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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9 梦(上)

  人间亦有痴于吾----私房阅读红楼梦(不定时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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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日期:20114822:33:00

  近来重读红楼的一束札记,纯主观,可能从十二钗谈起,但不限于十二钗。先发一篇多年前写的小文。

一读红楼终身误  我相信在中国任何一个清俊灵慧的女孩子都有红楼情结,一代又一代的才女都是在《红楼梦》的熏陶下走出来的。每个人都有她品读红楼的方式,张爱玲看到的是繁华后的苍凉,所以才有《红楼梦魇》的问世;亦舒看到的是人性的弱点,记得她有一部书,说的就是宝黛钗转世后的故事,侧重于刻画每个人的阴暗面。实在不喜欢胡适、刘心武这些人的解读方式,学术功底再好,只流于考据和政治背景的还原,简直是完全违背了曹公的初衷。

  最初接触《红楼梦》是通过电视剧,所以时人争论87版红楼的是是非非,对于我来说,每一个人都基本上能够对号入座,神圣地位不可更改,先入为主的观念实在太深了。那时候应该还不满十岁,到邻居家守着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看《红楼》,在一本废弃的台历上写下“假宝玉”和“林代玉”的名字,因为错得太离谱,还被姑姑和姑父取笑了。印象最深刻的是音乐,我坚信即使曹公转世,他也会认为《枉凝眉》、《葬花词》的作曲者读懂了他的灵魂。

  读小学时总算囫囵吞枣的读了第一遍原著。少年心性的我只喜欢挑那些旖旎浪漫的情节看,所以到了八十回之后就只觉得天昏地暗无光彩,很多人盛赞高鄂的黛玉之死如何精彩,我倒觉得宝玉雪地拜父那一节最出彩,特别符合那种“只剩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味道。

  大了再读,才体会到什么叫做“童心还复梦中身”。原来那白雪红梅琉璃世界、那结社炙肉风流豪举、那葬花扑蝶少女情怀,都只是那镜中月、水中花,一切的美丽终将流于虚幻,透过记忆的光和影去看,那美丽又如此真切,好似不曾远去,正因如此,繁华散尽的悲凉才来得如此刻骨。王国维说红楼是一彻头彻尾大悲剧,其实红楼就是人生,人生何尝不是这么一出悲剧!我们都是平凡人,很少有那种家族兴衰的事落到我们头上,但我们每一个人,都难免从诗性年华走向平凡人生,我还不算不太老,但从这个年纪往回看,都难免有堕入红尘万劫不复的灰心。赏月吟风当年事哪!谁再来陪你品酒赌荼?谁还值得你含情洒泪?是什么把一个个娇滴滴水灵灵的女孩儿变成那蒸不烂煮不熟的鱼眼珠?我小时候曾经写过一首诗,里面有一句“风花雪月回首痴”,红楼啊,你只是痴心人眼中那堪不破的美景出不来的幻境哪!

  所以有人说年轻人是读不懂红楼的,红楼是给过来人细细咀嚼慢慢回味的,这里面也浑和着对以往青葱岁月的追忆。我一直都认为,每个人都有他自己梦想中的大观园,正如每个人都有那么一天要从园子里走出来。当然,有些人天生幸运,能够在那里呆得久一点。

  进入了“红楼梦中人”选秀前三甲的闵春晓自称“天生就是园子里的人”,我对她了解不多,不做评价。但我觉得每一个真心爱红楼的女子都“天生就是园子里的人”。这样的女子总是有那么一点不流于世俗,还残留着天真的梦想和一点不泯的灵性,或多或少的沾染了红楼女儿的灵气。

  前前后后,我也不过读过那么五六遍红楼,和那些号称通读几十上百遍的高人自不敢相比,红楼对我的影响主要在两个方面。一是多情善感,从小到大,我的眼泪也是秋流到冬、春流到夏,不知道哪天是个尽头。十八岁以前我是个爱月亮如命的人,但凡月色好,我总要拿着一床席子到天阶上去睡,只为了能够更近地看到月亮,更好地与月影共徘徊。我的眼泪,也大多抛洒在这些悲秋伤春的闲情愁绪里。那个阶段里面也曾经迷恋过写诗填词,可笑于平仄格律一窍不通,贴出一首生平第一次写的小诗供大家一笑:最是冰清玉洁月,芳影徘徊照中华。嫦娥寂寞舞霓裳,玉兔孤寥醉桂花。诗写得不值一哂,重要的是那种写诗的心情,放在现在,你打死我也写不出一句诗来。另一方面就是出世思想。自窥破了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那种繁华背后深藏的荒凉,我的骨子里就多了一份孤寂和冷清。既然这现世安稳总有一天要被破坏掉,那就不如早一点看破。所以我的价值观和很多人都不同,颇有点特立独行。我小时候总是幻想有一天在那青山隐隐、绿水长流处避世长居,身穿淄衣僧帽,拿着扫把慢慢地扫着落叶。呵呵,那时候我还幻想有一天是不是能碰见宝哥哥,他就住在对面的僧院里,抬头看天时会想起他心头的朱砂痣林妹妹。天真啊,真寒。

  那天逛论坛看见有人发帖子说:一读红楼终身误!深有同感,红楼使我们溺于幻境,使我们永远不能真正入世,使我们的心底总隐藏着抹不掉的遗憾。我只希望爱上红楼是一个凄凉而不失美丽的错误,让我们心灵的一角柔软细腻一如当初,红楼就如秋后的月色,虽然凄清,又温润着我们每个人的胸膛。

  回复日期:2011040822:38:48

林黛玉:非主流文艺女青年1、异乡人  她的出场是从离别开始。

  那一年她年方六岁,洒泪拜别父亲后,乘船去投奔从未谋面的外祖母。其时恰是正月初六,白雪皑皑,小小年纪的她独立船头,任一叶孤舟载着她,驶向那不可知的未来。极目远望,是奔流不休的江水。

  她不知道的是,这一别,就是永远。从今后,故乡成了她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她如何能够料到,当时只道是寻常的草长莺飞、烟花三月、骨肉至情,最后竟只能在回忆中才能重温。

  虽然名列金陵十二钗之中,事实上林黛玉只是个客居在金陵的异乡人。实际上十二钗之中,薛宝钗、史湘云都属于贾府的外来者,但宝钗本有母兄依傍,湘云原是客人身份,只有林黛玉一人,非主非客,被打上了“异乡人”的尴尬烙印。因此她的思乡之情特别浓重,无可奈何、无家可回的悲伤总在一些特定的时刻侵袭着她。

  初入贾府,做为客居者的她就敏感地察觉到了这里和她以往的家不一样。书中有一段写道:

  寂然饭毕,各有小丫环捧上茶来。当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养身,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改过来。

  曹公虽一笔闲闲写过,但可以想象得到,做为一个外来者,小小年纪的黛玉初进贾府时,怕应有过一段难熬的磨合期。

  当然,“不合家中之式”的并不仅仅是生活习惯,更包括周遭人的态度。当年在父母身边时,如珠似宝,爱逾性命。但偌大一个贾府,真心疼爱她的可能就只有贾母和宝玉了。两个舅舅不拿她当回事,对千里迢迢前来投奔的外甥女也不愿意一见,何等的冷酷无情!甚至连有些下人也跟着势利起来,像周瑞家的送宫花时,最后一支才送到她门上。

  正是因为尝尽了人情冷暖,金陵这处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在她眼中却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电影《东邪西毒》中说:当你不能再拥有的时候,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

  隔得越远,离乡的时间越久,记忆中的故乡就越血肉丰满、棱角分明。终其一生,黛玉都保持着难以割舍的江南情结,这才从她的居住地、诗词等各方面都能体现出来。

  贾府人坐卧多在炕上,窗格上糊着绿纱,种种迹象表明《红楼梦》的故事应该是发生在北方,可想而知大观园则是典型的北方园林,黛玉所住的潇湘馆却别有一番幽趣:

  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正是潇湘馆。

  贾母众人先到潇湘馆,一进门,只见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上苍苔布满。

  翠竹、苍苔确系江南所有之物,在北方并不常见,正合了黛玉“从南边来的”身份。

  黛玉生平最出彩的诗作是《葬花吟》,而她所葬的花,正是江南随处可见的桃花。所谓物离乡贵,大凡流离在外的人,对故乡的风物总有着种特殊的眷恋,桃花触发了黛玉的诗情悲思,她为无处埋身的桃花而悲泣,这里面何尝没有一份感同身受的漂泊感。

  那首《唐多令》再一次暴露了她的飘零身世之悲:“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对成球。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她的乡愁最集中的一次体现就是在第六十七回《见土仪颦卿思故里》,当宝钗把哥哥从江南带来的家常应用之物一一分给大观园内众姐妹时,黛玉说出了这样一番话:“自家姊妹,这倒不必。只是到他那边,薛大哥回来了,必然告诉他些南边的古迹儿,我去听听,只当回了家乡一趟的。”说着,眼圈儿又红了。

  乡情乡思,溢于纸上。

  其实不单是相对于金陵,就算是相对于这个俗世来说,黛玉也是个“异乡人”,别忘了她还有另一重身份——绛珠仙草,她和宝玉,都不是人间客。不染尘俗的灵魂难以与滚滚红尘融为一体,所以纵使生在绮罗丛中,长在富贵人家,黛玉和她所处的环境却偏偏是疏离的。这种疏离保持了她灵魂的高洁和清醒,却无法让她收获俗世的幸福,冥冥中注定她只能是世外仙姝寂寞林。

  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

  一直到死,黛玉最后嘱托紫鹃的话,仍然是“回家”:“我在这里并没有亲人,我的身子是干净的,你好歹叫他们送我回去。”

  从离乡的那一刻,她便在不断地追寻着回乡之路。而只有等到灵魂寂灭那一天,她才有机会回到最初离开的那个地方,永远融于一体,仿佛从来不曾分开。

  她和这个世界始终格格不入。

  回复日期:2011040822:42:54

围观女文青  回复日期:2011040822:45:08

2、一生与诗书做了闺中伴  看王文娟主演的越剧《红楼梦》,最喜欢的是焚稿时的一段唱词:“我一生与诗书做了闺中伴,与笔墨结成骨肉亲。曾记得菊花赋诗夺魁首,海棠起社斗清新;怡红院中行新令,潇湘馆内论旧文。”

  多么委婉动人的自白!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这简直是黛玉内心的独立宣言。如果说《红楼梦》是一首哀艳的诗篇,黛玉便是整首诗的诗魂,所以曹雪芹令她有“冷月葬诗魂”之句,一语成谶,预言了她终将走向毁灭的宿命。

  大观园中能诗的女子多矣,尤其是宝钗,在海棠社中胜过了她,螃蟹咏连黛玉也自认不如。但诗之于宝钗,只是生活中锦上添花的附丽,所以她对做诗并不热心,反而劝黛玉道,“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你我只该作些针黹纺绩的事才是”。可见,她并不觉得做诗是一件正经事。

  也因如此,宝钗在写诗时甚至会刻意迎合观赏者的喜好,元妃省亲时,正是她提醒宝玉,将“绿玉”改成“绿蜡”,以免元妃不喜。这个细节,流露出了她一惯以来的实用主义和功利主义,实用和功利或许有益于生活,却绝对是诗歌的敌对面。

  而黛玉,她是把诗歌当成了自己的整个生命。秋雨敲窗,她提笔挥就《秋窗风雨夕》;落花成冢,她一气吟出《葬花词》。正如她在《咏菊》一诗中所说的那样,“无赖诗魔昏晓侵”,这是她的切身体验。诗,对于她,是不可一日无的,是她生命的喷薄。

  《红楼梦》中最动人的诗篇皆出于黛玉之手,葬花词,海棠诗,桃花行,秋窗风雨夕,五美吟,柳絮词,题帕三绝句……读这些诗,我们能触摸到黛玉心灵的每一丝悸颤,感受到她灵魂的每一次燃烧,当她吟出“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时,不单是宝玉,连身为读者的我们,也恨不能和这个敏感孤傲的少女同声一哭!

  宝钗的诗也好,但只是吟咏工细,缺乏超逸的意境。她在那首咏絮词中故意为柳絮翻案:“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命意实在太过功利,怎能及黛玉的“飘泊亦如人薄命,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真正动人的诗歌都是性灵之诗,因为那是从诗人的心底自然而然地流泄出来的,未经任何凿饰,却因真诚而能引人共鸣。

  黛玉的诗人气质不仅表现在作诗上,更表现在她诗化的生活中,在大观园中,她就是一个诗意的存在。她所住的潇湘馆,是“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是“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她闲暇了不是去找姐妹们串门,而是静静地在芭蕉影中教鹦鹉读自己的葬花诗。且看有次她临出门时交待紫鹃的话:

  “把屋子收拾了,下一扇纱屉子,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

  这是何等诗意芬芳的诗境生活!她是完完全全地活在诗里头了。

  甚至在外形上,曹雪芹也完全将黛玉的美诗化了。

  书中其他女性的美都是很具象的,比如说宝钗就是“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

  而黛玉出场时,没有描写她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而是形容她“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情目”。

  比较起来,黛玉的外形有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无法那么具象化。她的美就像朝云春梦那样,你可以感受得到,却没法具体地形容出她的样子。

  千百年来,关于黛玉美还是宝钗美的话题一直争论不休,其实我想,她们是两种不同的风格,宝钗自然鲜妍妩媚,黛玉却完全是一个诗意的存在。黛玉从姑苏回来后,满身缟素,曹雪芹借宝玉之口来品度说:“妹妹出落得越发超逸了。”超逸二字,恰如其分地形容出了黛玉的灵性之美。

  回复日期:2011040822:52:38

  正因为以诗为心,才有了黛玉葬花这样的唯美意境,这事儿换别人来做可能只是矫情,可放在林黛玉身上却再自然不过。我不同意某些读者将之看成行为艺术的观点,黛玉葬花只是情之所至,她细腻地体会到落花难免被流水所污的命运,出于对美好事物的怜惜,自然而然地荷锄葬花,这里面绝无表演的成分。

  事实上,“葬花”这一事件兴许是有根据的。纳兰容若在悼念亡妻的词中就有过这样的描述:

  此恨何时已!洒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

  有学者以此为据,甚至提出贾宝玉是以纳兰容若为原型的这一说法。

  而另一个的的确确有过葬花行为的是大名鼎鼎的唐寅唐伯虎。唐寅居桃花庵,自号桃花庵主,”轩前庭半亩,多种牡丹花,开时邀文征明、祝枝山,赋诗浮白其下,弥潮浃夕,有时大叫痛哭.至花落,遣小僮一一细拾,盛以锦囊,葬于药栏东畔,做落花诗送之。”

  唐寅、纳兰、黛玉虽然身处时代不同,身份各异,但俱是性情中人,一脉相承的是那份至情至性,对美好事物流逝的敏感已融入千古文人的文化血液之中,数百年前,唐朝诗人刘希夷已发出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悲音,数百年后,这一声音又回响在黛玉的诗中——“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诗人的天性是敏感,对于黛玉来说,敏感像一柄双刃剑。因为有着一颗异常敏感的诗心,她才能够与花鸟同悲,与天地同愁,将心中悲苦转化为哀感顽艳的诗篇;但过于敏感也造成了她的多愁多病之身,加快了她走向毁灭的进程。

  可我还是要感谢诗歌,正是因为爱诗成魔,才有了这天地间独一无二的林黛玉。黛玉之所以成其为黛玉,离不开“诗书”这位闺中伴,这位闺中密友滋养了她的生命,造就了她独立的精神世界,形成了她情怀高邈的意境生活。

  在此之前的古典文学作品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女性形象。崔莺莺也好,杜丽娘也罢,她们的存在都只是为了其爱情生活。她们也写诗,但诗歌只是伴随着爱情产生的附属品。让我们来看一首诗: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这首诗无论在何时何地看,都是一首香艳旖旎的情诗,充满了娇羞和矜持,欲语还休和欲迎还拒,这是年方二八的崔莺莺写给元稹的约会诗。

  后来莺莺被抛弃后,某日,元稹路过其家,以表兄的身份求见,她写《告绝诗》回绝: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

  写来写去,均绕不过一个“情”字。

  黛玉所写诗的范畴,却远远不是“情诗”两个字可以包涵的。她的诗中,有自怜,有自白,更多的是对流逝中的自我生命与青春的留恋和叹惋。

  可以说,黛玉这一形象已经具备了强烈的自我意识,“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诗歌是她美好内心世界的外化。再也回不到故乡的她,终于在诗书中找到了一方永恒的精神家园。

  回复日期:2011040822:57:25

  大观园中,爱诗如命的还有一个“诗呆子”香菱。香菱半路出家,囿于根基,所做的诗自然无法和小姐们相提并论,对诗的喜好却和黛玉一般无异,竟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各自散后,香菱满心中还是想诗。至晚间对灯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后上床卧下,两眼鳏鳏,直到五更方才朦胧睡去了……只听香菱从梦中笑道:“可是有了,难道这一首还不好?”……原来香菱苦志学诗,精血诚聚,日间做不出,忽于梦中得了八句。

  香菱这个人物和黛玉是有些瓜葛的。她们都是来自姑苏的孤女,后来又都进了大观园,出身、经历都有所类似。如果说晴雯身上有着黛玉性情的影子,香菱身上则可以看到黛玉命运的伏线。

  我们来看看香菱的处境。她的身份是薛蟠的侍妾,以薛蟠之俗,自然是不懂得吟诗做赋这种雅事的。而薛家的另一个主子宝钗,对于香菱的这种行为也颇不理解,反而说她:“何苦自寻烦恼。都是颦儿引的你,我和他算帐去。你本来呆头呆脑的,再添上这个,越发弄成个呆子了。”

  这样看来,香菱完全没有学诗的必要,可她却偏偏苦志学诗,为的是什么?我觉得宝玉在这一回说的很有道理:“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

  这话说得多好。香菱学诗,并不是为了讨好任何人,而是为了不辜负她自己,不辜负老天爷赋予她的珍惜美、追求美的天性。

  香菱的册子上画着一茎荷花,判词云:根并荷花一茎香。荷出污泥而不染,香菱处身于污浊的环境中,心中却依然埋藏着对美好的热望和渴求,这一点,和黛玉何其相似。

  做诗对于成为封建淑女,不仅是无益,简直是有害的。功利主义者们不会明白,一个黛玉,一个香菱,为何会在这种“无用”的事物上花费大量的时间。他们不知道的是,美好的事物往往无用。

  回复日期:2011040823:43:39

  细读了,楼主有颗真挚的诗心,文字也很有见地,问好!

  回复日期:2011040823:53:07

  谢谢楼上的支持!初来书话,请多指教。

  回复日期:2011040916:50:07

3、孤标傲世偕谁隐  不知从何时开始,林黛玉在普罗大众心目中,成了哭哭啼啼、小心眼、专使小性子的形象。事实上,黛玉这个人,决非“缠绵”两个字可以概括,她骨子里是硬朗的。

  第二十回中,宝黛二人又因宝钗发生口角,黛玉脱口而出:“我为的是我的心!”

  在她病弱的外表下,埋藏着的是一颗勇敢的心,这颗心坚持只为自己而活,尽管因此会活得更辛苦。如果说宝钗一直致力于入世,达到了和外界的圆融;黛玉则始终执着于自我,向内发现了自己。

  通往自我的道路往往荆棘遍布。这条路不是通往世俗幸福的“星光大道”,没有鲜花和掌声,你往往只能踽踽独行。

  从出生开始,我们就面临着被塑造的境地,社会的作用有点类似于模具工厂,它事先提供一个好的模板,然后利用各种合力将你装入模子中。社会告诉你要主流、要正统、要循规蹈矩、要和光同尘,可林黛玉偏偏选择了拒绝,拒绝被塑造、拒绝主流、拒绝正统。

  她并不是为了叛逆而叛逆,她只是遵循着内心的指引。当世俗的条条框框和内心的声音相悖时,她选择了忠实于自己的内心。

  和主流背道而驰并不容易,一开始,我们都是个性张扬的小孩,为什么大多数人最终都接受了模式化的生活呢?那是因为主流就意味着安全、舒适、现世安稳,人的天性中有着趋利避害的成分,举个例子,我们小时候都童言无忌,可有时候说真话无意中冲犯了大人,被严厉批评几次后,我们就不再坚持说真话了,这样至少可以避免被批评的风险。

  黛玉的自我意识也经历了一个逐渐觉醒的过程,一开始,她也曾“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

  从初入贾府的表现来看,黛玉行动得体、应答颇有分寸,和古典小说中常见的淑女们并没有什么区别。分析这段表现可以发现,实际上黛玉对于人情世故并不是不懂的。

  和贾母一同住的时候,她和宝玉呈现出的都是“昵昵小儿女”之态,时而闹点小矛盾,时而说说俏皮话,这时候的黛玉,就像我们寻常可见的那种小女孩儿,天真可爱,即使有一点任性,分寸也把握得很好。

  大多数人的成长都是一个被规范的过程,而这个我们看着她长大的小女孩儿,却在成长的道路上,面目越来越清楚。

  在我看来,黛玉自我实现的完成是在住进潇湘馆后。有了这方幽僻的小天地,一个迥异于传统淑女形象的诗人林黛玉终于横空出世了。

  我们来看第四十回中,刘姥姥逛潇湘馆所见所闻:

  刘姥姥因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刘姥姥道:“这必定是那位哥儿的书房了。”贾母笑指黛玉道:“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刘姥姥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这那像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

  屋如其人。潇湘馆就像它的主人一样另类,这屋子不像小姐的绣房,林黛玉又岂合传统淑女的规范!淑女们克己复礼,她偏要肆情任性;淑女们一团和气,她偏要爱憎分明;淑女们豁达圆融,她偏要执着尖刻。黛玉就是十二钗中最突出的离经叛道者。

  任性实际上是最大的勇敢,坚持自我通常会让自己处于一个很危险的境地,黛玉也为此付出了一般人不敢支付的代价。

  特立独行者最为孤独。

  大观园中姐妹众多,出现在我们面前的黛玉却常常是独自一人。

  村上春树小说《舞舞舞》中的男主角说:“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乱交朋友罢了。”

  我想这话放在黛玉身上也适宜,孤苦伶仃的她其实比谁都更需要爱和温暖,但她渴望的是绝对纯粹的感情,不管是爱情,还是友情。

  如果得不到了解,那么宁愿孤独,好比傲霜的菊花,宁愿在清冷的秋风中独自盛开,也不愿去和春花们争奇斗艳。

  回复日期:2011040921:59:45

  回复日期:2011040922:14:19

  其实在很久以前的东晋,也有一个人和黛玉做出了相似的选择,他的名字叫陶渊明。在现代人看来,陶渊明过着的是一种优美绝俗的隐居生活,实质上在当时的大背景下,弃官回家种田是相当非主流的。大部分人如谢灵运,终生都因“退耕力难任,进德智所拙”而为难,在仕与隐的矛盾中越活越拧巴。

  最符合儒家思想的人生道路是取得一番功名后,飘然离去。可陶渊明在没有得到之前就坦然放下,只因为“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既然适应不了社会,索性退回到自己的世界中去。他不愿意为难自己,而是选择过一种简单、朴素、忠于自我的生活,除了那些能与他共话桑麻长的“素心人”外,他基本上与世隔绝了。

  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陶渊明的,同是田园诗人的王维就曾讥诮他说“一惭之不忍而终生惭”,意思是如果能折腰一见督邮,何至于后来沦落到乞食的地步呢?王维这个人实际上终身都是做官的,做为一个体制中人,他很难理解体制外那些异端的思想。

  黛玉在大观园诗社中的地位,一如千百年前陶渊明在诗坛的地位。刘勰作《文心雕龙》,竟然只字未提陶渊明。钟嵘作《诗品》,陶渊明仅在中品,排名还在陆机潘岳之下。

  《红楼》中流传最广的诗词作品均出自黛玉之手,可她在诗社中并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且看李纨作为诗社社长是怎么评她的作品──在人人都赞林黛玉的海棠诗应为上品时,她独排众议,说:“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

  这就是主流们对性灵之诗的看法!黛玉的怀才不遇,和千百年来非主流文人的遭遇何其相似!我猜想曹雪芹就是借她之口,来诉尽平生的不得志。

  黛玉却对陶渊明抱有景慕之情,因为他们在精神上是相通的,所以曹公才让她在菊花诗中独占鰲头。只有他们才能真正懂得菊花的高洁和傲骨,“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与其说是问菊,倒不如说是自问自答,答案早写在了黛玉的心中。

  黛玉在《葬花词》里悲愤地质问道:“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渴望能找到“一抔净土掩风流”的清静之境。这种清静的境界,不就正是陶渊明苦心追求的桃花源吗?

  回复日期:2011040922:54:26

,黛玉这个人,决非“缠绵”两个字可以概括,她骨子里是硬朗的我坚决同意  回复日期:2011040923:36:48

  楼上的,握爪。。。

  回复日期:2011040923:43:00

  除了陶渊明外,我常常还能从黛玉的身上看到另一个魏晋名士的影子,那就是嵇康。从个性到品格,黛玉和嵇康都不无相似之处。

  嵇康这个人,长得非常美,岩岩若孤松之独立;脾气非常坏,自我评价是“轻肆直言、遇事即发、刚肠嫉恶”。对喜欢的人倾心相交,对不喜欢的人睬都不睬,当时有个叫钟会的人慕名前来拜访他,嵇康头也不抬,继续打铁,导致钟会后来衔恨报复,造成了他的被害。

  我们现在看来这是很酷的行为,实际上绝不符合儒家为人处世的中庸之道。黛玉的锋芒毕露、爱憎分明就和嵇康一脉相承,这样的人构成了中国文人的风骨,在现实生活中却难以讨喜。

  嵇康之死的直接源头是由于他有个叫山涛的朋友请他去做官,他老人家不做就罢,偏偏还要写出一封《与山巨源绝交书》。内有“非汤武而薄周孔”的叛逆之词,当时的皇帝司马老儿早就看不惯他了,便以此为借口杀了他。

  杀他的理由是此人“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无益于今,有败于俗”,我不知道皇帝老儿是怎么想的,这哪里是罪状,分明是歌颂嵇康人格魅力的赞美书。

  可叹的是,嵇康死之前,在狱中写了一篇很长的《诫子书》,从如何做官到酒桌应酬无所不包,说的都是如何在乱世中保全自己的技巧。后来他的儿子嵇绍遵守父亲遗训,官做得还挺好。

  如果没有《诫子书》,我们可能会觉得嵇康可能是不懂官场规则,实际上,他深于世故而拒绝世故,他熟谙规则却偏偏不按常理出牌。

  千百年后,也曾步步留心的黛玉同样选择了拒绝和叛离,黛玉的洞察力实际很强,她熟谙家务经济,“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她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妻妾相处的模式,“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我想她如果愿意,完全有能力做一个符合主流价值的闺秀,她可以含糊一点,可以走向妥协,但如你所知,如果她真那样做了,就无法成其为林黛玉了。

  今时今日,仍有人将黛玉目为柔弱尖酸的代表,却看不到她的傲骨铮铮,这完全是一种误读。或许,真正喜欢她的人,都有着同样自由孤独的灵魂和同样敏感多情的心灵吧,只有骄傲者才能读懂骄傲者的灵魂。

  “孤高自许、目下无尘”的黛玉正是魏晋风度在《红楼梦》中的余响,如果要用一句话来形容魏晋风度,那就是“越名教而任自然”,她以自己的一生践行了这句名言。

  大家都应该明白这位林妹妹的本质是一株仙草,所以她常自诩为“草木人儿”。即使误入凡间,这株仙草仍然不失草木本心,天情天性,自成佳景。《牡丹亭》中杜丽娘有唱词云“只为那一生爱好是天然”,移之评价黛玉也颇为贴切。

  在这软红万丈中,小小草儿无以与群芳争艳,却能得天地精华,与神瑛相伴,随春葳蕤,生趣盎然。

  有时候,孤独并不等于枯寂。

  回复日期:2011040923:48:52

  读来很舒服,学习!

  回复日期:2011041012:48:48

  谢谢!

  回复日期:2011041012:52:41

两个“不肖”者的相知  孟京辉的话剧《柔软》中有这样一句台词:“每个人都很孤独。在我们的一生中,遇到爱,遇到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了解。”

  这句话用来形容宝黛之恋的独特之处真是恰如其分。

  《枉凝眉》中唱道:“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其实,对于两个能够相互了解的人来说,遇见已经是最大的幸运。

  让我们回到那他和她初见的那一刻。

  这一见惊心动魄。

  她在心中惊叹:“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他脱口而出:“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他们的相遇,常常让我想起印在茶花烟上的那句诗:与君初相识,似是故人归。为什么他们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我想,不仅仅是因为木石前缘的原因,而是,他和她借由对方身上,遇见了最初的自己。

  人类总是被那些和自己特质相同的人深深吸引。在此之前,那个深藏于内心的“自我”可能沉睡着,被忽视被遗忘,直待和某个人劈头相遇,甚至只打了个照面,那个沉睡着的“自我”就会被唤醒,那一刻,我们才找到了自己。

  宝黛二人共同的特质是什么?让我们去原书中寻找答案。

  曹公在刻划黛玉眼中的宝玉形象时,忽然插进了两首《西江月》: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这是对宝玉的总体评价,更是曹雪芹的夫子自道。最惹人注意的是其中两句: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我想这“不肖”和“无能”恰恰是宝黛精神上相通的地方。

  所谓不肖,大多是指后人背离了父辈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宝玉的不肖之路,要追溯到他周岁的时候,家中长辈隆重地为他安排了一次抓周,殊不知这小小孩儿不抓纸笔不抓官印,偏偏去抓了盒胭脂。

  自此,他的父亲贾政就认定这是个没出息的孩子。

  宝玉慢慢长大了,整日价在姐妹群中厮混,生来不爱读书,却爱吃姑娘嘴上的胭脂,从未将功名利禄、人情世故放在心上。看这架势,的确是要将不肖进行到底了。难怪贾政不喜欢他,这种不喜欢有恨铁不成钢的成份,更多的是气质上的不喜,这个儿子就没有半点像他生出来的!

  读《红楼》的很多人都会注意到宝玉“男生女养”的童年,却很少有人注意到黛玉幼时的家教。《红楼》中有两个女孩子是自幼充男儿教养的,一是凤姐儿,一是黛玉:

  (林如海)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夫妻无子,故爱如珍宝,且又见他聪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读书识得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

  这一段幼年经历让黛玉和诗书结下了终身的缘份。

  宝玉和黛玉,一个本是男儿身却有着几分脂粉气,一个本是女儿家却浑身书卷气,在各自的性别群体中都属于异端。无怪乎他们如此投契,只因为他们性情相近,身上都有着一种非主流的气质。

  现代人倾向于把他们当成封建叛逆者来歌颂,其实叛逆者往往都是孤独的,如果遇到另一个持相同价值观的人会觉得特别可贵。

  当宝钗湘云都一古脑儿地来劝宝玉走“仕途经济”的大道时,只有林妹妹“从不说这些混帐话”,所以宝玉才引她为平生第一个知音。

  到了这个阶段,宝黛之恋已逐渐由青涩期过渡到成熟期。在此之前,宝玉这个爱博而心劳的主儿也曾和袭人初试云雨情,也曾对着宝姐姐丰美的手臂流口水,也曾闹着让云妹妹帮他梳辫子。在此之前,他遇到了爱,也遇到了性,那些都不稀罕,稀罕的是,他终于遇到了了解。

  回复日期:2011041018:12:08

  孟京辉的话剧《柔软》中有这样一句台词:“每个人都很孤独。在我们的一生中,遇到爱,遇到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了解。”

  同意!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回复日期:2011041019:38:30

  所以我相信,尽管宝玉博爱,可钟情的人始终只有黛玉一个,因为他们彼此懂得。唯有黛玉,才会懂得并欣赏宝玉的叛逆和反抗,他们同样有着敏感多情的心灵和自由奔放的灵魂,彼此都是对方在人群中的回声。焦大自然领会不了林妹妹的好处,便是宝钗湘云,又怎能领会到宝玉真正的好处?

  在她们眼中,宝玉什么都好,就是未免太过不通世务、如傻似狂,所以她们想尽一切办法把宝玉往人间正道上引领。她们不知道,这才是宝玉真正的美质所在。

  宝玉的这段境遇,倒和《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有所类似。令狐冲在华山派时,和小师妹岳灵珊也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初恋。岳灵珊那个时候觉得师兄也挺不错,就是吊儿郎当、不够正统。相反,令狐冲这个特质在小师妹看来是最大的缺点,在任盈盈眼中却是他最美好的品质。

  说到这里,我不禁要为灵珊宝钗们扼腕叹息,曾经有一块真正的宝玉摆在你们面前,可你们却把它当成了顽石,岂不惜哉!当然,站在灵珊宝钗的角度,这种特质并不是她们需要的。

  在这里,伴随着宝玉出生的那块通灵宝玉其实也是有着象征意义的,它的前身原是大荒山青埂峰的一块石头。所以它具有两面性,彼之顽石,有可能是吾之宝玉。

  石头还有一层寓意,就是无用。它本是女娲补天剩下来的那一块,“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许多年”。宝黛二人实际上都是大观园中的无用之人,当然曹公在写到黛玉的时候出于爱惜,用笔更隐晦一点,但我们也能看出,在“众人”眼中,林黛玉对于贾府这个大家庭是无益的。

  知音难求,知音型的爱侣尤其难觅。千百年后,人们纷纷为杜丽娘那种情之所至,可以生可以死的深情所感动,殊不知,在丽娘而言,只不过是情欲的觉醒而已,就算没有柳梦梅,她同样会爱上张梦梅、李梦梅、西门梦梅。小龙女的情况也类似,在被尹志平进行性启蒙后,如若当初不是杨过而是其他人和她朝夕相处,我估计她同样会爱上张过、李过、欧阳过。

  这世上情侣千千万,但其中九百九十九万的人对于他的另一半来说,根本就没有不可复制性,所以我们绝大部分人的爱情都貌似牢不可摧,实际上可以在弹指间灰飞烟灭,替代品无处不在,我们和对方都太容易被另一个人取代。

  宝黛爱情的难以取代之处,就在于他们具有共同的精神世界,并为了捍卫这个精神世界而与现实世界负隅顽抗。宝玉因为结交戏子琪官被贾政暴打后,黛玉去看他,哭得一双眼睛桃儿似的,说:“从今以后,你都改了吧。”这话当然是试探,所幸宝玉没有辜负她的期望,很硬气地回答说:“便为了这些人,我死了都愿意。”宝黛之间化嫌隙为知心,当始于是。

  回复日期:2011041020:22:01

拜读了问好  回复日期:2011041020:34:57

  谢谢!

  回复日期:2011041322:43:57

  对黛玉的解读非常透彻,大手笔。

  长见识了。

  回复日期:2011041417:50:52

文采甚佳  回复日期:2011041720:07:25

  廿三回所写的宝黛“共读西厢”就是两人爱情故事中最为精彩的片段之一。却说这天,宝玉携着一本《西厢记》来到沁芳闸桥边坐着阅读,遇到了前来葬花的黛玉。黛玉忽见宝玉手中拿着一本书,便问是什么书宝玉见闻慌得将书藏于身后,说道“不过是《中庸》《大学》”。后被黛玉索逼不过,只好将书递出黛玉见是《西厢记》,内心喜不自禁,坐在石上翻阅。

  我特别喜欢老版《红楼梦》中对这一桥段的处理。其时正是暮春时节,宝黛二人埋首书中,不时交换一个会意的眼神,他们的背后,落红簌簌而下,这画面美得像诗。记得电视剧热播时,几乎每户人家的墙壁上都贴着这么一幅“共读西厢”图。

  在宝黛“共读西厢”这场戏中,最有趣味的就是他们以曲词挑情逗爱,以试真情宝玉借《西厢记》中张生所说的两句话“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城倾国貌’,”向她倾吐内心的爱慕之情。黛玉因顾及少女的矜持,不觉怒嗔宝玉,说要告诉舅舅,舅母去,后见宝玉向她告饶的窘态,遂又转嗔为喜,也借《西厢记》中红娘所说的话来嘲笑宝玉是“苗而不秀的银样蜡枪头”。

  试想想,如果宝玉碰到的是宝钗,她会如何反应?可能会板起脸来,教训他说:“宝兄弟,你我年纪尚小,不可被这些闲书移了性情,有空还是读读《中庸》、《大学》才是正经。”她绝不可能像黛玉一样,喜不自禁,软语谐谑。

  宝黛二人均不是人间客,尚未沾染人世间的尘俗之气,处世做人都是出自本心,还没有学会掩饰,喜时就笑,悲时就哭,他们是大观园中的两个赤子。

  黛玉抒发性灵的诗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诗社社长李纨就多次表示她的诗不够“含蓄浑厚”,独宝玉一人始终觉得这个妹妹的诗做得极好。每逢诗社,如果是黛玉拔了头筹,他就喜不自胜地表示“极公”,如果是其他人占了上风,他马上就跳出来说,“还要斟酌斟酌”。

  宝琴拿着黛玉做的《桃花行》给他看,戏说是她做的。宝玉见了,并不称赞,却滚下泪来,便知出自黛玉。宝琴说难道我的才气不比林姐姐,就写不出这样的诗句?宝玉回答你年纪尚小,不比林妹妹经历过离丧,且宝姐姐断不会让你写出如此悲凉的诗句。

  黛玉的诗总是能引起宝玉的强烈共鸣,在听到她悲悲切切地念出《葬花吟》时,痴人宝玉已是悲不自胜:“不觉恸倒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

  宝玉不仅是为黛玉的身世而恸,更是为生命和青春的流逝而恸。只有他,才能读懂黛玉诗词中潜藏的对美好事物一去不复返的哀悼。

  巧的是,当宝玉为晴雯做《芙蓉女儿诔》时,唯一的听众也是黛玉。有人说,《芙蓉女儿诔》是借晴雯来悼黛玉,我倒觉得,这是一首青春的悼歌,流露的仍然是“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的伤逝之感。

  在高鹗的续著中,失去了通灵玉的宝玉,变得痴痴傻傻,恰恰这个时候,凤姐安排了调包计,宝玉和黛玉越来越隔膜。我宁愿理解成,是因为失去了黛玉,宝玉才华彩尽失。

  宝黛二人确实是真正的知音,好像彼此在人群中的回声,美是他们共同的宗教,他们执着于青春,执着于美好,执着于理想主义。他们借所爱来完成了自己,他们的生命,也因为彼此的存在才能更加焕发光彩。

  在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一回中,贾政批评宝玉说,他所得也无非是一些“精致的淘气”罢了。在我看来这简直是最好的赞美。“精致的淘气”并不异得,它需要有钱、有闲和一颗真正懂得缠绵的心,大观园中符合这个条件的,只能找出双玉来。

  顾城说,他渴望被人精美地爱着。我想,宝黛之恋的动人心魄之处,就在于他们都被彼此精美地爱着吧。

  回复日期:2011041818:12:02

5、情深不寿  十几岁的时候看《书剑恩仇录》,乾隆赠陈家洛一块玉佩,上面写着“强极则辱,情深不寿。温温君子,其谦如玉”。

  看到情深不寿四个字,不知为何,忽然心中一酸。人们说,情深不寿说的是香香公主,我当时联想到的却是同样早夭的林黛玉。

  在高鄂的安排下,一生凄凉的苦绛珠在病床上魂归了离恨天。其实,与其说黛玉死于病,死于不幸,倒不如说她死于情,死于自身,大观园中的“风刀霜剑”只不过加快了她的毁灭。

  自古情多累美人,本非人间客的林妹妹注定是个悲剧人物。在“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一回中,黛玉得了一枝芙蓉,题词为“莫怨东风当自嗟”。这就说明了,黛玉最终的结局怨不得他人,只是性格使然。

  当理想主义者不能实现自身之理想时,往往不愿苟活于世上,在黛玉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执着于自我的不合时宜者是如何走向毁灭的。一部红楼,主题就是把美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黛玉的气质中自有一种清冷,骨子里却是极热的,因此曹公送她一个“痴颦儿”的外号,甚至在《红楼梦》章目中再三点出黛玉之“痴”。譬如:“痴情女情重愈斟情、慈姨妈爱语慰痴颦”。痴即执着,黛玉看起来通透,实际上是大观园中头一个看不透勘不破的痴人。这个“痴”并不局限于感情上的“痴情”,而更接近于一种不为流俗世故渐染的赤诚,一种孤高耿介不合时宜的人格。

  她喜散不喜聚,是因为受不了欢聚过后的那份凄凉,比之宝玉的喜聚不喜散来,看不透的程度更进一层;她日日苦吟,病尤不辍,正是源于那份为诗着魔的痴性;和宝钗互剖金兰契后,她在风雨之夜心心念念着闺中知己,偶然露出了深情的本性。晋时王衍所谓:“太上忘情,其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此话可移为颦儿自道。

  黛玉之痴外化为流之不尽的泪珠儿,她到人间的使命原本就是“还泪”。她不单是为自己落泪,还为落花垂泪,对明月悲泣。对春花秋月尚且如此多情多意,何况对人。天若有情有亦老,深情如斯,如何能永?

  回复日期:2011041913:25:27

  非常感激LZ。我十三岁时才开始看红楼梦。十二年来从不深究书中细节。从一开始的不喜欢到最后的床头读物。从一开始不喜欢黛玉,到最后被她的情绪所左右。一直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见到楼主所说,恍惚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谢谢楼主!

  回复日期:2011041918:34:48

  谢谢楼上的支持!

  回复日期:2011041918:36:17

  情深不寿似乎是大多数天才型诗人的最终归宿。在黛玉的身上,似乎能看到郁郁早亡的晚唐诗人李贺的影子。

  李贺本是曹雪芹十分钟爱的诗人,他的朋友敦诚曾夸奖他““诗追李昌谷、狂于阮步兵”,又说“爱君诗笔有奇气,直追昌谷破篱樊。”说明曹雪芹的诗风与李贺一样,皆具变幻莫测之妙,都有着独特的浪漫风格和奇幻的笔调。

  纵观大观园群芳之中,谁的诗风最似李贺?毫无疑问是林黛玉。我猜想,兴许曹公是想借这位女诗人来一展他的诗才诗情和审美情趣。李贺诗境以幽僻冷艳为主,他的《将进酒》以“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起首,却以“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作结。一句“桃花乱落如红雨”,那缤纷的花雨飘洒在大观园的红楼一梦之中,成为弥漫于这部旷世巨作及黛玉春恨秋悲中的基本韵调与色彩。

  黛玉之花家又名“埋香冢”,有学者指出,应取意于唐李贺《李长吉歌诗》卷四《官街鼓》“柏陵飞燕埋香骨”,第二十七回目下句正作“埋香冢飞燕泣残红”:曹雪芹将黛玉比赵飞燕,除了以其形体之瘦削象征她性格之清高孤傲而外,从李贺诗句联想构思也有可能。

  李贺和黛玉一样,都是性格抑郁的人,这种人容易放大生活中的不幸。一遇挫折,即使正值青春年少,也难免会感叹“我当二十不如意,一生愁谢如枯兰”。黛玉之诗被人目之为“怨”,正是源于这股抑郁不平之气,而长期处于这种状态肯定对健康不利。

  这毫无疑问是个悖论,上天仿佛存心和天才们过不去,你要么多愁多病,要么流于平庸。李贺也好,黛玉也好,他们都没有辜负上天赐予的情性和才华,他们一生都在与诗纠缠,他们的得意与失意,都在诗之中。

  在宿命面前,他们没有逃避,而是勇敢地迎了上去。有时候我想,黛玉虽然早夭了,却是真正的勇者。至少,她从不怯懦。

  现在关于黛玉之死的推测很多,我觉得她应该是病死的,也就是书中所说的泪尽而亡。前八十回中为她患病身亡其实铺垫得挺多的,如果是自杀,没必要设这么长的伏线。但不管自杀还是病死,黛玉对于死亡的态度是迎合,而不是抵抗。她拒绝再在这个幻灭的世界上生存下去。

  回复日期:2011042108:18:38

  楼主大可不必那么的迷信脂砚斋,

  其实素衣的点评已经超出了脂砚斋很多,

  进入了曹雪芹的内心。

  正像有网友说的,我们读懂了的脂砚斋点评的很热闹,我们读不懂的地方,反倒没看见他的点评。证明他根本就没资格作曹雪芹的知己,唯一让我们相信他的倒是造假者强行插入的什么“余命其删去”“余想起当年之事大哭”之类。

  回复日期:2011042213:01:28

  回复日期:2011042220:06:08

6、萧红的黛玉心  近来重读萧红的文集,联想起其人其事,忽然觉得,这个跋涉在生死场上的东北姑娘,在她刚烈大气的外表下,埋藏的却是一颗剔透玲珑的黛玉心。

  聂绀弩曾对萧红说:“萧红,你是才女,如果去应武则天皇上的考试,究竟能考多高,很难说,总之,当在唐闺臣前后,决不会到和毕全贞靠近的。”

  萧红笑着说:“你完全错了。我是《红楼梦》里的人,不是《镜花缘》里的人。”

  这使聂绀弩颇感意外,他不知道萧红会是《红楼梦》里的谁?

  萧红解释说:“我是《红楼梦》里的那个痴丫头。”

  她说自己像那个梦里也做诗的痴丫头香菱,其实她的才气远远超过香菱,直逼黛玉。在遇人不淑这方面,她和香菱的命运确有相似之处。香菱最大的特点便是“呆”,对于薛蟠的打骂,她毫无怨言,对夏金桂的荼毒,她逆来顺受。

  可萧红这个女子,岂是一个“呆”字能够形容的。她最大的悲哀是,有着香菱那样不幸的遭遇,偏偏又似黛玉般孤傲敏感,她的疼痛一定是加倍的吧。

  这个倔强的东北姑娘,从故乡的乌兰河漂泊至香港的浅水湾,一路求索,一路流离,在情爱里沉浮,在情爱里颠沛,最终却带着满心遗恨,客死于异乡。

  萧红和黛玉一样都是异乡人,她们的灵魂伴着疲惫的身躯四处漂泊,与生俱来的叛逆天性注定了她们的与世不合。当周围人都试图去融入生活时,她们却固执地退守于自己的幽僻小天地中,拒绝和生活达成和解。

  有人说,萧红这样的女子才是真正地勇敢。但是我想,你在选择忠于自我天性时也会有所犹疑吧,像你这样敏感抑郁的人,任何一点痛苦都会让你有所感应,你不管不顾地勇敢着,心里却未必是不痛的吧。就像你说的那段名言,“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不错,我要飞,但同时觉得……我会掉下来。”

  非常喜欢刘超在评价萧红时的一段话:“萧红是带着疼痛感而生活的,自然也是带着疼痛感而写作的。这在常人,是不可承受之重;然而,也恰恰是此点,成就了萧红辉煌的文学世界。”

  或许带着疼痛感写出来的文字才更加打动人。萧红和黛玉的文风都有着淡淡的忧伤和浓浓的诗意,我想起初读《呼兰河传》时,读到“满天星斗,满屋月光,人生何如,为何如此悲凉”时,感觉胸口一恸,像是有只手在那里捶了一下。这种对生命本原状态的追问意识,和黛玉在《问菊》一诗中呈现出的情境何其相似。

  回望萧红一生的坎坷情史,我有时候禁不住替林妹妹庆幸,我不敢想像,如果黛玉没有遇到宝玉,而是嫁给了薛蟠,会不会和萧红一样呢?

  回复日期:2011042222:37:21

  萧军当然不像薛蟠一样粗俗无知,但他的不懂怜香惜玉,又和呆霸王有什么区别。葛浩文在萧红传记中说,在“二萧”的关系中,萧红是个“被保护的孩子、管家以及什么都做的杂工”,她做了多年萧军的“佣人、姘妇、密友以及出气包”。

  他们原本可以演绎一段有如宝黛之恋那样的传奇故事。那时,萧红被人抛弃在小旅馆中,贫病交加,是萧军向她伸出了援手。他甚至是她的第一个伯乐,是他发现她的文学才华,并鼓励她走上了文学创作这条路。如果没有这个义薄云天的铁汉萧军,就没有后来写出《生死场》、《呼兰河传》的萧红。

  那时的萧红如何能够想到,当初那个从天而降的青年侠士,有一天会将拳头对准她纤弱的身体?他发现了她的才华和美好,却并不懂得珍惜和爱护。

  萧军曾说:“她不欣赏我的‘厉害’,而我又不喜欢她那样多愁善感、心高气傲、孤芳自赏、力薄体弱的人。我爱的是史湘云,尤三姐,不是林黛玉。”不幸的是,萧红恰恰是一个酷似林黛玉的女子,她没有碰到真正懂她的知音。

  比较起来,黛玉能够遇见宝玉,该是怎样的幸运。所以我想,黛玉在临死之前,是不可能直呼“宝玉你好……”的,经历了手帕题诗、互诉衷肠等一系列事件后,宝黛之恋终于走向成熟,之前的嫌隙一扫而光,他们已经心心相印。黛玉对她唯一的知音宝玉,只有感激和牵挂,并无猜忌和怨恨。

  泪尽而亡,只是耗尽了对这个世界的热望而已。是这个世界伤了黛玉的心,而不是宝玉。她走得有些遗憾,但还算安心。

  弥留之际还在呼唤情郎名字的,是萧红,她在病榻上说:“如果萧军知道我病着,我去信要他来,只要他能来,他一定会来看我,帮助我。”正因为一辈子受尽白眼冷遇,没有得到过丰盛的爱,所以她特别不甘心。

  可再不甘心,她也只有与碧海蓝天永处,“留下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那一年,她只有31岁。

  若干年后,她的第二任丈夫端木蕻良在年近七十时,还曾和刘心武说:“心武,我这么一大把年纪,我想续写《红楼梦》,还不知道能不能把这件事做出来。”

  我不知道,如果端木来续红楼,他会怎样去写黛玉之死呢?

  回复日期:2011042511:06:55

  虽然楼主冷眼,在下还是要顶。

  回复日期:2011042516:56:27

王熙凤:风光背后1、好一个辣妹子  小时候看《红楼梦》,我最喜欢的人物就是王熙凤了。小孩儿混沌未开,那时我不喜欢看到林黛玉,因为她整天哭哭啼啼,也不喜欢看到薛宝钗,因为她总是说着些我听不懂的话。

  不像王熙凤,有她的地方就有笑声、有欢会,如果少了她,我就和贾母一样,总觉得怪冷清的。凤姐满足了一个小孩对于热闹、喜庆的全部幻想,对于儿时的我来说,她就像个发光体,走到哪里,哪里就“亮”了。

  后来谈到一些红学著作,才发现王熙凤原来一直是被当做“封建统治者”来批判的,我不禁有些惴惴的,觉得自己对她的喜欢未免有些大逆不道。

  我早已不是那个天真的小女孩儿,已经能够在凤姐热闹光鲜的外表下,辨别出她的阴暗面。可我仍然喜欢她,就像一个陷入了情网的少女,明知道意中人有着千百样缺点,却仍克制不住对他的爱恋。

  凤姐是一个优点和缺点同样明显的人,即贾雨村所谓的“正邪两赋”之人,这样的人,身上自有令人着迷之处。书中的贾母就非常疼爱她,还给她起了个诨号叫“凤辣子”。一个辣字,凤姐儿的形象立刻生动起来,几欲破纸而出。

  辣正是凤姐最重要的特质。做为一个嗜辣成命的湖南人,我常常觉得辣椒是上帝给人类最好的恩赐,初来广东时,对当地人从不食辣简直难以理解。辣这种个性太过鲜明的口味,嗜之者须臾不能离,憎之者终生不能近,多么像人们对王熙凤的褒贬不一。

  辣能给强烈的味觉刺激,一如凤姐在《红楼梦》中的地位。如果说曹公刻划黛玉时用的是泼墨写意的手法,到了王熙凤身上,则成了工笔细描。凤姐是书中最为浓墨重彩的人物,曹公在写她时用足了笔力。让我们来看一看凤姐那著名的出场吧:

  一语未完,只听后院中有笑语声:说:“我来迟了,没得迎接远客!”黛玉思忖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如此,这来者是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环拥着一个丽人,从后房进来。这个人打扮与姑娘们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仙妃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譬,结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顶上级着赤金盘缡缨络圈,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云缎窄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跟,两弯一柳叶掉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这一出场,好比京剧中的名角出台,绣帘揭处,一个亮相,便博得了满堂彩,可怜迎春三姐妹顿时相形见绌,沦为左拉笔下的陪衬人。

  张爱玲说,她读《红楼》读到第八十一回,什么占旺相四美钓游鱼、奉严词两番入家塾之类,顿时觉得天昏地暗无光彩。而我在读到王熙凤出场这一回时,顿时觉得天地混沌初开,整部《红楼》都为之明媚起来。难怪脂砚斋读到这里,情不自禁地喝彩道:“第一笔,阿凤三魂六魄已被作者拘走了,后文焉得不活跳纸上!”

  试想想如果没有王熙凤,一部《红楼》是否会乏味很多?看惯了闺阁丛中的温柔旖旎,女儿堆中的愁云惨雾,偶尔见识一下闺房之外的杀伐决断,何尝不能使人神为之振呢?就像吃腻了甜的酸的,我们偶尔也需要吃点辣的来提提神。

  回复日期:2011042713:02:35

  王熙凤的最大意义就在于让人们认识到,那时候女性的天地除了闺房绣楼外,还另有一番广阔的天地。一个女子除了像黛玉那样遁入诗书,像宝钗那样恪守本分外,她还可以有很多种选择,比如说,像凤姐那样去一展才干。

  凤姐使人惊艳之处,不在于长相,而在于气场,她在哪都能成为人群中的焦点。用《让子弹飞》中发哥评价姜文的话来说,不免“霸气外露”啊。就拿穿衣服为例,曹公在写到凤姐的打扮时总像打翻了调色盒,把金的红的这些色块都往她身上抹,每次出现在大众面前的王熙凤,总有种眩人眼目的感觉。

  我总觉得凤姐的个性中有一种很坦荡的成分,在她身上,我们一眼就能看出她的虚荣、好打扮、爱出风头,她对自己的野心毫不掩饰。凤姐和宝钗都是热衷于世俗幸福的人,但两人的风格却大相径庭,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如果把宝钗比做岳不群,凤姐就像左冷禅,坏也坏得气壮山河。

  气场源自于自信,凤姐堪称十二钗中最自信的人物。探春因出身偏房而自卑,黛玉因寄人篱下而敏感,宝钗是惯于藏拙的,唯有王熙凤,总是那么落落大方,谈笑自如,生命力异常充沛。

  书中有个细节很能展现凤姐的自信,有次她和平儿闲聊起大观园中的诸姐妹时说:“难道必定象蚊子哼哼就成美人了?”她自身肯定不属于“蚊子哼哼”的类型,反有点“河东狮吼”的味道。这句话隐含的意思是“强悍未必就不美”,凤姐这个人其实是自负美貌的,并不像她自谦的那样当自己是“烧糊了的卷子”。

  不知喜爱《红楼》的人们有没有注意到,曹雪芹似乎很看重出身对人的影响。十二钗中除了已入宫的元春外,出身最好的可能就属王熙凤了。在那个时代,娘家的实力往往会决定一个女人在夫家的地位。王熙凤出身于“金陵一霸”的王家,它和贾家是世代姻亲,叔叔王子腾从京营节度使升任九省检点,是当时在朝统领军权、声势显赫的人物。

  从王熙凤和贾琏的一些玩笑话可以听出来,她对自己的出身是相当自负的,有意无意中透露出王家比贾家更煊赫的话来:“把我们王家的地缝扫一扫,就够你们贾家过一辈子。”

  有了这种背景,我们就不能理解,为何王熙凤小小年纪就能管理荣国府300多人,只因为她从小就见惯了大场面。她虽然不识字,一言一行中却呈现中大家闺秀应有的得体和大方。

  凤姐没念过书,加之性情泼辣言语锋利,容易给人以粗野无礼的错觉。实际上,她是极有分寸的,我们何曾见过她在王夫人面前乱说俏皮话?又何曾见过她拿端庄的宝钗打趣?凤姐为人处世妥帖周到,一是因为她天性聪明,二是来自她良好的家教。在凤姐身上,我们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小家子气,这是大家闺秀应有的风范。

  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良好的出身给了凤姐自信健康的心态,但一路走来太顺利,未免对弱者就少了几分“理解的同情”。她最为人诟病的就是毒设相思局及逼死尤二姐,这两件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觉得自己的“高贵出身”被冒犯了,必须要置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冒犯者于死地。这就未免有点太过了。

  过犹不及。偶尔吃吃辣椒可以提振食欲,吃得太多的话,轻则上火,重则伤身。凤姐一生的悲剧所在,正在于不懂控制分寸。

  回复日期:2011050515:59:18

2、打工皇帝王熙凤  红学大师王昆仑曾经说:“恨凤姐,骂凤姐,凤姐不在想凤姐。”这个评价是来自《三国演义》里对曹操的评价:“恨曹操,骂曹操,曹操死了想曹操。”

  凤姐这个人身上,确实是有几分乱世枭雄的气质。曹雪芹就曾借秦可卿之口,夸她是“脂粉丛中的英雄”。料理宁国府、弄权铁槛寺等事件中,凤姐表现出来的果敢、决断之力,的确隐隐有战场上的大将之风。

  易中天在《品三国》中,以“可爱的奸雄”来称曹操,如果说凤姐是贾府中的奸雄,未尝不是个可爱的奸雄呢?在我看来,曹操和凤姐确实有不少相似的可爱之处。

  首先,他们都很有幽默感。在《红楼梦》中,幽默感似乎是一种很很稀缺的品质,小姐哥儿们都活得有点太端着了,这个时候就需要凤姐来插科打诨了。除了凤姐,谁还会自嘲为“烧糊了的卷子”?贾赦不知好歹地去索要鸳鸯,把贾母气得不行,凤姐轻轻一句“谁教你会调理人呢,把人调理得水葱儿似的”,顿时化尴尬为欢乐。贾母喜欢她不是没有道理的,凤姐的确活得一团喜气。

  同样,曹操这个人,其实也是很有娱乐精神的,他不像刘备那样一本正经,而是喜欢开开玩笑。有一次他请刘备来喝酒,关羽和张飞就跑去酒席上说要舞剑,曹操笑着说:“这又不是鸿门宴,哪里用得着项庄呢?”说得刘备都笑了,接下来,曹操又命令说:“取酒与二樊哙压惊。”一场可能有的冲突,就被他机智地消弥于无形中。

  其次,他们都敢于说真话。做为两个出来混的人,肯定会有说假话的时候,但他们的谎言都是因为政治斗争的需要才说,在日常生活中呈现中的还是一派真性情。小厮兴儿眼中的王熙凤“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其实我们只有两次机会见识到她这一政治手腕,那就是在毒设相思局和借刀杀人计两回中。凤姐的性格还是蛮直爽的,所以一部书看下来,我们并不觉得她虚伪。

  曹操敢于说真话更是在历史上出了名的,除了他,还有谁敢毫不掩饰地说:“若不是我,天下不知有几人称帝几人称王!”在那个重视德行的年代,他旗帜鲜明地喊出“唯才是举,重才轻德”的口号,可想见其真率。

  魏晋时流行“尚通脱”的风气,曹操正是典型代表,在王熙凤这只胭脂虎身上,我们隐约能看到当年那个乱世枭雄任情恣性、飞扬跳脱的影子。但我们说凤姐像曹操,指的只是性情相近,才干相类,实际上,囿于环境性别时代,凤姐永远成不了贾府的实际统治者,她只不过是个代行“权相”职位的打工皇帝罢了。

  汉末的曹操虽未自立为帝,实际上已经是真正的“当家的”,龙椅上那个汉献帝只不过是个傀儡而已。可我们能说贾府的董事长贾母是个傀儡吗?再说还有总经理王夫人呢。凤姐充其量只不过是个职业经理人罢了。

  凤姐身为长房的儿媳妇,为何要被借用到二房中才能履行当家的权利呢?这里需要介绍一下背景。一般来说长子为大,但贾母的两个儿子中,贾政明显比不务正业的贾赦要争气,又娶了一个争气的太太王夫人,更重要的是,生下了一个争气的女儿元春。于是乎,大房当家的权利就顺理成章地旁落到二房。

  所以职业经理人王熙凤所处的地位是很尴尬的,一方面,她没有上升的渠道,长房的大权已经旁落,丈夫贾琏又不长进,她不可能再有晋升的机会;另一方面,她这个职业经理人都只是临时的,一旦宝玉娶了亲,自有名正言顺的宝二奶奶去当家,到那时候,她也只有从哪来的,又回哪去了。我猜想,凤姐后来的悲惨遭遇,就是发生在宝玉成家导致她丧失了实权之后,须知,落架的凤凰不如鸡。

  其实做为一个临时CEO,凤姐大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这份工做得还过得去就行,既能博一个宽以待人的美名,又舍下了几分力气,何乐而不为?凤姐的悲剧在于她太敬业,太好强,太过追求完美了。与公子小姐们那种悠哉游哉的生活相比,凤姐活得何其辛苦。

  第十三回协理宁国府中写道,宁府的老妈子来找凤姐领牌子,宝玉问道:“怎么咱们家没人领牌子做东西?”凤姐道:“人家来领的时候,你还做梦呢。”贾府中未来的BOSS宝玉如此清闲,一个替人打工的却忙成了这样,真叫人感叹:凤姐儿,你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呢?

  现在有个词语叫“过劳死”,其实凤姐很有可能就是活生生地累死的。书中有一段看得我特别辛酸:

  凤姐儿自恃强壮,虽不出门,然筹画计算,想起什么事来,便命平儿去回王夫人。任人谏劝,她只不听……谁知凤姐禀赋气血不足,兼年幼不知保养,平生争强斗智,心力更亏,故虽系小月,竟着实亏虚下来,一月之后,复添了下红之症。她虽不肯说出来,众人看她面目黄瘦,便知失于调养。一直调养了七八个月,才渐渐恢复。

  这是什么精神?这是一种为了家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病中仍不忘替贾府筹划的凤姐,何尝没有五丈原诸葛孔明之风呢?对这样一个女子,你忍心痛骂其为蛀虫吗?她固然有着见识鄙陋胆大妄为的地方,但是谁能够否定,她为支撑这个大家庭耗尽了心血,她比谁都不愿意看到贾府的败落,因为这里面凝聚了她毕生的辛劳。

  我想我是理解她的,因为我们都是打工仔,出于一份职业精神,终日奔波忙,一刻不得闲,生怕辜负了上司的信任。我们为公司和老板付出了终身的心血,蓦然回首却发现,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机关算尽的王熙凤,最后却落了个哭向金陵事更哀的结局。人们都揪住她放高利贷、贪赃枉法这些毛病不放,没有人记得,她为这个家族曾经付出过什么。职场就像架高速运转的机器,在耗尽你的青春和才华后,再残忍地把你抛出去。即使贵为打工皇帝,也逃不过这个命运。

  天下的打工者们,当以此为鉴。

  回复日期:2011050521:00:49

顶,自出机杼,很有见地  不见凤姐想凤姐是美学家王朝闻先生的名句,不是王昆仑先生的。

  回复日期:2011050721:58:55

  谢谢指正。

  回复日期:2011051518:57:30

3、从潘金莲到王熙凤  台湾作家在解读《金瓶梅》时提出,“《金瓶梅》是《红楼梦》的母亲”。这话听着惊人,其实并非什么创见,《红楼梦》最早的书评者脂砚斋早就评点说:“(红楼梦)深得《金瓶梅》之壶奥。”

  两书对读,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如果潘金莲从明朝西门庆家中穿越到清朝的贾府中,会化身为谁呢?我想可能会是王熙凤。

  这两个女人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一样的美貌出众,一样的牙尖嘴利,一样的心狠手辣。宋明以降,中国的审美一味往着精致纤细的路上走,女人的名字往往叫做弱者,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潘金莲和王熙凤简直就是其中的异类,让我们发现,原来“封建女子”也可以活得这样地张牙舞爪、生机勃勃。

  我不知道往凤姐头上扣“压迫封建叛逆者”大帽子的人有没有发现,其实她正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封建叛逆者,这顶帽子扣在潘金莲的头上也挺合适。她们的言行举止乃至目标追求,都和封建规范所要求的三从四德完全没关系,那个时代要求女人们“出嫁从夫”,她们偏偏想把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从这种意义上,她们正是女权主义者的先行者。

  潘金莲现在已经成了淫妇的代名词,其实反过来想想,在过分强调女性贞节的社会,“淫”何尝不是一种反抗?虽然这种反抗很有可能沦为火候太过的行为艺术。西门庆娶的几房妾侍都不是什么冰清玉洁的贞妇,有做过妓女的如孙雪娥,也有丈夫死后和人偷过情的如李瓶儿,可她们在嫁入西门家后就变了个人似的,心里眼里只有一个西门庆。

  只有潘金莲依然如故,西门庆冷落了她一阵子,她就不甘寂寞,和小厮勾搭上了。道学家们可能又要给她扣“天性淫荡”的帽子了,可站在另一种角度来看,所谓的“贞”应该是相互的,既然西门庆可以天天在外面拈花惹草,谁规定潘金莲就一定要在家守身如玉?

  这种“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贞节意识是男权社会强加于女性身上的,潘金莲没读过什么书,她只是抱着一种朴素的想法:男人们可以出去玩,为什么我不可以?可叹的是,这个问题一直困扰中国女性数千年,至今仍未解决。

  在潘金莲身上可以看到女权意识的萌芽,这种萌芽在凤姐身上得到了茁壮成长的空间。毕竟,论出身,她是大家闺秀,潘金莲只是个小户人家的丫环,加之凤姐自小充男儿教养,见识气度自不是金莲能比;论地位,凤姐是嫡妻原配,远胜过在西门家排行第五的小妾潘金莲。

  因为这些缘故,凤姐表现得更加强势,前八十回中,我们可以看到,贾琏是有些惧内的,她在家中占着绝对主导的地位。兴建大观园时,贾蔷想谋一个肥差,贾琏说了不算,凤姐说了才算;贾琏的奶妈赵嬷嬷想为两个儿子弄两个差事,不是来求贾琏,而是求凤姐。

  小厮兴儿在向尤二姐介绍家中情况时,这点也说得很明白:“我们共是两班,一班四个,共是八个。这八个人有几个是奶奶的心腹,有几个是爷的心腹。奶奶的心腹我们不敢惹,爷的心腹奶奶的就敢惹。”

  凤姐在丈夫面前都不肯占上风,卧榻之旁,自然更不容他人酣睡。于是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贾府中的男主人们都酷爱纳妾,连一本正经的贾政也有个赵姨娘,唯独贾琏瞧上了尤二姐后,只敢在外偷偷娶了。凤姐之威,可想见一斑。

  悲哀的是,在那个“夫为妻纲”的时代,女人再独立能干,都必须附属于丈夫才能得以生存下去。小妾潘金莲固然要想尽千方百计取悦西门庆,正房王熙凤也必须经营好和贾琏的关系,她们在家族中的地位,最终到底取决于丈夫对她们的重视程度。潘金莲一味好淫,很大程度上是以这种方式来维系西门庆对她的迷恋。

  回复日期:2011051518:58:46

  所以我们看到,凤姐在贾琏面前并不一味地扮河东狮,而是该温柔的时候温柔,该服软的时候服软。前八十回中,有关于这对小夫妻的生活还描绘得描温馨的,看得出他们相处得还不错,情到浓时,大白天的还禁不住上演了一回“贾琏戏熙凤”。

  贾琏从扬州回来时,凤姐故意称他“国舅老爷”,小夫妻之间调皮有趣的一面刻划得非常好。

  怕老婆是由于爱老婆,我相信贾琏肯定是爱过凤姐的,只是他的爱太多变太不坚定,这样的男人是靠不住的。初娶尤二姐时,他待她如珠似宝,之后来了个秋桐,还不是暂且把二姐搁到了一边。从这点来看,他还不如西门庆,后者虽然花心,至少对相好们还称得上有始有终、有情有义。

  何况较之尤二姐,他对凤姐的爱更不纯粹,那份敬惧之中,固然有着爱的成分,又何尝不是因为凤姐娘家根基好、人又聪明能干呢?在四大家族都败落了,凤姐又失去了手中的权力后,他还会待她一如当初吗?我不得不心酸地承认,“一从二令三人木”这句判词预言着凤姐最终被休弃的命运。

  《红楼梦》整部书都在讲执着和放下,显然,王熙凤也好,潘金莲也好,她们都活得太执着了。她们被欲望推搡着、驱使着,越来越疯狂,越来越放肆,最终到底却被欲望的黑洞一口吞噬了。

  凤姐贪权,金莲好淫,她们以不同的方式与命运不屈不挠地博斗着,却滑向了另一个极端,招致了自身的毁灭。她们一个疯狂敛财,一个拼命纵欲,也许只是因为缺乏安全感,她们都有着一道致命伤:没有为夫家添上一个男丁。所以妻妾争斗对于她们来说不仅仅是为了争宠,更是生存的一种手段。

只是我想,当潘金莲把罪恶之手伸向了李瓶儿的孩子,当王熙凤借刀逼死了尤二姐,她们有没有料到,有一天,她们也终难逃脱被摧残被毁灭的命运?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  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只是身为旁观者的我们,又有几人能自谓看得破、放得下?

  电视剧《红楼梦》是这样刻画凤姐之死的:冰天雪地里,一张破席裹着死去的王熙凤,被人用一根麻绳拖拉着,葬在乱坟岗上。

  那个生前风光无限的琏二奶奶,那个惯于杀伐决断的脂粉英雄,那个生前心已碎的伤心女子,就这样凄凉地、悲惨地、孤单地迈向她人生最后的归宿。

  在“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的插曲声中,电视机前的我,不禁流下了眼泪。那时我还小,却忽然感到了什么是无常。

  回复日期:2011051621:35:44

4、凤姐和宝玉  如果要给《红楼梦》中的人物画像,谁最容易画?

  答案是凤姐和宝玉。

  书中的人物中,黛玉是个飘渺的影子,史湘云连长得什么样我们都不知道,只知道是个“大说大笑”的主儿,宝钗算是描绘得够具体了,也只不过用了“面若银盆、目如水杏”廖廖数字。

  唯独写到凤姐和宝玉时,曹公就毫不吝惜笔墨,每次出场时,都会不厌其烦地描绘他们身上穿的、头上戴的,从头到脚,细致无遗。

  同样是两个浓墨重彩的人物,凤姐在戏份上都直追男主角贾宝玉,有人做过统计,她是书中出现次数最多的女性,甚至超过了林黛玉。

  曹公在塑造这二人为何采用了同一手法呢?近来重读《红读》,我忽然发觉,凤姐和宝玉的关系原较一般嫂嫂和小叔子来得亲厚,他们的命运,也像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隐隐显示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迹象来。

  我们看《红楼梦》会发现,宝玉特别懂得心疼人,但凡和姐姐妹妹在一起时,他都会想尽办法去呵护对方。实际上,他还是个小男孩,他也需要人疼。宝玉自小在贾母身边长大,和母亲王夫人难免隔了一层。贾母待他如珠似宝,毕竟年事已高,不可能万事亲历亲为。

  倒是凤姐儿,热情体贴,又比他略长几岁,懂得照顾人,倒像是宝玉事实上的监护人。特别是在未进大观园之前,那会儿宝玉还小,我们总会看到他跟在凤姐后面,像一条小尾巴。宴宁府时凤姐要去瞧秦可卿,他也跟着去了;秦可卿去世后,凤姐和宝玉又是荣府中最先过去的;秦可卿大出殡路上,凤姐怕宝玉有什么闪失,忙叫了他到自己所坐的车中;下榻馒头庵,又是凤姐在照看着他。

  凤姐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其实是个很细心的人,有关于她和宝玉相处的细节,有两处特别动人。

  一是协理宁国府那一回中,凤姐忙成了一个陀螺,就在这时宝玉还跑来催问她盖书房的事,这一段写得很生动:

  宝玉道:“巴不得这如今就念才好,他们只是不快收拾出书房来,这也无法。”凤姐笑道:“你请我一请,包管就快了。”宝玉道:“你要快也不中用,他们该作到那里的,自然就有了。”凤姐笑道:“便是他们作,也得要东西,搁不住我不给对牌是难的。”宝玉听说,便猴向凤姐身上立刻要牌,说:“好姐姐,给出牌子来,叫他们要东西去。”

  在宝玉面前,凤姐呈现出的是温暖、调皮的一面,在书中我们比较少看到她的这一面。描写宝玉的动作时,曹雪芹用了一个“猴”字,这个字将小男孩式的活泼调皮活灵活现地写了出来,像猴儿一样粘在凤姐身上,可见他们是很亲的。看书时我们常常忘了宝玉是个小男孩,因为他总是那么懂事,可他每每喜欢在凤姐面前撒撒娇。

  还有一处,凤姐在探望秦可卿后碰见宝玉和小丫头子在玩,于是嘱咐他说:“宝兄弟,也别忒淘气了!”这多么像一个大姐姐对着她天真可爱的小弟弟说话的口气,看似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深含着疼爱和关心。

  如果你也有个弟弟,看到这样的场面一定会会心而笑吧,弟弟还小的时候,都特别喜欢粘着姐姐,姐姐兴许会奚落他特粘人,但同时又把他照顾得很好。

  回复日期:2011051621:36:54

  可能会有人说,凤姐处处不忘照顾宝玉,纯粹是为了讨好贾母。我觉得这也是原因之一,但并不是唯一的原因。凤姐在对宝玉的感情中,有着类似于“长嫂为母”的情分。她一直为没有生个男孩感到遗憾,恰恰宝玉是个可爱的小男孩,难免会多疼他一些,两人相处日久,自然较其他人感情要亲厚。

  按理说,李纨才是宝玉的嫡亲嫂嫂,但她和宝玉的关系却似乎是淡淡的,书中几乎没有写到他们有任何私底下的交情。这和性格有关,也和身份有关,毕竟“寡嫂”这一身份是尴尬的,她自有需要她照顾的儿子,也勿需移情到宝玉身上。

  曹雪芹不仅写出了凤姐和宝玉的姐弟之情,还隐隐点出了二人命运的相连。这在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中有详细描述(注意回目中点明了他们的“姊弟”关系),赵姨娘请马道婆施魇术,凤姐和宝玉一同着了魔道,可见二人休戚相关,似乎结成了命运共同体。家族中的派系斗争是很厉害的,凤姐和宝玉显然是一派,赵姨娘是他们共同的敌人,至于李纨呢?可能会另成一派。

  有学者考证出,在佚失的《红楼梦》后四十回中,会写到贾府被抄家后,凤姐和宝玉获罪狱神庙,丫环小红去庙中探望他们。如果这一推测成立,更证明了“命运共同体”这一说法。李纨的判词隐含着她会老年富贵,容我推测一下,这是否代表着她富贵后独善其身,并没有对落难的宝玉施以援手呢?

  作者的态度总是会渗透在书中人物身上,曹公对凤姐的态度如何?虽然在平儿理妆一回中他借宝玉之口表明对“凤姐之威”有所不满,但总体来说应该是惋惜多过于批判的。

  前面介绍过凤姐的出场了,后来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时,曹公又细细描绘了一番这个乡下亲戚眼中的王熙凤:

  那凤姐儿家常带着秋板貂鼠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

  不知有没有人注意到,凤姐好像特别喜欢偏爱红色,在这里就是桃红袄配大红的裙子,鲜艳夺目,彩绣辉煌,非常符合她张扬的个性。可能会有人认为红色太过俗气,暗合了她过于热衷世俗名利的特质,但我们别忘了,红乃是书中正色,更是宝玉最爱的颜色,袭人就曾规谏过他,让他改掉爱红的毛病。

  除了宝玉外,就数凤姐最爱穿红色了,这是否暗示着作者对她的喜爱?由来推测,凤姐应该不会如高鄂续著中那样写的,使调包计拆散了双玉。按情分,前八十回中她对黛玉也挺疼爱的;如果要说利益的话,拆散宝黛对于她有何好处?凤姐做了不少坏事,可聪明如她,应该不会去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蠢事。

  凤姐并不是一味落井下石的人,当事不干己的时候,她有时倒还表现得颇有侠风。当王善保家的在王夫人面前尽晴雯的谗言时,凤姐还说了句公道话:“若论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生的好,论举止言语,他原轻薄些。方才太太说到的到很像他,我也忘了那日的事,不敢乱说。”

  可惜的是,《红楼梦》问世以来,凤姐渐渐被定性为“压迫封建叛逆者”的统治阶级代表。我猜想,真正的实权派王夫人听了这话,一定偷偷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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