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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六章、万骨枯冢

  陆长光被小枝吓了一跳。

  他的手悄悄摸向衣袋,准备溜走。

  小枝悍然拔剑,只等那恶仆上前一步,就把他宰了。

  剑是陆长光从铁匠这儿赚来的。

  好像这个世界的人更厉害些,剑也更锋锐。剑上一点寒芒如水,通透刺骨,让人不敢直视。

  小枝一身锋芒磊落,把恶仆吓得连口大气都不敢喘。

  这时候,却听那秦吏拍手道:“厉害!”

  他声音欣然,似乎一点也不生气。

  小枝奇怪地看他一眼,发现是个大腹便便的秃顶男人,穿得好看,长得也肥美。

  “这欺男霸女的玩意儿看上你了!”陆长光赶紧跟小枝说。

  小枝冷哼一声:“我这就跟他比试比试!”

  “不是这个‘看上’……”陆长光见小枝真的要拔剑杀人,便使劲拽住她的袖子,“别别别!别动!留给严戍解决!杀了秦吏可是重罪!”

  “好一个少年剑客!”秦吏走上前,似乎有心与小枝结交。

  “好一只秃毛走狗!”小枝一点也不友善。

  秦吏脸色倏忽沉了下去。

  “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少年剑客!”

  “好一只皮薄馅多的秃毛走狗!”

  秦吏面色煞白,目露惊恐。

  陆长光:“……”

  秦吏看小枝年纪轻轻,一身锋芒,使剑又这般利落,着实不敢跟她动手。

  况且她身边还跟了个文质彬彬的家仆,说不定是什么没落贵族,自小习武的。

  这里又是大庭广众之下,他不敢乱来。

  瞻前顾后半天,他只得随口放几句狠话,然后就上楼坐下了。

  小枝把剑往桌上一拍,坐下后扫视全场,无人敢与她对视,许是怕她像先前一样拔剑剜眼。

  “秦朝尚武,你还是占优势的。”陆长光小声道。

  “就算尚文,我也不差。春秋至秦的诸圣,谁的典籍我没有读过?我还跟庄周谈笑风生……”

  陆长光再也不想夸她一句。

  这几天,两人还商量过一些别的计划。

  比如让小枝在南灵军这边潜伏着,陆长光去咸阳或者北咎军中探探情况。但是后来他们发现,形势太严峻了,他们只能共同行动,互相合作。

  因为陆长光在这里生存能力比较差。他谁也打不过,战场上中个流箭就死了。

  而小枝不用枯木诀,就没有什么恢复能力,只能靠他修修补补。

  最重要的是,陆长光怕她一离开视野,就去咸阳杀皇帝了。

  因为这几天,她总是频繁地提到,想去看看始皇吃了不老药,会不会死。

  二人等了半天,夜色渐临,严戍还是没来。

  “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小枝忽然说道,“这段被截取的‘时间’有多长?宋机比我们来得早很多,换算一下,他没准呆了几百年呢。”

  陆长光一愣。

  这问题,他确实没想过。

  兵家利用孙武圣力截取的这段‘时间’有多长?

  会不会呆着呆着,他们就直接被踢出阵外了?或者,呆着呆着,就忽然回到这段‘时间’的起点了?

  要是这样,他们所做的计划不就没意义吗?

  “我们不能吊死在南灵这棵树上。”小枝告诉陆长光,“如果这段‘时间’还会回到起点,我们就该去各处都看看,找准下手的地方……”

  陆长光凝重道:“有理。”

  “那我们去咸阳吧。”小枝说,“也不知李斯现在怎么样……我想要一个法圣,好好管管连山城。”

  陆长光面无表情:“我们还是吊死在南灵这棵树上吧。”

  秦末对于小枝来说,是个极具吸引力的时代。

  仅次于华胥之末。

  这是千古一帝渐渐败落的时代,更是传承大断绝的时代。

  不仅是神山的传承断绝。

  活跃在先秦的百家亚圣,也在逐渐消隐。他们的学说或是被儒道融合,或是直接泯灭,继承人越来越少,且一代不如一代。

  这之后,就进入了次圣们的时代。

  也进入了南灵、北咎的大混乱、大颓败时代。

  各种门阀林立,贵族们骄奢淫逸,种种压迫手段耸人听闻。亚圣传人们谈玄不论事,在强权下苟延残喘,难以为继。

  很难想象,秦后的万年战乱,到底给世上带来了什么。

  “即便是苛政暴政,也还是统一的时候比较好吧。”小枝忽然说。

  陆长光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

  他只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分分合合之间,是烈火熔炉,万骨枯冢。人该怎么活,还是要怎么活。你从几万年后看今日,或许见到了万古未有之大变局。但在几万年前的现在……”

  他环顾四周。

  酒客高谈阔论,窗边有人疲惫独坐,檐下乞丐在躲雨,店小二倦然赔笑。

  “没有人知道。”陆长光说。

  小枝微怔。

  陆长光面无表情:“这么大一个河道转弯,水里的一条鱼是看不见的。”

  “跳出来就看见了。”小枝撑着头说。

  陆长光点头:“圣人们就是跳出来的人。”

  小枝若有所思:“那我蹲在岸边,等着捞他们。”

  陆长光觉得自己早晚得被她气死。

  “你别跟我说话了。”他冷然道。

  “陆叔……”

  陆长光不理她。

  “严戍来了。”小枝说。

  陆长光连忙回头。

  只见一身土灰色布衣的男人走进酒家,他身材极为高大,坐在阶下的乞丐,还不到他膝盖高。

  几日不见,这个男人似乎心绪恢复一些。

  他满指是泥,鞋子磨破了脚尖,一副贫寒样子。

  “他还喝得起酒?”小枝问陆长光,也不等他回答,就对严戍挥手道,“喂,我请你一杯!”

  陆长光已经习惯了她用他的血汗钱,还拿来请客……

  严戍目光一扫,锋利如刀,很快就看见了小枝。

  他眉头微皱,大步走来。

  小枝“啪”地扔给他一坛酒。

  “多谢你借我衣衫。”小枝笑道,“坐下喝一杯?”

  严戍默不作声,贴着坛沿闻了闻:“我是来给他们做活的,不喝酒。”

  这里要搬酒窖,他来做一晚上活,赚点小钱。

  “一小会儿,不误事吧?”小枝颔首,陆长光连忙从她对面坐到她身边,把座位让给严戍。

  严戍犹豫一会儿,见店家不急,就坐下了。

  陆长光低声问:“你喝得过他吗?”

  “不是你喝吗?”小枝诧异,她又抬声道,“满上。”

  陆长光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把酒满上。

  小枝低声道:“我辟谷了。”

  “你真气都没了,辟什么谷!会饿死的!”

  小枝把杯子给严戍。

  陆长光也拿了个杯子,假装敬酒,道:“我看您似乎有些囊中羞涩?”

  “有一点。”严戍肤色黝黑,也看不出是不是脸红了,但他口气有几分赧然,“我刚刚戍边回来,葬下家人,田地也荒芜了……最近只能靠给人干点苦力过活。”

  小枝听出一丝机会。

  她露出动容之色,对陆长光说:“要不然我们就请他带路,前往寻医吧?正好我们一路上也缺个识路的人,严戍大哥又缺钱。我对他是很信得过的。”

  ‘鬼话连篇。’陆长光心道。

  他面上还是笑:“这怎么好?你没听人家说,有田地要照料吗……”

  他话音未落,严戍就问道:“你们想托我护送?多少钱?”

  小枝赶紧踢了陆长光一脚。

  陆长光拿出一小块碎银,颜色不纯,但是在严戍眼中已经极为贵重。

  小枝又踢了陆长光一脚。

  陆长光又拿出一块翡翠玉珏,是他衣服上的配饰,看起来灵气盎然。

  严戍连忙道:“这我可受不起。”

  他拿了那块碎银。

  “我之前服役,一路经过了不少地方。你们若想去大城求医,我也可以带你们去。”

  他说得十分诚恳,小枝都于心不忍了。

  她把陆长光那块玉塞到严戍手里,道:“我也不知道要你送多远,你先拿着,等找到再退。”

  严戍犹豫着收下了。

  小枝感觉这个年代的人都比较单纯。

  不是大奸大恶,就是大忠大义,想事情也很奇怪。

  就在她暗叹的时候,楼上忽然传来一阵吆喝,是刚才的秦吏喝醉了。

  历史事件就要开始了。

  等会儿,秦吏就会酒醉说胡话,把害死严戍妻儿的事情说出来。

  “冒昧一问,您的妻儿是怎么去世的?”小枝把问题引入正规,决定按照历史流程走一遍。

  严戍摇头不答。

  小枝也不再戳他伤口,举杯又敬他,陆长光连忙从她手里接了杯子:“我喝,我喝。”

  他歉然对严戍道:“她身体不好,喝不得。我代她喝,请您莫要怪罪。”

  “哪担得起先生一个‘您’字。”严戍摇头,举了坛子就灌。

  辛辣的酒水淌在他衣襟上,皮肉紧实,胸肌上有道道刀疤,都是戍边留下的痕迹,还有些泛着微红,看起来很新。

  陆长光叹道:“我略懂一些医术,回头可以给您看看。”

  小枝忙说:“我也懂一些……”

  “不,你不懂。”陆长光警告道她只知道哪里伤了砍哪里。

  “多谢二位。”

  严戍一坛酒下肚,黑脸微微泛红,表情有些怅然,又有些迷茫。

  他正要说什么,这时候,喝醉的胖秦吏被人搀着从楼上下来,口中胡言乱语,乱叫乱骂。

  经过小枝这桌时,他忽然朝小枝扑了过来,留着口水说:“小剑客,你可要看看我裤裆里这柄长剑?”

  陆长光一酒坛子砸在他脑门上。

  “别脏了我家城主耳朵。”

  小枝吓一跳,生怕这人被砸晕过去,后续一系列事件都没法触发。

  但是胖秦吏皮糙肉厚,被砸一下只是有些懵。酒从他头顶流下来,他甚至吧唧嘴,尝了尝。

  他后面的几个恶仆反应很快,拿起各种刀兵棍棒就朝陆长光砸去。

  陆长光抱头躲窜。

  小枝拔剑而起,撑着他的背跳出座位,一脚扫开几人,然后拦腰斩了个最肥的。剑势一挑一勾,掀开一刀一枪,再横剑一推一震,将刚准备起身的恶仆掀翻。

  眨眼之间,站着的人就只剩她一个。

  这个时候,小枝渐渐感觉到,陆长光没说错她在这个朝代是有优势的。

  在修道者横行的时代,她的修为比较吃亏。

  但是在一个没有真气,个人武力极强的时代,她一身剑术几乎无人能敌。之前,就算是修为比她高很多的人,也不一定能像她一样与剑完美无缺地配合起来。

  陆长光见她割草般放倒一片,不由道:“这朝代得有个‘武圣’才干得过她……”

  严戍已是目瞪口呆。

  刚才他还想拍桌而起,帮小枝出手毕竟都是收了钱,立了约,保护她是应有之义。

  结果没想到这少女竟如此能打。

  锋芒毕露。

  严戍只能想到这个词。

  至于“锋芒毕露”的,是她,还是剑,这都不重要了。

  一式式剑招实在是耀眼。

  就算在战场上,见过无数杀人剑的严戍,也不曾有过这般震撼的感觉。

  仿佛天地之间,有她一人一剑足矣。

  前几日,她没带剑,从背后偷袭时,他分明没有这种感觉。

  “哈哈哈哈……”胖秦吏酒还没醒,笑嘻嘻地看着小枝,“好好好!我喜欢性子烈的!半年前,东郊那个农妇,说什么儿子看着,死也不给我碰!最后还不是被我……哈哈哈哈!”

  他把事情都说了出来。

  小枝反倒停手了。

  她回头看向严戍,严戍面色黑沉沉的。

  “你住东郊?”小枝问,“农妇,带个儿子?死了半年?”

  她一笑,把手中长剑扔给严戍。

  严戍下意识地接住了。

  他艰涩道:“对……说的是我家。”

  小枝点头,指了指秦吏:“那就把这个留给你了。”

  血流了一地,周围的客人早已经仓皇逃窜,官兵随时会到。

  严戍抚过剑身,指尖沾上暴烈的血。

  多久以来的困惑,多久以来的痛苦,多久以来的茫然,忽然全部有了解答。

  那就是手中的剑。

  他没有看向秦吏,而是看向了小枝。

  她握着剑的时候,有多少困惑得到解答?有多少痛苦得到纾解?有多少茫然一一找到出路?

  要有多少,才能让她的剑,这样璀璨耀眼。

  “看你这剑能否有我八分力。”小枝笑道。

  严戍缓缓立剑,官兵已经出现在门前。

  他寒声道:“我尽力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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