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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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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钧心里也很难过。正因为心里难过的缘故,他对他母亲感到厌烦到极点。

  第二天动身,他们乘的是午后那一班火车,在车上吃了晚饭。到了上海,世钧送他舅舅回家去,在舅舅家里坐了一会。他舅舅说:这样晚了,还不就住在这儿了。这大冷天,可别碰见剥猪猡的,一到年底,这种事情特别多。世钧笑着说他不怕,依旧告辞出来,叫了部黄包车,连人带箱子,拖到叔惠家里。他们已经睡了,叔惠的母亲又披衣起来替他安排床铺,又问他晚饭吃过没有。世钧笑道:早吃过了,刚才在我舅舅家里又吃了面。

  叔惠这一天刚巧也在家里,因为是星期六,两人联床夜话,又像是从前学生时代的宿舍生活了。世钧道:我告诉你一个笑话。那天我送你们上火车,回到家里,一鹏来了,告诉我说翠芝和他解除婚约了。叔惠震了一震,道:哦?为什么?世钧道:就是不知道呀——这没有什么可笑的,可笑的在后头。他把这桩事情的经过约略说了一遍,说那天晚上在他家里吃饭,饭后一鹏送翠芝回去,她就把戒指还了他,也没说是为什么理由。后来一鹏去问文娴,因为文娴是翠芝的好朋友。叔惠怔怔的听着,同时就回想到清凉山上的一幕。那一天,他和翠芝带着一种冒险的心情到庙里去发掘和尚的秘密,走了许多冤枉路之后,也就放弃了原来的目标,看见山,就稚气地说:爬到山顶上去吧。天色苍苍的,风很紧,爬到山顶上,他们坐在那里谈了半天。说的都是些不相干的话,但是大家心里或者都有这样一个感想,想不到今日之下,还能够见这样一面,所以都舍不得说走,一直到天快黑了才下山去。那一段路很不好走,上来了简直没法下去,后来还是他拉了她一把,才下去的。本来可以顺手就吻她一下,也确实的想这样做,但是并没有。因为他已经觉得太对不起她了。那天他的态度,却是可以问心无愧的。可真没想到,她马上回去就和一鹏毁约了,好象她忽然之间一刻也不能忍耐了。

  他正想得发了呆,忽然听见世钧在那里带笑说:聪明起来比谁都聪明——叔惠便问道:说谁?世钧道:还有谁?一鹏呀。叔惠道:一鹏'比谁都聪明'?世钧笑道:这并不是我说的,是文娴说的,怎么,我说了半天你都没听见?睡着啦?叔惠道:不,我是在那儿想,翠芝真奇怪,你想她到底是为什么?世钧道:谁知道呢。反正她们那种小姐脾气,也真难伺候。

  叔惠不语。他在黑暗中擦亮一根洋火,点上香烟抽着。世钧道:也给我一支。叔惠把一盒香烟一盒洋火扔了过来。世钧道:我今天太累了,简直睡不着。

  这两天月亮升得很晚。到了后半夜,月光蒙蒙的照着瓦上霜,一片寒光,把天都照亮了。就有喔喔的鸡啼声,鸡还当是天亮了。许多人家都养着一只鸡预备过年,鸡声四起,简直不像一个大都市里,而像一个村落。睡在床上听着,有一种荒寒之感。

  世钧这天晚上思潮起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熟的。一觉醒来,看看叔惠还睡得很沉,褥单上落了许多香烟灰。世钧也没去唤醒他,心里想昨天已经搅扰了他,害得他也没睡好。世钧起来了,便和叔惠的父母一桌吃早饭,还有叔惠的妹妹。世钧问她考学校考取了没有。她母亲笑道:考中了。你这先生真不错。世钧吃完饭去看看,叔惠还没有动静,他便和许太太说了一声,他一早便出门去,到曼桢家里去了。

  到了顾家,照例是那房客的老妈子开门放他进去。楼上静悄悄的,顾太太一个人在前楼吃粥。老太太看见他便笑道:呦,今天这样早呀!几时到上海来的?自从曼桢到南京去了一趟,她祖母和母亲便认为他们的婚事已经成了定局了,而且有戒指为证,因此老太太看见他也特别亲热些。她向隔壁房间喊道:曼桢,快起来吧,你猜谁来了?世钧笑道:还没起来呀?曼桢接口道:人家起了一个礼拜的早,今天礼拜天,还不应该多睡一会儿。世钧笑道:叔惠也跟你一样懒,我出来的时候他还没升帐呢。曼桢笑道:是呀,他也跟我一样的,我们全是职工,像你们做老板的当然不同了。世钧笑道:你是在那儿骂人啦!曼桢在那边房里嗤嗤的笑着。老太太笑道:快起来吧,这样隔着间屋子嚷嚷,多费劲呀。

  老太太吃完了早饭,桌上还有几个吃过的空饭碗,她一并收拾收拾,叠在一起,向世钧笑道:说你早,我们家几个孩子比你还早,已经出去了,看打球去了。世钧道:伯母呢?老太太道:在曼桢的姊姊家里。她姊姊这两天又闹不舒服,把她妈接去了,昨晚上就在那边没回来。一提起曼桢的姊姊,便触动了世钧的心事,他脸上立刻罩上一层阴霾。

  老太太把碗筷拿到楼下去洗涮,曼桢在里屋一面穿衣服,一面和世钧说着话,问他家里这两天怎么样,他侄儿的病好了没有。世钧勉强做出轻快的口吻和她对答着,又把一鹏和翠芝解约的事情也告诉了她。曼桢听了道:倒真是想不到,我们几个人在一块儿高高兴兴的吃晚饭,哪儿知道后来就演出这样一幕。世钧笑道:嗳,很戏剧化的。曼桢道:我觉得这些人都是电影看得太多了,有时候做出的事情都是'为演戏而演戏'。世钧笑道:的确有这种情形。

  曼桢洗了脸出来,到前面房里去梳头。世钧望着她镜子里的影子,突然说道:你跟你姊姊一点也不像嚜。曼桢道:我也觉得不像。不过有时候自己看着并不像,外人倒一看见就知道是一家人。世钧不语。曼桢向他看了一眼,微笑道:怎么?有谁说我像姊姊么?世钧依旧不开口,过了一会方才说道:我父亲从前认识你姊姊的。曼桢吃了一惊,道:哦,怪不得他一看见我就说,好象在哪儿见过的!

  世钧把他母亲告诉他的话一一转述给她听。曼桢听着,却有点起反感,因为他父亲那样道貌俨然的一个人,原来还是个寻花问柳的惯家。世钧说完了,她便问道:那你怎么样说的呢?世钧道:我就根本否认你有姊姊。曼桢听了,脸上便有些不以为然的神气。世钧便又说道:其实你姊姊的事情也扯不到你身上去,你是一出学校就做写字间工作的。不过对他们解释这些事情,一辈子也解释不清楚,还不如索性赖得干干净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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