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时候下起了雨,路上行人寥寥,马车驶来倒是一路通畅无比,几乎未作任何停留便到了府衙。
早有官差在府衙门口等着了,见马车过来忙撑伞迎了上来。
“大人,人还在里头呢!”官差说了一句,顿了一顿,又忍不住道,“看样子好似很久没吃什么东西了……”到底这样的身份,却同没吃过饱饭的一般,形象全无。
卫瑶卿点了点头,不知道是在认同他的话还是纯粹反应使然。伸手接过伞,便同裴宗之一道走入了府衙。
府衙大堂中,正低着头趴在桌上形象全无甚至可说有些邋遢的人鼓着腮帮子抬起头来,乍见进来的两个人,眼泪便簌簌的落了下来。
“陈大人!”卫瑶卿惊讶不已的看着眼前这个人。
胡子拉碴、头发还打了结,一身皱巴巴的官袍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衣角还有撕扯过的痕迹,还未靠近,她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身上那个味道已经朝他们冲了过来。
这形象同街上饥一顿饱一顿的乞儿差不多,怎的都不像是那个高堂之上,虚伪好名利的陈硕陈大人。
“你不是在匈奴么?”论职位,她是正一品大天师,称一声“你”也无可厚非。
陈硕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因嘴巴里塞满了吃食,一时无法开口。
待到一番手忙脚乱吞下去之后,他才开口喊道:“大天师、裴先生,谢大天师替陈某正名。”
叶修远虽是科举状元出身,但也没有到过目不忘的地步,昔日殿试确实上过朝堂,可那时朝堂上那么多人,他又紧张,能记住几个人的面孔?更遑论陈硕于其中长相并没有到一眼难忘的地步。
他骤然上门,虽说叶修远见他可怜让人为他弄来了吃食,可这身份,还是始终难以证实,这时候,自然便想到了还在济南城的大天师,于是将他们请了过来。
错愕过后,卫瑶卿干咳了一声,与裴宗之对视了一眼,且不说原本应该在匈奴的陈硕莫名其妙的出现在这里这件事本就有些奇怪,就看陈硕现在这副样子,看起来也吃了不少苦头。
她转头对叶修远道:“这位就是陈硕陈大人,但是奉陛下令出使匈奴,不知怎么迷路迷到了这里。”
叶修远惊了一惊,随即脸上出现了几分警惕之色,喊了一声“陈大人”之后,便退了下去。
卫瑶卿看到他离开时朝几个官差做了个手势,不多时,便有官差走到门口候着了,看来是担心陈硕出现的莫名其妙,怕他莫不是犯了什么事,是故找人在外“看着”了。
至于叶修远离开是为什么,这个用脚猜都猜得到是去给世族报信了。
她倒是不介意这些,只是和裴宗之找了张角落里的位置坐了下来,对陈硕道:“陈大人慢慢吃,吃完再说也是一样的。”
陈硕突然出现在济南,还是这副姿态,想也知道是出了什么事。
他们这一路行来,总有状况外的事情发生。
等到陈硕吃饱喝足,又被人带下去洗漱过后,卫瑶卿才看向他,问道:“陈大人,你何故会出现在济南城?就算是离开了匈奴也该回长安复命才是。”
陈硕却是一脸惊魂未定的神情,道:“大天师,匈奴狼子野心……”
“他们所求是为了什么,这不是谁都知道的事情么?”卫瑶卿单手支着下巴,上下打量着陈硕瘦削苍白的脸色,心道看起来真是许久没吃饱东西了。
陈硕哭的老泪纵横:“你不知晓啊,大天师,匈奴要问我大楚借几座城池,作为回报,他们还说要出兵助我大楚攻打陈善。”
“想的倒挺美!”卫瑶卿翘着二郎腿,笑了两声,对身旁的裴宗之道,“你说是不是?”
裴宗之看了她一眼,一副懒得回答的样子。
女孩子也不在意,转头看向陈硕:“这个事情你回长安同陛下说就是了,与我没什么关系。”
陈硕道:“可是那匈奴人逼我写信于陛下……”
卫瑶卿失笑:“原是怕责备!放心吧,陛下仁慈,你回去告诉陛下是被逼的,陛下自然也不会为难你。”
要真是仁慈就不会派他做出这样的事情来。陈硕暗道,却是苦笑了一声,道:“陈某饱读圣人书,自然知晓宁死不屈的道理,想尽办法总算从匈奴逃了出来……”
“怎么可能?”没想到女孩子却是一翻眼皮,道,“匈奴那么多人看不住陈大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这话我是不信的。”
陈硕苦着脸道:“我当真逃出来了,待逃出来想要回长安时却发现有几个人一直跟着我。”
“难道是匈奴人有意放你出来的?”女孩子挑眉,“估摸着是这样了。”
陈硕不住的点头,道:“大天师猜的一点不错,那些匈奴人拿刀架在本官的脖子上,让本官来济南找您。”
“陈大人,你不是宁死不屈么?他们让你来找我你就来找我?你是他们的傀儡么?让你做甚就作甚?”女孩子冷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道,“陈大人,场面话就别说了,匈奴人让你来找我作甚?”
陈硕一张脸青白交加很不好看,顿了半晌,道:“匈奴新任单于,就是那个曾在长安为质的质子说想请大天师前往匈奴一叙。”
“忙着呢,没空!”女孩子摊手想也不想便拒绝了。
陈硕吞咽了一口口水,干笑了两声,道:“那单于说,您若是不去,长安难攻,但区区一个济南府还是好攻的。”
原本漫不经心的女孩子猛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的向他望去:“你什么意思?”
短短一句话,她也没有刻意提高声音,却不知道为什么,让陈硕本能的向后靠去,想要退避。
他惧怕她。得到这个认知的陈硕有些恼怒又有些不甘,凭什么他像狗一样被人呼来喝去,那匈奴人几乎是一路驱赶着自己到了济南的,而眼前这个,不但陛下死都不肯放人,就连匈奴人都是再三请托,就连威胁都使出来了,可见对她的重视。
一个会装神弄鬼的丫头片子,有那么重要?陈硕心里是不满的,只是在人前却不敢表露出来,只眼中露出些许不甘来。
似乎为了印证自己的不惧,陈硕努力挺直了背,看向她,道:“听匈奴话里的意思,他们将人集结到了济南城附近,您若是不去,他们就攻城。”攻城是好听的,准确的说是屠城掠夺。
此时济南城只有府衙、县衙的几十个官差罢了,大小官员,加上守城门的守卫连同管理坊市的小官都算进去也不过百人,而附近的城池多是些像济南城这样的小城,充其量也不过百余官员,且其中有一大半是文官。离济南城最近的要塞关口临鲁关守兵并不多,真若发生匈奴围城之事,就要从临鲁关调兵。
想了片刻,卫瑶卿对陈硕道:“你回去告诉他们,我考虑考虑。”
陈硕就要应是,忽地反应过来,脸顿时涨的通红,大声辩解:“大天师,陈某乃是大楚官员,不是匈奴的探子,此时……此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又没说你是匈奴的探子。”卫瑶卿抬头瞟了他一眼,“你说的我都知道,回去告诉他们吧!”
陈硕这才退了下去。
卫瑶卿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水,道:“堂堂一个大楚二品官员,却被匈奴人呼来喝去,跟个令使一般,他一定恨死匈奴人了吧!”
“也许更恨陛下。”裴宗之想了想道,“是陛下让他出使才遭遇了这等事。”
“兴许吧!”卫瑶卿对陈硕恨谁显然兴趣不大,而是饶有兴致的盯着他看了片刻,忽地惊叫一声,出声道,“我发现你近些时日情绪日益丰满,连陈硕的情绪都能体会到,想来不久之后七情寡淡什么的也不会有了,届时,天光大师就会放心的将实际寺交到你手中了。”
裴宗之不置可否。真到那时,怕师尊更不放心了。
沉默了一会儿,他问她:“你当真准备要考虑考虑么?”
“当然不。”女孩子想也不想便道了一声“不”,她道,“我要先确认一番匈奴人是否真的如他所说有这么多人埋伏在济南城附近准备屠城。若没有这么多人,根本不用理会他们。”
裴宗之问她:“若是当真有这么多人,怎么办?”
“若真有这么多人,我便是真的去了,想必我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就会屠城。”卫瑶卿撇了撇嘴,道,“都到嘴边了,你觉得他们会就此放过?就算后来有增援赶来,不得已吐出来一些,光已经吃进去的,这一趟也不会亏。”
“所以,我从来没有准备听陈硕的话去匈奴。”卫瑶卿叹了口气,道,“如果真有这些人,那就要从临鲁关调兵了,不知道前头打的怎么样了,临鲁关能不能调兵?对了,你有这里的消息么?”
裴宗之想了想道:“先将此事告诉叶修远,到时候总要人手的,消息我自会替你打探。”
既然将叶修远这枚棋子派到济南来,那就要保证济南府的周全,不用白不用。实际寺的消息也许不比世族慢,但他没有这么多人手。陛下自登基之后,做的错事、糊涂事不在少数,但借世族力这件事却是做的不错,他们也能效仿。
才将陈硕过来的消息传出去,下一刻,卫瑶卿便将叶修远叫到了面前,将匈奴要围攻济南城的消息告诉了叶修远。
叶修远听的脸都白了:说好的济南府安全呢?说好的就是长安乱了,济南都不一定乱呢?怎么一晃眼的功夫,匈奴已经埋了人在济南城附近?
“若是素日里兵马充足也就罢了,就算他有人埋伏在济南城附近,直接去临鲁关求救平乱便是了。”卫瑶卿对叶修远道,“可惜,今时不同往日,陈善作乱,各地关卡都调走了不少兵马,几乎只留了防守的兵力,眼下临鲁关有多少人马还未可知,不好说啊!”
说罢这话,卫瑶卿就抬了抬下巴,催促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传消息啊!”
叶修远在方才听到消息的那一刻脑袋就轰地一阵乱了,此时还不曾反应过来,本能的就是点了点头。
卫瑶卿又道:“别忘了,派人出城去探一探是不是真的有这么多兵马?陈硕既出现在我眼前了,那些人必然是要现身的。”
叶修远脑中乱哄哄的一片,再次点了点头。
卫瑶卿想了想,又道:“还有,若是当真如此,速速派人去临鲁关求救。”
“是。”叶修远听到自己回答道。
“陛下那里,也要传消息,不要忘了。”
“是。”
眼见叶修远浑浑噩噩的转身离去,卫瑶卿想了想,忽然叫住了他。
“乔……乔相爷那里也去个消息,这么大的消息,总要知会乔相爷一声。”
叶修远一惊,此时也反应了过来,忙道:“下官这就让人收拾收拾细软,送内子回长安……”
“你若是不想让匈奴人截住尊夫人要挟你就尽管去送!”卫瑶卿一声冷哼,“他们敢将陈硕放回来,那么必然是有眼线的,依照尊夫人离开的动静,叶大人觉得会不惊动眼线?”
叶修远一怔:“这……”
卫瑶卿无奈的叹了口气道:“若当真如此,她最好留在府里哪里都不要去,济南城只要不出事,尊夫人便不会有事。”
叶修远慌乱的点着头离开了。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卫瑶卿不由摇了摇头:“叶大人还真是个呆头呆脑的书生。不过,兴许正是因此,乔相爷才会将独女嫁与他。”
这样的人还算心善,即便是世族培养的棋子,也做不出什么恶事来,为一方父母官,也能一世无忧。
她看了眼裴宗之,见他正朝自己望来,知道他虽然没有说话,却在听着,便又叹道:“我其实是有私心的……”
“你是说让他将这件事告诉乔环么?”裴宗之看着她道,“就是你不说,过后叶修远回过神来,也会传书乔环的。”
“不一样啊,他告诉乔相爷是为了告知叶夫人的安危,我不一样。”女孩子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甘与无奈,“我想看看乔相爷,事关独女安危,是不是都比不上他对皇族的忠诚。”
“我只想看看他会不会出面请求陛下,至于陛下同意不同意,倒是没有这么关心,我就想看看他会不会为了独女出面一次。”
乔环一生只忠于李氏皇族,一辈子都是如此,她不会去评判乔环的对错,因为她所敬重的祖父也是这样的人。先人已逝,她不敢言其对错,只是想看看这样活着的人临到这时候,会不会为此服一次软。
“我真是个坏人。”她唏嘘了一声,扶着额头叹道,“都这时候了,还要欺负一个病人,只是……”只是终究有些意难平罢了。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