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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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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他老早预备好了一番话,说得也很委婉,但是他真正的苦衷还是无法表达出来。譬如说,他母亲近来这样快乐,就像一个穷苦的小孩拣到个破烂的小玩艺,就拿它当个宝贝。而她这点凄惨可怜的幸福正是他一手造成的,既然给了她了,他实在不忍心又去从她手里夺回来。此外还有一个原因,但是这一个原因,他不但不能够告诉曼桢,就连对他自己他也不愿意承认——就是他们的结婚问题。事实是,只要他继承了父亲的家业,那就什么都好办,结婚之后,接济接济丈人家,也算不了什么。相反地,如果他不能够抓住这个机会,那么将来他母亲、嫂嫂和侄儿势必都要靠他养活,他和曼桢两个人,他有他的家庭负担,她有她的家庭负担,她又不肯带累了他,结婚的事更不必谈了,简直遥遥无期。他觉得他已经等得够长久了,他心里的烦闷是无法使她了解的。

  还有一层,他对曼桢本来没有什么患得患失之心,可是自从有过豫瑾那回事,他始终心里总不能释然。人家说夜长梦多,他现在觉得也许倒是有点道理。这些话他都不好告诉她,曼桢当然不明白,他怎么忽然和家庭妥协了,而且一点也没征求她的同意,就贸然的辞了职。她觉得非常痛心,她把他的事业看得那样重,为它怎样牺牲都可以,他却把它看得这样轻。本来要把这番道理跟他说一说,但是看他那神气,已经是很惭愧的样子,就也不忍心再去谴责他,所以她始终带着笑容,只问了声:你告诉了叔惠没有?世钧笑道:告诉他了。曼桢笑道:他怎么说?世钧笑道:他说很可惜。曼桢笑道:他也是这样说?世钧向她望了望,微笑道:我知道,你一定很不高兴。曼桢笑道:你呢,你很高兴,是不是?你住到南京去了,从此我们也别见面了,你反正不在乎。世钧见她只是一味的儿女情长,并没义正辞严地责备他自暴自弃,他顿时心里一宽,笑道:我以后一个礼拜到上海来一次,好不好?这不过是暂时的事。暂时只好这样。我难道不想看见你么?

  他在上海耽搁了两三天,这几天他们天天见面,表面上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但是他一离开她,就回过味来了,觉得有点不对。所以他一回到南京,马上写了封信来。信上说:我真想再看见你,但是我刚来过,这几天内实在找不到一个借口再到上海来一趟。这样好不好,你和叔惠一同到南京来度一个周末。你还没有到南京来过呢。我的父母和嫂嫂,我常常跟你说起他们,你一定也觉得他们是很熟悉的人,我想你住在这里不会觉得拘束的。你一定要来的。叔惠我另外写信给他。

  叔惠接到他的信,倒很费踌躇。南京他实在不想去了。他和曼桢通了一个电话,说:要去还是等春天,现在这时候天太冷了,而且我上次已经去过一趟了。你要是没去过,不妨去看看。曼桢笑道:你不去我也不去了。我一个人去好象显得有点……突兀。叔惠本来也有点看出来,世钧这次邀他们去,目的是要他的父母和曼桢见见面。假如是这样,叔惠倒也想着他是义不容辞的,应当陪她去一趟。

  就在这一个星期尾,叔惠和曼桢结伴来到南京,世钧到车站上去接他们。他先看见叔惠,曼桢用一条湖绿羊毛围巾包着头,他几乎不认识她了。头上这样一扎,显得下巴尖了许多,是否好看些倒也说不出来,不过他还是喜欢她平常的样子,不喜欢有一点点改动。

  世钧叫了一辆马车,叔惠笑道:这大冷天,你请我们坐马车兜风?曼桢笑道:南京可真冷。世钧道:是比上海冷得多,我也忘了告诉你一声,好多穿点衣裳。曼桢笑道:告诉我也是白告诉,不见得为了上南京来一趟,还特为做上一条大棉裤。世钧道:待会儿问我嫂嫂借一条棉裤穿。叔惠笑道:她要肯穿才怪呢。曼桢笑道:你父亲这两天怎么样?可好些了?世钧道:好多了。曼桢向他脸上端详了一下,微笑道:那你怎么好象很担忧的样子。叔惠笑道:去年我来的时候他就是这神气,好象担心极了,现在又是这副神气来了,就像是怕你上他们家去随地吐痰或是吃饭抢菜,丢他的人。世钧笑道:什么话!曼桢也笑了笑,搭讪着把她的包头紧了一紧,道:风真大,幸而扎着头,不然头发要吹得像蓬头鬼了!然而,没有一会工夫,她又把那绿色的包头解开了,笑道:我看路上没有什么人扎着头,大概此地不兴这个,我也不高兴扎了,显著奇怪,像个红头阿三。叔惠笑道:红头阿三?绿头苍蝇!世钧噗哧一笑,道:还是扎着好,护着耳朵,暖和一点。曼桢道:暖和不暖和,倒没什么关系,把头发吹得不象样子!她拿出一把梳子来,用小粉镜照着,才梳理整齐了,又吹乱了,结果还是把围巾扎在头上,预备等快到的时候再拿掉。世钧和她认识了这些时,和她同出同进,无论到什么地方去,也没看见她像今天这样怯场。他不禁微笑了。

  他跟他家里人是这样说的,说他请叔惠和一位顾小姐来玩两天,顾小姐是叔惠的一个朋友,和他也是同事。他也并不是有意隐瞒。他一向总觉得,家里人对于外来的女友总特别苛刻些,总觉得人家配不上他们自己的人。他不愿意他们用特殊的眼光看待曼桢,而希望他们能在较自然的情形下见面。至于见面后,对曼桢一定是一致赞成的,这一点他却很有把握。

  马车来到皮货庄门前,世钧帮曼桢拿着箱子,三人一同往里走。店堂里正有两个顾客在那里挑选东西,走马楼上面把一只皮统子从窗口吊下来,放下绳子,吊下那么小小的一卷东西,反面朝外,微微露出一些皮毛。那大红绸里子就像襁褓似的,里面睡着一只毛茸茸的小兽。走马楼上的五彩玻璃窗后面,大概不是他母亲就是他嫂嫂,在那里亲手主持一切。是他母亲——她想必看见他们了,马上哇啦一喊:陈妈,客来了!声音尖厉到极点,简直好象楼上养着一只大鹦鹉。世钧不觉皱了皱眉头。

  皮货店里总有一种特殊的气息,皮毛与樟脑的气味,一切都好象是从箱子里才拿出来的,珍惜地用银皮纸包着的。世钧小时候总觉得楼下这片店是一个阴森而华丽的殿堂。现在他把一切都看得平凡了,只剩下一些亲切感。他常常想象着曼桢初次来到这里,是怎样一个情形。现在她真的来了。

叔惠是熟门熟路,上楼梯的时候,看见墙上挂着两张猴皮,便指点着告诉曼桢:这叫金  丝猴,出在峨嵋山的。曼桢笑道:哦,是不是这黄毛上有点金光?世钧道:据说是额上有三条金线,所以叫金丝猴。楼梯上暗沉沉的,曼桢凑近前去看了看,也看不出所以然来。世钧道:我小时候走过这里总觉得很神秘,有点害怕。

  大少奶奶在楼梯口迎了上来,和叔惠点头招呼着,叔惠便介绍道:这是大嫂。这是顾小姐。大少奶奶笑道:请里边坐。世钧无论怎样撇清,说是叔惠的女朋友,反正是他专诚由上海请来的一个女客,家里的人岂有不注意的。大少奶奶想道:世钧平常这样眼高于顶,看不起本地的姑娘,我看他们这个上海小姐也不见得怎样时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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