人到已算应景了。”哥舒寒微微蹙眉道:“今日,我没心情和他们寒暄。”
“郎君,您不就是心里有气吗?您说那个把您……”左车在自己眉眼间比划着,不由想起那日在夜舒楼找到怒气冲冲的哥舒寒,眼周被画上了黑而奇臭的东西竟几日难消的光景。
他忍住不偷笑道:“郎君,咱们可找遍了整个长安的酒肆,都没那女子半点消息。许是,许是您见了鬼呢?”
哥舒寒一时黑了脸,一把薅住左车的脖子,生拉硬拽倒自己面前,戏谑道:“左车,不如我送你入宫做了太监吧?”
“您,您是我的祖宗行吗?左车为您着想啊,郎君自然不想旁的人知道您……”左车在自己眼睛上描画几下,奉承着。
“奴才只能独个明察暗访不是。也得容着时候啊。奴才可是为了郎君尽心尽力啊。”左车讨好着跟上几步。
“滚。”哥舒寒作势踢开嬉皮笑脸的左车:“仔细办事,留神下面。”
“汪将军府上真是寒酸,府邸还没咱们府上一半大,仆人都老成那个样子,丫鬟长得也更不咋地。郎君,听说汪将军的两个女儿都已到及笄之年,不过嫡出女儿那个,因为长得漂亮太挑剔,一直选不到合适的夫婿。”
“但庶出的那个,据说却是因为身材臃肿,长相丑陋,而且脾气刁钻,而且她娘好像还是个粗鄙的村妇,早早就病死了。”
左车撇嘴道:“奴才们也纳闷,汪将军这般人物,怎么会在外面招惹这等风流事。您说就算偷腥,也得找个好看的吧,村妇的口味也太重些。那庶出的小姐一直不招待见,随母姓可见地位卑微。若大将军要把庶出那个许您,可千万别应。咱们郎君的娘子,必得是天仙下凡的人物,稀松平常的可不行!”
“你舌头也嫌长?”哥舒寒瞥了一眼左车,意味深长。
“祖宗,奴才闭嘴就是。哎呦……”左车话音未落,脚下一滑,一个跟头栽倒在花丛中,口中却不忘护主:“郎君小心,当心路上有污秽,脏了您的鞋。”
左车坐在地上,拔下自己的鞋子,只见鞋底上粘着踩烂的红果实。
哥舒寒仔细一瞄,心下一动,疑道:“长安怎么会有忘忧草?”他抓住一朵白花紫蕊的花朵,细细观察,微微嗅下。
“忘忧草?”左车也抓起一朵白花,嗅着:“真香啊。”
“忘忧草乃大食所产的异毒。花有奇香,可做迷药,果有小毒,却是灵兽喜爱的饲食。花果同炼七七四十九天可成无色无味,媲美鹤顶红的天下奇毒,神仙也难救。”
哥舒寒若有所思打量着面前一片雪白花海,赞道:“在长安能种下这么多忘忧草,可不是容易的事情。”突然他灵光闪现,不由微笑道:“左车,你真是个好奴才。走,咱们去赴宴。”
左车莫名其妙看着自己的主子精光四射的双瞳,似乎突然揭开了什么难解之事的谜底,实在猜不透他的心思。不过,看他笑得如此嚣张,八成有人要倒霉了。府里的奴才们早已总结出了规律,那就是:
不怕夜猫子叫,就怕小祖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