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一颗巨石从山巅上滚落,凌空的阴影遮罩在湖面上,越来越大,最后轰的一声将浮藻、游鱼、湖水尽数掀飞起来,浪与涟漪不住地扩散向岸边垂钓人的脚边。
葛小姐是最先没坐住的,“腾”一下站了起来看向邵南音,凝视那双淡金色的瞳眸,她借着光去细细地观察那双代表着阶级和血统的黄金瞳,在那瞳眸扭转的一丝偏光闪耀后,她一巴掌拍在了桌上自己面前那成堆的筹码上,筹码泼洒着遍布赌桌。
维莱·维尔同样目不转睛注视着邵南音,许久后才默然垂眸:“见了鬼了。”
林年手中的筹码被轻轻按碎了,半截断裂的筹码落在赌桌上弹起,又落下,他放下了手中的半枚碎筹码,轻轻把它推向前:“什么时候的事情?”
邵南音。如果还坚持用这个名字这么叫她的话。
但谁也知道坐在赌桌后的这个女孩现在已经不是邵南音了,她不是UII小队布下天罗地网等候的龙种,也不是林年追寻的那个故人。
坐在赌桌后的邵南琴脸上一直以来的游刃有余终于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如释负重。从这一刻起,她卸下了伪装,就像把那带着玫瑰与金粉的裙衣脱下了,露出了下面素衣的灰姑娘,朴实而简单的名叫邵南琴的女孩。
她是邵南琴,她也只是邵南琴而已。
她抬头望着那顶白炽的吊灯,想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其实在很久以前,在那家孤儿院里我是一个人的。我不是和南音一起送到孤儿院的,我是一直知道这一点的。”
林年微微顿了一下,因为邵南音说的事情是他所不知道的事情,在他来到那家孤儿院时,邵南音和邵南琴就已经在那里了,成双成对,他从不知道原来更久以前她们并不是一直都黏在一起,而是有那么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女孩在那间大房子里形单影只地游荡。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林年。”邵南琴看向林年说。“她在拖延时间。”苏晓樯走到了林年身后低声说。
“我知道。”林年说,他看着邵南琴说,“但我想知道为什么。”
“大概两岁还是三岁之前,在那间大房子里有一个女孩,最怕的事情是打雷和做噩梦,打雷会害怕得不敢睡觉大声哭,做噩梦会尿床,无论是她做了哪一件事,第二天都会被罚打手心和罚站在屋檐下。”邵南琴说。
“南音来找那个小女孩的那一天很巧,恰逢打雷和做噩梦两件事撞在一起了,那天晚上小女孩闹得很凶。深夜被吵醒的阿姨生气了,打了小女孩的手心让我在大雨的屋檐下罚站,站到什么时候不哭了,她才能回去继续睡觉。”
“说实话,那时候那个女孩还小,不懂什么是人生,但穿着睡衣的女孩站在屋檐下看着那下不完的大雨,心里觉得人生如果都是那样还不如死了算了,她听人说如果淋很多雨就会发烧,发烧了人就会死,所以她鼓起勇气往外踏了一步...也就是那时候她第一次见到了南音。”
“小女孩起初看见的是一个白色的微微闪光的孩子,闪光是因为她一身细细的白鳞,她的额头上还有角状的凸起。”
“她从大雨里走来,在屋檐下笑嘻嘻地围着那个女孩跳舞,像个精灵。小女孩也不怕她,跟她一起跳舞。之后她擦干净小女孩脸上的雨水让她别哭了,说以后有自己陪着她,问她也一直陪着自己好吗?”
清冷又温柔的故事随着高跟鞋清脆的踩踏声,被漆黑的集装箱巷道内慢步走来的人娓娓讲述起。
作为倾听者的路明非站在集装箱巷道口的灯光之下,手里抓着信号莫名中断的手机,看着那黑暗中点亮的汽灯般的黄金瞳缓缓走出。
“你好,路明非。”邵南音礼貌地打招呼。
路明非听见这个女孩说话带有诡异的嘶嘶声,像是蛇,又像是电视机信号不好似那紊乱的 电流信号,头顶的吊灯以一种令人不安的频率在闪动,投下那个女孩身后的影子时而是纤弱美丽的女孩,时而是令人惊惧的庞然大物。
血红的数据流在对方的肩膀上刷新,但路明非并没有去多看一眼,因为在打开集装箱进去搬起这个女人时,他就已经明白对方的身份了,从那时起他就一直很紧张,努力地保持着镇定想要向外界传递情报,但很显然对方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不再伪装。
“只是那时候那个小女孩还小,话都说不利索,对于那精灵似的女孩的请求,就只是点头....不过说来有趣,如果那是一份口述的契约,那么在那场大雨的屋檐下那个契约就已经成立了。”邵南音看着眼前混身僵硬捏着通讯中断手机的路明非说,“现在是你们让这份契约不得不在中途被撕毁的。”
“可是我明明看见你上那艘船的。”路明非说话的声音有些困难,可能是心理因素,也可能是邵南音在一步步走出黑暗时,随着她面容暴露在灯光下,那属于纯血龙类的威压也从阴影中伸出触手占据了这片空间。
“是,你在快艇上看见的那个人的确是我,我也的确上了那艘船,很棒的派对不是吗?能让你们煞费苦心为我准备那么完美的天罗地网我当然不能失约了,没有什么比一个主动踏进囚笼的囚犯更让人放松警惕的了。”邵南音走出了集装箱区的黑暗,沐浴在了塔吊的白灯照射下,她的眼眸里像是有熔化的金子在流淌,那么的美丽也充满了异种的可怖。
在那双带笑的黄金眸子中,那个看穿了自己伪装的男孩是那么的惊惧,就像一只恨不得将头扎进同伴羊毛里的绵羊,但在这片空旷的港区内没有同伴给它依靠,他只能无助地愣站在原地,“咩咩”地叫唤着。
“...”路明非的眼中,邵南音的衣着是那么的熟悉,白色的吊灯洒在她的身上,将那身珠光的银灰色面料的浅粉色晚礼裙照得如月华抖落,那对水晶的高跟,也是记忆中登船时踩上红毯的模样。
是了,他没有弄错,登上'Anthe号的的确是邵南音,接触到维莱·维卡将他迷得他找不到北,主动带人上第四层的也是邵南音,赢得了数干万筹码的当然也是邵南音,因为只有邵南音才有那股魔性般的魅力。
而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也的确就是邵南音。
“小时候嬷嬷总分不清我和南琴。”邵南音低头看着那对折射着斑斓的水晶鞋说,“孤儿院里的孩子们一旦超过三次尿床就会被记过,被记过的孩子会被惩罚一个星期,没有点心吃,户外玩耍时罚站,有时还得洗厕所。南琴那时总喜欢尿床,简直就是尿床大王,她每次尿床到第三次,我就会睡到她的床上,嬷嬷总分不清面前低头认错的孩子是南琴还是南音。所以我很擅长扮演她,她也知道怎么才能表演好我。”
“..是她主动跟你交换的?她...在主动帮你逃走?”“很难接受吗?”
“但是是什么时候?那么多人监视着你,你怎么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到这里?”
“总有视野盲区,理所当然又合情合理的盲区。”
“洗手间。”牌桌后,轻轻扶着林年座椅的苏晓樯抬眸说。
“从那个地方出来后你在牌桌上就再也没有赢过筹码了,因为邵南音开过夜场精通赌博,但邵南琴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对德州扑克一窍不通,能做的就只有...”
“弃牌。”邵南琴看着林年背后的苏晓樯颔首,“南音告诉我我不需要知道这个游戏究竟怎么玩才厉害,只要我懂得一点一点地丢筹码弃牌就行了。”
葛小姐表情不大好看,其实她早就意识到了邵南琴的无限弃牌有问题,但却从没有往这方面上想。唯独只有林年看出了问题,直到最后戳穿了她。
“你在牌桌上消极游戏是在为邵南音争取时间,让她有机会逃到远处?能最快离开芝加哥的 方法,我想是走水路?她现在应该藏在某个港口等待着来接她的渡轮或者货船?”苏晓樯盯着邵南琴问。
邵南琴没有针对苏晓樯的步步紧逼做出回答,她只是保持着自己的表情垂首不给对方推测出任何多余的情报。
“不,不对,在洗手间里我分明感受到了龙威,普通人是不可能...”牌桌边的葛小姐说到一半时忽然滞住了,因为她像是意识到什么表情难看了起来。
“她们应该就是在洗手间的隔间里完成置换的,我和你跟到了洗手间,但没办法跟着她进隔间,只要邵南琴提前在隔间里等待着,进入隔间后再出来的就不是邵南音了,而龙威这种东西.”苏晓樯深深吸了口气,“那么小的空间里想要混淆视听太方便了。”
“就这么简单?”葛小姐忽然气得有些想笑,在狸猫换太子时,她甚至跟那两个女孩就隔着一扇隔间的门板,她们的手法简直拙劣到没有一点....魔幻含量?藏在隔间里换一个人上台前,这么可笑的戏法居然真的玩过了所有人?
“路明非的言灵'月蚀”的识别成功率是99%。”苏晓樯忽然说,“余下的1%是他自己出现了失误。”
“我们太相信路明非的言灵了。”林年轻轻点头,“他再三确认了上船的是邵南音,所以我们就完全把见到的人当邵南音来判断了....但她们两个人很聪明,因为她们知道她们不需要骗过成功率几乎是100%的“月蚀”,她们只需要骗过相信着“月蚀'结果的我们,赌那1%就行了,她们需要的成本就只有一身完全一致的晚礼服,以及一些表演技巧。”
“但洗手间外面有监控,她想要离开绝对就会被监控拍到!”葛小姐说。
与此同时,在第五层的指挥室内,UII小队的电子技术员奚清源早已经调回那条走廊的监控录像回放了,所有人都默然地看着在葛小姐、苏晓樯和“邵南音”离开洗手间的半分钟后,又一个“邵南音”从里面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头也不回地直奔应急楼梯离开。
“我们怎么可能没注意到?”奚清源说。
“因为那个时候所有人的视线都在赌桌上,都在已经摊牌自爆身份的邵南音'身上。”林年平静地看着邵南琴说,“当然没有人会再去注意“空无一人'的洗手间了。”
“而正好的是'Anthe号来去自由,每一个客人想要离开都不需要报备,都会有转送的快艇带她们下船靠岸。”苏晓樯说。
葛小姐已经不想说话了,大概UII小队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吊诡的重大失误。
“..用隐形眼镜假扮黄金瞳并且还成功的人你倒是第一个。”维莱维尔看着邵南琴淡金色的眼眸缓缓说。
“不是普通的隐形眼镜,如果是普通货一眼就能看出来,在这种重要的细节上她们做的还是挺不错的。”林年看向邵南琴伸出右手,“这是她给你的吧?”邵南琴看见林年伸出的手指上托着两片隐形眼镜微微一怔,下意识摸向自己的眼睛,发现眼中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了。
“这是真正取材于生物晶体的制作品,我猜是那只龙类自己的角膜,有很明显的炼金的痕迹在里面,果然每一个纯血龙类的传承中多少都有炼金知识...但你知道长时间佩戴这种东西会让你的眼睛发生不可逆转的异种化现象么,到最后你会瞎掉的。”林年将薄片放在桌上淡淡地说。
“所以南音嘱咐我一旦暴露了就赶紧取下来。”邵南琴揉了揉眼角,她的瞳孔现在充满了血丝,就像得了结膜炎一样可怖,但在那双眼里唯独看不到的是恐 惧和后怕,有的只是释然。
“一开始你们两个就知道我们有分辨你们的手段?”林年问。
“嗯,南音说你们身边的那个呆呆的男生很奇怪,在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一直看她的肩膀,而且表 现出了恐惧的色彩,就算他隐藏得很好,但身体自主分泌的激素信息是隐藏不住的。”邵南琴说,“路明非?应该是叫这个名字是吧?就是他认出了南音的身份?”
“是的,现在他应该在和邵南音对峙,这也应该是出乎了你们意料的事,当然也出乎了我的意料。”林年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苏晓樯,这一刻他也知道方才苏晓樯暂时离开时是去做了什么了。
如果没有苏晓樯,邵南音现在可能已经逃之天天了,但很可惜,在最关键的时候苏晓樯察觉了端倪发出了警告,而路明非他们也不负期望的抓到了邵南音的马脚咬了上去。
“我很好奇你是从哪里看出来我不是南音的?从小到大我们互相扮演还从来没有被发现过。”邵南琴看向苏晓樯问。
苏晓樯顿了一下,说:“以前我还在高中的时候,我问过林年一个问题,那就是今天我画的淡妆好不好看?你猜林年是怎么回答我的?”
邵南琴怔了一下然后露出了苦笑。
赌桌上安静了几秒,林年忽然说:“什么意思?”
“所以我才说..男生这种生物,永远分不清女人到底化妆了还是没化妆。”苏晓樯叹息说。
林年愣了一下才后知后觉地看向邵南琴的脸,在灯光下那张脸蛋美丽无比,但如果真正地去仔细看却能看到极为细微的化妆品的痕迹。
邵南音是从来不用化妆品的。但邵南琴不一样,她还是人类,是人类就会有瑕疵,有瑕疵就当然会用化妆品弥补,而这一点就是暴露她和南音的漏洞。
葛小姐也是可以分辨出这种细节的,但可惜的是她没有经历过那天午时沙滩边的畅聊,并不知道邵南音从不用化妆品这件事,所以也从没有关心过这些小细节,自然错过了抓住狸猫换太子的狐狸尾巴。
“你们早就想到了会有这一天?”林年问,“你一直都知道邵南音是龙类?”
“不。”邵南琴摇头说,“直到现在我都有些不敢相信啊。”
“但你现在坐在这里。”
“因为她让我帮帮她。”
“可她是龙类啊,在过去的二十三年里,你觉得她真的有过哪怕一刻把我看成你姐姐么?而不是库存的食物,或者随时可以脱掉的会动、会思考的一层肉皮囊。”
“她跟我说那些事情的时候,我也的确这样问过她啊。”邵南琴看着林年那双漆黑的眼瞳轻笑着说,“她跟我说她的确从来没有把我当做过姐姐...我那么笨,她就一直挺后悔让我当姐姐的,我应该是做妹妹的那一个!只是那天晚上那个小女孩哭着要做姐妹里的姐姐,鼻涕和眼泪和着雨水糊了她一身,她就只能勉强承认我是姐姐了,之后也一直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