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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爱更疼 比爱更暖_2

  承诺快乐。

  "明白吗,女子?"我的眼泪终于掉下来,我忍耐了整个晚上的眼泪,终于簌簌而落。

  这样的欢爱,一次是药,两次是贪婪,三次是毒第二天早上,我一条一条删除了沈家明的信息。没有再看,我害怕它们还是会让我在瞬间泪流满面。

  沈家明说我,总是在逃避着什么。

  那么就逃避吧。

  是大约三点时候才睡过去的,好像太累了。算起来,已经有接近四十个小时没有睡眠。并且那么多的事情发生。沈家明的出现,搬家,一首突然在信箱跳出来的歌……我终于疲惫。

  醒的时候已过了上班的时间,想了想,干脆不过去了。

  有些厌倦工作了。

  两年以前曾经想过辞了职回来写字,没有能成。不是担心写字养不活自己。如果不苛求,生存可以是简单的,我喜欢喝白开水,一个人的时候吃清水面条或者是速冻水饺。我不化妆,不用香水。不会穿品牌过于响亮的衣服。也不做皮肤护理,不去特定的场所健身。CD和书即使正版,有些地方也可以打折扣,并不算贵。惟一奢侈的嗜好是偶尔外出,跟规模大一些的旅行团,去一些想去的地方。有时也一个人出去,手中稍微有点钱的时候,坐飞机来来回回。但更喜欢火车,非常喜欢。喜欢坐在火车上听着车身和铁轨摩擦的咣咣当当的声音。会有种踏实和满足感。更喜欢午夜经过一个不知名的小城市,看着窗外如豆的灯火,那时候有人睡了,有人安静地下车离去。只剩下你自己,和外面的世界静静对视。然后火车再次开走,开向下一处灯火的所在。太美好的感觉。所以大多时候,选择坐火车出行。便宜而幸福。

  租房子。

  只是这样的。这是我的生存,实在消耗不了太多。

  最后没有决心辞职的原因,是因为翅膀。那个作者后面有着他的名字,斜上角编辑一栏有着我的名字的,一个小小的方寸之地,是我和翅膀惟一的关联。

  是疏远的,也是亲密的。没有别的人可以代替。所以又继续了如此长的时间,我承担着一份工作的繁琐和委屈,只为了把同翅膀的这种关联,一直保持下去。我想过如果我名字的位置换成了别人,我会嫉妒的。

  我这样做,我对他好,我付出我的身体,是因为我爱他。我爱翅膀,已经伤感地爱了一年还多。

  昨夜,沈家明把我的爱碰撞了一下,一下就碰得面目全非。一下就有了破碎前的裂痕。让我再次怀疑我根本是薄情的。可是我怎么办呢?即使薄情,我也流下了薄情的眼泪。

  在我的眼中,在我的身体里。

  我只能原谅自己,一切不是我处心积虑追逐而来的,它是自己走过来,一下子就走到了我身边。而翅膀,却已经走出去太远。

  在被子里躺着,张开的眼睛有微微生涩的痛感。我真的贪恋不用早早起床赶班车的日子,我向往着一种自由。可是谁都知道,自由的代价是孤单。

  我不知道孤单和被迫的应对,哪一种更痛苦,只是这个早上,我的心一点点有了撤退的愿望。我想退回来,退到这个小小的空间里,这样我将不再害怕失眠。我不用再听任何不生动的声音,无须在领取每月生活费的时候,朝着那张不喜欢的面孔微笑。

  我舍不下的只是翅膀,即使那种不舍已经被沈家明撞得东倒西歪,但还是在心里一荡一荡地。不过这一天,我决定把自己私下交给自己了。

  我没有预感,所有我决定了的事情,或者我想要决定的事情,其实都在按照它们自己的规则前行。比如和沈家明的相识,比如我想要放弃的工作。

  其实在有意念时,契机都已不动声色地出现。

  只是这时候,我不知道。

  两天前发誓不再添加任何的物品了,起床后在超市穿行半个小时之后,还是带回了一些东西:可以直接粘贴的挂钩,一个三层的小储物箱,一些日用品。

  有时候喜欢在那种很大的仓储式超市的货柜中穿梭,因为能感觉到生存的安全。然后带很多东西回来。书上说,这样的人事实上是没有安全感的。

  或者说寻找安全的人,是因为没有安全感。

  也许是真的。可是寻找的人,自己不会分辨。

第23节:我不想同你争执  走出超市的时候沈家明打了电话过来,我接起来。他的声音很平和,没有问我昨天晚上为什么忽然挂了他的电话,没有问我有没有收到他的信息。他说:"我去看看你,看看你新的房子。"而我更想看看他,一刻不停地想着。

  拎着两个很大的超市浅黄色的袋子在路口等他,半个小时后,一辆出租车在身边停下来,看到打开的车门,看到黑色的整齐的裤脚。

  我弯了一下身体,眼前忽然爆满大捧缤纷的拂朗花:桃红、玫瑰红、火红、粉红……层层叠叠,深深浅浅,都是可以点燃冬天的红。

  这是我喜欢的一种花,我还喜欢春天开在街头的纯白和淡紫的玉兰花,我喜欢它们开在枝头,而我喜欢拂朗开在我入梦前的夜晚。

  写过这样一篇文章,叫《只爱拂朗》,在夏天的时候。

  我这样写:这个漫长的夏天,我的房子里,一直盛开着艳丽的拂朗。开了整整一个夏季。它们开在窗台开在屋角开在电脑旁边,甚至开在洗手间的镜子旁。

  多是火红、玫瑰红、橙子红、桃红和粉红的颜色。使得这整个夏季,始终缤纷热烈,生机勃勃。

  这样一朵一朵形状简单的拂朗花,我再也没有见过还有什么花比得上它的美丽。

  一直以来,不是个和鲜花有缘的女子,因为这么多年,始终连自己都侍弄不好,更不要提那些脆弱的,需要精心呵护的花朵。

  有爱情的时候,先告诉对方,不,不要送花,不要玫瑰不要百合也不要勿忘我,情人草就更加不必。因为,我不觉得它们美丽。玫瑰有着太多矫情的成分,带着刺,我不喜欢。百合太过轻盈,那么脆弱的颜色夹杂在那样的绿中间,觉得一碰就要凋零了,我呵护不起。勿忘我的紫和水红那样寂寞,情人草的纤细那样单薄……

  所以一直就没有花。惟一的一瓶是躺在书橱玻璃内的干花。是被凝固被定格的花的生命。

  一切缘于这个夏天,城市里忽然地有拂朗泛滥。真的是多呢,花房花屋包括街头的拐角处,随处可见那种颈项很长,一朵朵单一开着的拂朗花。各种颜色,都渲染到了极致到了彻底。

  无端地觉得它们,原来是那样地美。走在街头,问一个卖花的女子,她捧起一捧给我,说:"最好的,每枝两角,其他的,每枝一角。"便宜得没有了道理,这不该是鲜花的价格。我诧异。

  她笑:"去年,拂朗很是抢手很是昂贵。所以种的人多起来,于是就太多了,花期又赶在同一时间,所以就这样了。"呵呵,想起一句话: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便宜得不买都于心不忍,何况,它们真的美丽啊,胜过玫瑰,胜过百合,胜过花瓣层叠的康乃馨,胜过我见过的任何一种鲜花。我喜欢它们的花瓣,是整齐、简单、柔和的椭圆。一粒粒把空间填满。

  而且,卖花的女子还说:"很好照顾的,一掬清水,便可以存活七天。即使败了也不显萎靡,不像其他的花,会从花瓣开始一片片凋零。拂朗若开到尽头,也只是略显陈旧而已。"这样的生命啊,我的心为之一动。

  那天起,屋子里开始盛开拂朗。看着它们长长的如天鹅一样的颈项,高高仰起在花瓶的顶端,顶出那样颜色透彻花瓣旋转的美丽来。我总觉得看着它们,就可以把生命忽略掉了,连爱情都可以不要。

  因为拂朗,竟无端地也成为一个和花有感情的人。

  拂朗不是很香,味道极为清淡,也真的如卖花女子所说,即使败了,也不显萎靡,顶多色彩陈旧而已。水只是一掬,换缺089不换都很随意。这样美丽而简单,如果爱情是这样,我想一定可以天长地久。

  那日忘记了问,拂朗代表着什么。忘记了,就再也没有想起来去问过。只是慢慢地会想,如果有一天,一个男人愿意拿着九十九朵拂朗花站在门前,轻轻地问我:"愿不愿意嫁给我?"愿不愿意呢?我大约会笑,笑着静想三分钟,抬起头说:"嫁。"我记得这篇放于某杂志"物质女人"一栏内的文章。我算不得一个物质女人,偶尔地也边缘地钟爱一些什么,以为心情可以因此灿烂。记起最后一段的最后一句话,看着沈家明,我心虚地笑了。

  "不是巧合,是我看过你写的一篇文章,叫做《只爱拂朗》。那是惟一的一篇文章,很短,但我感觉到,你是热爱生活的。家宁,有时候你在撒谎。"我的脸瞬间绯红:"只是文章,沈家明,我怀疑你一直是我的读者。"

  "是,但不是一直。在你发给我第一篇小说之后,我用可能的方式找了你所有文章。你的信箱注册出卖了你的名字,所以很容易找到。"

  "我不想同你争执,什么都不想。""那么你可以选择听话,不过你要用心。"沈家明抱着花跟我进入小区的大门,跟我左转回家。

  隔了一天后,我再一次,带他回家。

  一直不想说这样的住处是家,可是因为沈家明,我愿意认可下一次,或者再一次。

  花真的太多了,没有合适的器皿可以装下,沈家明从厨房拎出一个白色的小桶,将花散散地放在里面:"我记得你说,它们开满你的视线,甚至洗手间的镜子前。"

  "沈家明你的记性过于好了。"

  "记住有些东西,是不用很努力的。"他将花处置好转回身:"今天我请假了,我想教你做菜。"然后走进厨房,"看一看需要什么,我们出去买。"

第24节:生活是什么爱是什么  不是这样的。我看着沈家明的背影。他的身形未变,依旧穿了那晚的毛衣。可是分明不是的,分明地,他不再是那晚的男人。他应该走过来,走过来拥抱我,应该没有语言,只有视线。

  沈家明在厨房里把那些物品弄得丁当作响:"你的生活比我想得更加简单,真的过于简陋了。家宁,你不可以这样对待自己。你应该学会很多东西,至少学会做饭,学会做个在厨房里唠叨的小女人。"我站着没有动。

  忽然之间,所有的感觉都被隔断了,我感觉到断裂处的伤口。直直地,太清脆了,连缓和的过程都没有。

  忽然之间,一切无法再继续。在玻璃的敞口处看着沈家明,我怀疑两天前的那个晚上,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吗?昨天晚上睡觉前洗澡的时候,我看到他右侧的肩胛处,有着一朵朵蝴蝶一样的吻痕。什么都没有发生吗?那种汩汩流淌的爱和欲望的交融,分明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抹得去。

  我冲进厨房,在身后抱住了他。

  "沈家明。"沈家明停止了所有的举动,不再说话。他任由我在身后拥抱着,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终于我的力量开始丧失。感觉到沈家明的身体内,散发出一声冗长的叹息,他抬起手来,握住了我纠缠在他身前的手指。他的手,始终不变的温暖。

  我的手在他手中松懈下来,疲惫地垂下手臂。

  沈家明回身,用手指掠开我额前的发:"不可以,家宁,我丧失了这种勇气。在我看懂你的身体以后,我害怕这样的欢爱,对你,并不是享乐。我害怕于你,一次是药,可以抵挡疼痛。两次是贪婪,可以满足内心的脆弱。三次会是毒,可以伤及你的身心。我害怕这样。如果你的身体折射出的,是另外一个人,我不在乎我们以怎样的方式继续和分离。你要知道,在这个城市,我一度是孤单的,寻找过任何意义上的相处。面对孤单,每个人都是脆弱的。这也是我不想你孤单的原因,我怕你为了抗拒它不停地伤害自己。我一直不想在这个城市留下什么,牵挂或者情感。因为知道自己终究会走。游戏,我可以陪任何人做下去。可是家宁,我还是碰到了你,你不是任何人,你是我心里疼着的女子。在你没有出现的时候,那种疼惜已经存在了。"我低下头来。

  "我不要你饮鸩止渴。家宁,我永远不要你如此,我宁肯你为病痛磨折。我怕这样终究会彻底毁了你的健康。这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是你快乐地生活着。"

  "你可以从现在起,在我生活中消失。"我抬起头看他,我的眼睛已经一片模糊。

  "我不要,我并不放心,你有很多东西都还不会,很多事情你还在一意孤行。""可我们最终,还是彼此的过客。"

  "也许,我并没有尝试过以这样的方式对待一个人。家宁,我能告诉你的是,我从来不曾这样疼惜地对待过一个人的身体,也从来不曾这样疼惜地对待过一个人的生活。我想试一试。我不明白,也许前生,家宁,你是我遗失的一个亲人……"我的眼泪落在沈家明的手上,我仰起头来:"昨天晚上,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努力听一首歌,可是我怎么都听不清楚歌词,那首歌的名字叫《你的一生我只借一晚》。我们也是那样的吗?"

  "可是有时候,一个晚上,足以借掉一个人的一生。""沈家明。"我再一次呼唤他的名字,他将我拥抱。

  长久地拥抱,然后他缓缓松开了手:"来,猫,我们出去买你爱吃的青菜。"他的背影真好,挺拔、笔直,是我见过的最完美的男人的背影。让我想依靠在我熟悉的超市货架中穿行的时候,有很短的时间,在两排货架之间,我停住了脚步。想了想,竟然没有和一个男人一起在超市中走过。我习惯了一个人一件一件朝着手推车里丢东西的情形。我和男人之间的感情,始终地,没有搁置在生活中。

  相爱,以心和身体。也一起看电视听音乐或者吃饭。没有现实没有未来。始终是拒绝的,拒绝把感情散发出来,无法想像爱一个男人,要当着他的面做很多琐事。只有沈家明这样对待我,他坚持要我生活好一些,更好一些,再好一些。

  可是,生活是什么?爱又是什么?

  生活是柴米油盐?是水费电费电话费?是租房买房讨价还价?还是拿着钱换一些东西,再拿另一些东西换钱……而爱,应该是《东京爱情故事》中,在最后的东京街头,莉香看着一个女人弯下身来,为自己当年心爱的男人完治系鞋带时,站在不远的地方,微笑着疼痛。

  我知道系鞋带的女人过的是生活,孤单的莉香迷恋的是爱。

  我一直坚持着后者,因为我连自己的鞋带都系不好,我更不要给别人系鞋带。

  也常常地,在这样的超市中,看到一家三口温暖平和的笑容。男人在前面推着手推车,女人在很近的地方跟着,他们的孩子,男孩儿或者女孩儿,在小推车中左顾右盼,流露着天真的好奇和愿望。男人也许是衣着整洁,也许是穿随意的衣服和拖鞋。做了母亲的女人,眼神里永远是与世无争的平静,所有的视线,都给了丈夫和孩子。他们会在一些商品前停留很长时间,比较价格,或者产地。偶尔,女人也会嗔怪自己的孩子,阻止他拿一些不在计划之内的物品,可是最后,却还是满足了那个还不懂得生活的孩子。

  第25节:我不够女人对吗?

  看到这些的时候,心也是温暖的。却不知为什么,总能想到背后的很多东西,想到那个女人,因为沦为了妻子和母亲,絮絮叨叨,琐碎不安。而那个丈夫,谁又知道呢?在最初爱着的女人因为婚姻而平庸,在有过的海誓山盟也淡漠以后,他心里爱着的人,已经换成了谁和谁?

  而我身边的沈家明,当初,他爱过他的妻子吗?现在,他还在爱着她吗?

  什么是永远的呢?

  都会碎裂都会失去,最后的爱情,被荒废在一种婚姻的假象里。

  我不要那种生活。沈家明,我不要。

  他回过头来:"你又在想什么?""我习惯一个人在超市里买东西。"我笑了笑,"你在,我没有目标。"

  "你本来就没有目标。"他腾出一只手拖我,"可是现在我知道你需要什么。你需要一群小巧的锅,炒锅、电饭锅、煎缺095锅,还有汤锅。另外还需要一些调味品,一些厨房里的用具。"

  "我不要。下次搬家我会把它们都扔掉的。"

  "你总是扔掉一些最不该扔掉的东西吗?如果我是你,就把那些瓶子都扔了。"他不顾我的反对,开始在厨房用具的货架上抽取选中的东西。

  我不再说话,徒劳地看着他将手推车填满。

  "家宁,我只想要你离生活近一些。"

  "要我有一天,在厨房里为一个男人或者孩子煲汤?为什么?因为你也相信那句话,想要留住一个男人的心,要先留住他的胃?"我笑笑。

  "留住他的胃也好。心是自由的,但胃不是,它没有思维。我是想要你自己善待自己。在生活中,在感情上。""沈家明你如此固执。"

  "你也如此固执。"

  "所以你改变不了我。"他点头:"但是一定会留下些痕迹。"我没有想到沈家明会做菜,有段时间在电视里,偶尔更换频道的时候,我看那个叫刘仪伟的男人做菜,然后很多杂志这样说他:新好男人。

  我有些悲哀。

  我们买了一些青菜,我喜欢吃的那种很小的油菜,还有草菇。但大多时间,我没有机会吃到它们。他说其实很简单,真的很简单。

  我不再辩解,对于我,简单的不是做一道青菜。

  沈家明没有换下那件黑色的毛衣,它的标志牌显示它的价格不菲。青菜中的水滴和滚开的油碰撞出脆裂声时,有一些亮点星星点点溅出来,钻进他的毛衣中。他毫不在意地翻动锅里的青菜,他说:"就是这样子,是不是很简单?"然后弯腰拿过旁边的碗:"再勾一点芡,味道就齐全了。"忽然想起一个故事,一个名叫凤凰的风尘女子邂逅一个男人,他们相爱,只是因为身份的缘故,凤凰始终对爱有所怀疑。直到有一天她生病了,想要吃鱼。那个根本不懂做菜的男人买了新鲜的鱼回来,按照菜谱在厨房里折腾了一个下午,然后端了一碗味道极差的鱼汤出来。

  男人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凤凰喝汤的表情,凤凰看着男人那身价值过万的西装上,鱼的血渍,油的污渍。她的眼泪落在了鱼汤里。

  她相信了,那份爱是真的。

  我也相信了。

  沈家明已经把菜装入透明的玻璃盘中。

  第一次,我觉得住处的样子,有一点像家。那种有烟火味道的家。只是对面的不是我的家人,是沈家明。

  "我怀疑你的来历。"我这样说,"你读的肯定不是工商管理。"菜的味道很好,比我想像得好。

  很多东西是我喜欢吃的,但不想为吃费时间和心思。也因此读大学的时候我非常瘦,不足九十斤。爱吃的人这样说自己:热爱生活。

  生活?我当真不热爱它吗?

  沈家明笑:"大学时,因为实在不喜欢吃食堂的饭菜,所以和同宿舍里室友偷着买了酒精炉,还有菜谱,自己学着做菜吃。时间长了,竟然也会了。"他说,"不过还是比较喜欢女人站在厨房里。"

  "我不够女人对吗?""你不够会生活。"他又一次提到这两个字,我住了口,站起来打开灯,外面的光线已经开始暗下了。

  四十八个小时以前,我和这个叫沈家明的男人,在一所中途抛弃了我的房子里,以难以想像的生命状态做爱。四十八个小时以后,我们在厨房里做饭,然后一同吃晚餐。

  心平气和。

  一切好像不是真的。

  然后他离开,在天色完全黑下之前。他说:"我要走了,十分钟后,司机会在路口等我。"他是真的要走,在来的时候就已经决定。

  我没有说什么,把风衣摘下来递给他。

  站在门边,沈家明叮嘱我:"洗碗的时候记得戴手套,洗洁精会损伤皮肤……"

  "你像我妈,我妈都已经不再重复这些事了。"忽然有些倦怠,这个男人,我真的情愿和他之间,永远不要掺杂任何关于生活的话题,我害怕伤害。

  那是我没有过的一种夜晚,我害怕就这样丢失了。

  "妈妈不能跟随你一辈子。""谁都不能跟随谁一辈子,沈家明,人本来就是孤单的。""所以,你要学会爱自己。"

  "我很爱自己。"我终于发出抗议,"我是爱自己的。""你爱的方式有问题,你的爱,太多时候都隐藏着伤害。"

  "非要柴米油盐的爱才够安全吗?""家宁我到底该怎么说,你在你的文字里走了太久了,你需要一些其他的东西。"

  "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同一种生活。我该怎么告诉你呢,我一直都在生活着。"

  第26节:是你吗?是他吗?

  沈家明回过身来:"可是你不安全,你自己知道。"我低下头去。他总是可以轻易碰到我最薄弱的环节。

  是的,我不安全,因为不安全我一次次地爱,可是爱让我更加不安全,并逐渐成为内心无法除去的隐患。四十八小时之前,我渴望和沈家明以身体解释心灵。

  我们做到了。

  我只渴望如此,哪怕转过身后,我们成为陌生人。哪怕从此以后,我的爱彻底残缺。

  他不肯再继续。他说在我黯淡的时候,他送了我一株开在艳处的曼陀罗,它美丽开放,那种开放却是有毒的。

  沈家明拍拍我的脸,拉开了里面的那道门。

  "沈家明,我们,还会不会再做爱?"我站在他身后,没有拥抱也没有拉他的衣角。可是我问了他。我的声音很清晰。

  沈家明的背影真好,挺拔、笔直,是我见过的最完美的男人的背影。让我想依靠。

  "会。当你不再以此为心痛疗伤的时候;当你的身体,不再充满眼泪的时候;当欲望,不再有记忆的时候;当你能够在爱之后,安然睡去的时候;当这种欢爱,只如开在路边的寻常的花花草草,不再艳若曼陀罗的时候。"

  "可是你要走了。""一切都会好的。"很奇怪地,那天晚上,我没有失眠。

  沈家明走后,我带着手套清洗了我们用过的碗筷,隔着手套依然感觉到水是冷的,但并不明显。水流一点点冲去了器具上面的污渍,它们还原了最初的清洁。

  然后我清理了地板。

  做完那些事情之后,我站起身来想起沈家明说的:"也许我不能改变你,但总会留下一些痕迹。"一盏一盏打开灯,夜晚如期而至。我习惯着新的住所的味道,渐渐寻常,无恙。

  是你吗?是他吗?

  回去上班的时候,推开门,先看到主任冷淡怨怼的脸。四十多岁的男人了,已经微微发福,头发也开始大把掉落,一张脸再这么冷下来,就如同被男人抛弃的怨妇,惨不忍睹。

  男人和男人,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一类动物。

  也真是不喜欢看着别人的脸色呼吸,有时候觉得写字间真是太小太小了,小得只能看着不想看的许多东西,和不喜欢的人共同呼吸。

  冷淡怨怼了,也还是要说出来的,他踱到我身边:"你的事假本来就请得过长了,昨天竟然说都不说一声就不来。太散漫了吧,按照规定,这个月的奖金……"忽然很烦,抢断他:"随便你吧。"

  "李家宁你这是什么态度?不要觉得你有点才气就总是这种态度,这是报社,是一家有组织有纪律的单位,不是你的私人场所。大家已经容忍你很久了!"

  "我就这态度。不需要谁容忍!"我说。转身推开门去洗手间。在门边,碰到拎着背包晃荡进来的宝心。看到我,她顿了顿,伸伸舌头。她听到了主任讨厌的声音。然后她缩回身来,跟着我去洗手间:"家宁,你同他吵架了?"

  "我真希望我有这个兴趣。"

  "你搬好家了?搬到哪里去了,远是不远啊?"宝心跟在我旁边唠唠叨叨,"我佩服死你了,给我个胆子也不敢旷班的,我最害怕他阴沉下来的脸……"我带上了单室的门。宝心靠在外面的洗手台处,并不停止:"对了,昨天翅膀打电话找你,我让他打你手机,他打了没有啊?"

  "翅膀?你确定是翅膀?"

  "当然是他,他自己说的,他的声音是有点沙哑的那种。"我把门拉开走出来,翅膀在外面时,从来没有打过电话给我。他的行走是一种消失,一种没有任何寻找方式的消失,我只能从隔几天的邮件中,触摸他的踪迹。

  "他没有。"我说,"他没有打。"

  "你不要再同主任吵了,吃亏的是自己。"我笑笑。细心地洗了洗手。我不会把时间浪费在和陌生人吵架上,我舍不得,我宁肯坐在窗口看路上的行人。

  回到写字间时,那个讨厌的男人已经不见。他亦不想同我吵的吧,恐怕彼此一样,对方的眼神,谁都不想看见,却谁都忍耐着看了两年的时间。

  正如一句话:每个人活着都不容易。大事如此,小事亦然。

  我在电脑前坐下来。我想找一找翅膀的邮件,不知道他在哪里,在通往哪里的路上。如果有电话可打,也应该会找到一个小小的网吧。

  他所有的文字几乎都来自于途中一些小镇的网吧。在最荒芜的地区,他只能把一些东西写在纸上,寄回来给我看。重新记录他的文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我最沉迷的事情。

  可是没有,翅膀的信箱是"FLY"的开端,很少的几封邮件中,没有显示他的名字。

  心里隐约地不安,不知道翅膀为什么会忽然打了一个电话给我。想了想,他离开,已经接近三个月的时间。这个冬天,他选择了朝南而去。因为南方的温暖,在他离开的时候,我的心里有过安慰。

  忽然发现好长时间,没有去过"挪威森林"了,好像在翅膀离开以后就没去过。我是为了他才去的吧,可是"挪威森林",即使他不在时候,烛光也是最美的,它的美是多么执着。

  想着,下班后,要过去看一看了。

  心情的缘故,没有打开信箱里的信件。不想看,亦不想回。想了想,再度以过客的身份,登录了邂逅沈家明的聊天室。

  希望可以看见他,只是看一看。

  他在。已经是很多公司的午餐时间。

  沈家明的名字并没有更换。

第27节:心里一处隐约的痛  色彩和名称依旧缤纷的屏幕上,我看到沈家明在和一个叫"中庸快板"的人聊天,以公开的形式。

  没有故事的时候,一切都是公开的。原本,很多人是为了寂寞跑到这里来,来感受很多人的空间。感受畅所欲言。

  其实真的没有什么不好。

  显然是两个男人的对话,不细碎,不柔和,不关于感情和心情。话题和日本、日本人有关。他们从同等资历的日本人在中国公司的超高待遇,讨论到上海女人热衷嫁日本男人,然后缺103讨论到了若干年前的那场侵略战争。

  看到沈家明说:"也许我过于固执,可是我始终憎恨日本人,过去的一切不能被原谅,那是惟一不能够被原谅的。"对方表示同意。

  我笑笑,想起在两年前上过班的那家贸易公司,夏天的时候,认识的一个姓周的客户。

  他是个非常非常出色的男人。中年,事业有成,沉稳、沉默、沉静。有段日子,因为业务的关系,常常地在我对面坐着等候处理单据。那段时间我喜欢上他亲近的沉默的笑容。他叫我丫头,声音总是缓缓的,说:"别着急丫头,我有的是时间。"不像其他人,明明也是闲散的,总是把自己弄得很繁忙的样子。

  还有过两次,他在餐桌上为我挡酒,眼神里有温柔的疼爱。

  几乎要在心里爱上他了,忽然有一天,听到他在电话里讲日语,那种娴熟和自然,让我意外。看了他半天,他一直地讲,后来收了线,笑着说:"我太太。"

  "日本人啊?""是啊,我也住在日本。"他说,"有生意需要打理的时候,才回来。""您也是日本人?"我张大眼睛,太,太,太无法相信。

  "不,我是日籍华人。"他说。

  一下子就讨厌起来,那种讨厌几乎是本能的。他不解地看着我忽然冰冷下来的脸:"丫头,你不舒服吗?"我看他一眼:"周先生,我姓李,李家宁。以后您可以直接称呼我的名字。"真的真的,好好的中国人不做,做什么日本人?哪怕移民非洲,我都是愿意接受的。

  我说完以后站起来离开,留下他在身后莫名其妙的表情。

  以后再不想看见他。我怀疑是因为不想再看见他,才最后辞职离开那家公司的。

  真的是没有什么原因,我知道是骨子里的一些东西。我妈说我小时候在部队上看电影,每次,看到关于和日本人那场战争的片子,我都会大哭,哭着说:"打死日本鬼子,打死他们……"而那时候,我还根本不懂得故事情节。

  一切缘于天性,我知道很多和我差不多年龄的人,对这样的事情没有什么明确的感觉了,事情过去了那么久。是的事情过去那么久了,为什么我们还放不开呢?我们并没有经历,经历的是我们前辈的前辈。到了这里,应该是淡漠的时候了。

  可是真的不行,一点也不行。

  这是一种情结,跟时间毫无关系。

  所以想了想,我跟过去一句话:"水均益在他的《前沿故事》中,有这样一句话:谁能把日本人灭了,谁依然是我们的民族英雄。这样的情结,不是你的固执,很多人都有。我也是。并因此爱上水均益。不过,你真的很固执。可爱的固执。"

  "中庸快板"说:"你是谁?哪里的过客,一起聊吧。"我不回答。没有谁没有什么是我想在意的。

  沈家明沉默片刻,在我的名字背后,打这样几个字:是你吗?

  是你吗?

  不知道还有谁记得一部旧电影,一个略显沧桑的男人,用手抚摩额头深深的皱纹,对着电话机沉默片刻,缓缓地,低低地问:"是你吗?"电话那端,是同样不再年轻的一个女人的脸。她没有回答,一直没有回答,却已握着话机,泪流满面。

  那时我还小,不记得电影的故事情节和名称了,可是我一直记得当时画面中,昏黄迷离的色彩,女人身后有一个慢慢旋转的大吊扇,将灯光切割得一片一片闪动。还记得那个男人低缓的声音:"是你吗?"三个字,揭露了别人所不知的真相。

  "是的,是我。"十分钟后,女人说。

  "是的,是我。"我在心里说。然后退出来。

  他没有追问,也没有跟着退出,没有打过来电话。我知道他还在,在完成他某个时间的心情。并不因我而改变和断落。

  在平常的日子中,我们都有着各自的生活。我始终没有迷恋网络,可是不经意地,它总能带给我一些东西。后来沈家明也引导我看一些网络文学,引导我透过那个略带虚幻而充满自由的窗口,看这个世界。

  我承认,我看到了很多不曾看到的东西。他的那些不经意的引导,在我不觉之中,拉近着我和生活的距离。

  我一直以为,一个冬天,或者任何一个季节都是短暂的。

  短暂,却真的可以一点点留下痕迹,我真不该忽视一个季节,同样的季节,许可留我以伤痕。而沈家明,只想给予我以铺天盖地的温暖。

  十分钟后,有电话短信提示,五个字:我知道是你。

  挨到下班,再也没有谁来过问我。整个下午,宝心长时间地抱着电话低低地说话,隐隐可以听到一些什么,知道那个电话,是打给偶尔来接他的年轻男人。

  那样的爱情,我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机会再经历一次。我也从来没有经历过。我一开始就找错了人。可是我喜欢看着其他的女孩子,以这样的方式爱着。也一度,盼望眉然如此。

  眉然,终究还是心里一处隐约的痛。

  黄昏,写字楼人群慢慢散去的时候,踩着楼梯用了很长时间走下来。越来越害怕这个世界膨胀的拥挤,每次早上站在十多个人的电梯里时,真恨不能找个地方躲起来。

第28节:我始终没有迷恋网络  然后沿着写字楼前的路走下去,半个小时之后,可以走到翅膀的酒吧。

  没有什么改变,棕色的门,深绿色的门楣处四个弯曲的字,门的缝隙中透出烛光。

  黄昏的酒吧通常是寂寞的,没有太多人在。而翅膀的"挪威森林",最盛的夜晚,也不过十几个人流连。

  这是一家寂寞的酒吧,翅膀不在的时候,只有那个清秀的小男生打理。生意并不太好,却可以满足翅膀的生存愿望。他需要的物质,除了烟和胶卷,其他的都是最低的,近于卑微。

  推开门走进去。

  吧台的后面,意外地,我看到了翅膀的脸。

  他回来了,他竟然回来了。一声不响地,忽然在这个黄昏出现。

  似乎是他惟一的一次行走,短暂到不足三个月的时间。而回来,又这样地不动声色。至少,他应该有点提示,在他不断发来的文稿里,我可以找到他回转的足迹。

  什么都没有,我努力回想一周前他最后的一个邮件,在去缺107往西双版纳的途中。

  我怔怔地扶在门槛边,直到他站起身来,才松开手指。是的,是他,他回来了。他已经朝着我走过来,一直走到我面前,站住。

  忽然地,我不能相信面前的这个男人就是三个月前离开的翅膀。我的心有空白感。

  这是他吗?

  他很瘦,非常的消瘦,有点陌生的苍白。惟一没有改变的,是他的一头长发,依旧在肩上散乱着。翅膀的样子让我心疼。消瘦和苍白,不是应该属于他的。

  只是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而已,发生了什么?

  "翅膀。"我叫了他的名字,"你回来了吗?"我问,似乎依然无法确信。

  "家宁,你怎么会来?东东说,我离开以后,你一次都没有来过。"东东是那个面容清秀的男孩儿。

  我摇头:"我不知道,今天上班的时候,宝心说你给我打过电话。你从来都没有打过电话给我,我忽然就想来看看。我不知道,你回来了。"他笑了笑,他在牛仔裤的裤兜里抽出一支烟,点上。他的笑容有我陌生的疲惫和苍白感。

  好像忽然之间,一切都这样陌生了,而站在面前的人也不再是他了。不再是那个有着一身健康棕色肌肤的男人。长年的行走让他拥有了过于强健的体魄,虽然我知道,他的身体中散布着苍凉。

  可是它们是健康的,即使是苍凉。

  他抽烟的样子亦不再从容安逸,有种迫切和贪婪。总要狠狠地,深深地抽上一口,才可以讲话。

  "坐下吧家宁,要不要喝点什么。水?咖啡?"他拖着我走到我习惯坐的角落。在他拖着我的时候,我想伸出手,抚摩他的脸。后来我忍住了。

  "水。我走路走得有点渴。"我说。

  他倒了杯水给我,我握住杯子,水的温度传递过指尖。翅膀在我对面坐下:"昨天打电话,你不在。那个女孩儿说你搬家了。我没有想好,要不要继续打电话给你。我想过几天吧,我在出售这个酒吧,等处理妥当了,再找你。还有其他的事……"我打断翅膀:"为什么,为什么要处理掉它?"忽然非常不安,一直有这样的感觉,只要这个酒吧还在,翅膀就会回来。他的生活,就会遵循一种异常中的寻常。"挪威森林"是他的家。曾经的很多夜晚,我和他,在"挪威森林"做爱,那些记忆都还清晰地存在着。我知道终究有一天,我们会同它作最后的告别,在多年以后。可是现在,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

  他要走吗?他要换一个起点?离开这个城市?

  我放下杯子,思绪迅速纷乱起来。翅膀,我是不想他离开的,以这种彻底的方式。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冬天,忽然所有人都要离开了。沈家明,还有翅膀。

  没有了他们,这个城市我又剩下些什么呢?这个城市,原本我拥有什么呢?如同这个世界,除了我的父母,我到底还有什么?

  我连文字都不可能真正拥有,因为它们属于很多人。像爱情。

  "不要,我喜欢这个酒吧,翅膀,不要卖了它。""家宁,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不知道怎样讲给你听。"

  "可是我要知道为什么?"我看着他,用固执的眼神。事情一直都在发生,无论是停留于这个城市的我,还是行走在路上的他。如果他肯问我在他离开的时候,我的生活中发生了什么,我会一字不落地告诉他。我会告诉他我对他的背叛,和我全部的过去。

  只是他不会问,他没有拿自己当我的什么人。没有约束,背叛就不存在。

  而我爱他,即使在沈家明给了我如此的一个夜晚之后,即使我对翅膀的爱,因那个夜晚而动荡不安,可是翅膀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依然不能否认我爱他。

  "我可以直接地告诉你吗?"他疲惫的眼神漫过我的眼睛。

  "你可以。"我没有躲避。也来不及想像。

  "我是坐了火车回来的。我不能再走了,家宁,我染上了毒品。"我的手一抖,杯子里的水撒了出来。

  "不是真的。翅膀,你骗我。"我喃喃地说,"翅膀,不是这样的。"

  "是真的。其实上次离开以前,我已经染上了。我没有告诉你。我以为我可以戒掉它,在行走中,依靠自己的力量。但是不行,家宁,这是我无能为力的。"

  "你,骗我。"我怔怔地看着他,我的心没有什么疼痛和动荡感。当所有我不能接受的事情发生时,我的心里都没有疼痛感。

第29节:抵挡一切身体的伤害  只有悲哀和麻木。

  我看着他,我想看到他忽然笑一笑,说:"我骗你的。"翅膀却不再说什么,用苍白的面容和眼神,让我接受这是一个事实。我终于低下头去。再也说不出一句话,眼泪却开始大颗大颗地往下落。

  "家宁你不要哭,没有什么是需要你来承担的,我只是要告诉你这样一件事。还有,我不能再给你写稿子了,至少在我痊愈之前,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了。

  "翅膀伸过手来擦我脸上的眼泪,他曾经有力结实的手指,和他的目光一样虚弱苍白。他的另一只手依然握着香烟,他好像一刻都不能离开它。而他离不开的,不只是香烟。

  我什么都不想要,如果今天我听到一切不是真的,我愿意从来都没有迷恋过他的故事。

  "翅膀。"我压抑着,低低地哭出声来。我拿起手握住他放在我肩膀上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握过来。我想温暖它们,"翅膀。"我哭着说,"我们离开这里,我带你回家。"抵挡了一切身体的伤害,却抵挡不了从精神开始的腐烂我按熄翅膀手指中的烟蒂,将自己完全放置于他的目光里。我要他看着我,看着我带着温度的身体。没有一丝遮挡的身体。我已褪去了所有衣衫。我的身体呈现出来,它不够完美,可是带着我真实的体温。

  于我而言,沈家明是温暖的。而对于翅膀,我相信我可以温暖他。

  没有什么其他取暖的方式了,对于我们。

  翅膀微微转了一下头,他不肯看我。"别这样,家宁,这不关你的事。"他试图脱了自己的衣服将我裹住。

  我不肯。我握住他的手,让他面向我。

  我比翅膀更加固执,一种决绝的固执。我终于,带他回家。暖气并不充足,我站立着,开始有些坚持不住。但不去掩盖自己裸露的身体。

  我抖了一下,因为冷。

  翅膀扔下手中的外套,用身体裹住了我。

  在我和沈家明度过不眠之夜的床上,三天之后,我同翅膀纠缠在一起。

  一切依旧不是按照我的意愿发生的,我以为我永远都不会带着翅膀回来。可是那天晚上,我只想那样做,只想如此。

  只想带他回家,哪怕一个晚上。一个完整的晚上。

  我可以给翅膀一些什么呢?我还有什么能够给他以温暖?翅膀的身体,散发着根深蒂固的苍凉。他更加苍凉了,罂粟花已开在他的身体中。半年前,翅膀途经云南时,腿部受了伤。一个云南的女人,用她的身体和另一种药为他止痛。当他离开那个女人的身体时,他已经离不开她的药。

  忽然想起沈家明的话:有一种欢爱,一次是药,可以疗伤,两次是贪婪,可以满足内心的脆弱,三次是毒,可以伤及身心。

  他说那种欢爱,是曼陀罗。

  因此他抵挡了我。而翅膀,却一再被诱惑。被那个女人的爱,和她的毒。

  所以罂粟花开了,一个女人用她温柔的手指,在翅膀的身体中种下了它的种子,它在充足的阳光照耀和水分的滋养中,慢慢发芽慢慢开花,翅膀没有能够抵挡。他努力了,却已经太晚了。他不想责怪她,她是爱他的,她也没有办法。对于爱情,她实在比我们都勇敢。她想用最后的方式留下他,彻底地,不留任何退路地。

  翅膀说:"是我应该为爱得到的惩罚。"而他也只能作出最后的决定,把自己交给戒毒所。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却还能有最后的理智,能把握自己的心。

  谁又能真的控制得了自己的身体呢?或我或他,我们拥有的,强硬也好,柔软也好,都是最普通的常人的身体。

  翅膀回来,决定卖掉酒吧,做戒毒的费用。现在他已经卖缺113掉了它,那个黄昏,是"挪威森林"的最后一个黄昏翅膀却无法进入我的身体,很长的时间,我一次次试图帮他。我努力地迎合,但是不行。我自己的身体也开始在徒劳的碰触中,渐渐生涩渐渐枯萎。他已经虚弱,他的身心,在长年的奔走中,在与不同女人身体的纠葛中,在罂粟花蕊的浸染中,彻底虚弱下来。虚弱得没有力量再完成一次身体之行。

  他好像走了太久了,终于,在这个夜晚停了下来。

  他的脚步,他的身体,他的心。

  最后我们都放弃了,都松懈下来。无言地,任两个人的身体在一起渐渐变冷。

  我扯过被子裹住翅膀。不可置信地,在我的手带着柔软的被子滑过他的肩膀时,他的眼泪落在我的身上。

  温热之后,肩头一片清凉。

  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翅膀的泪,他的眼睛里,他的文字中,都没有过。可以想像多年的行走,他的身体承受的伤害和折磨,他的心在某些时候承受的孤单和崩溃,但他却从来没有过眼泪。他写过一段这样的经历,在去往漠河的冰天雪地的途中,他摔伤了手臂,划了一道很深的伤口,鲜血直流。他以冰雪封住伤口,以寒冷止住血流。疼痛在寒冷中加倍,也在寒冷中麻木。

  他用自己的身体抵御了一切外来的伤害,曾经有一晚,在"挪威森林"的烛光下,我数过他身体的伤口,那些细细碎碎的伤口,一直数到自己泪眼蒙胧。

  他曾经是我的英雄,我一度以疼痛而凄美的姿态等待和仰望他。我不能接受他这样,不能接受他的溃败接受他的凋零和腐烂。以这样一种方式。

  可是他却垮了。当翅膀俯在我身体之上泪落如雨的时候,黑暗中,我看到我的英雄倒下来。来自身体的伤害,他抵御了整整十七年,没有屈从过,他却抵挡不了从精神开始的腐烂。

  我的手指穿过翅膀的发,我将他的头慢慢按抵在我的肩上。慢慢抱紧。我以我的身体阻挡了他的哭泣,我不想看到他流泪的眼。

第30节:再也没有尝试做爱  翅膀的声音慢慢低下去,低下去。很长时间以后,我听到他发出的并不滞重,略略不安的均匀呼吸。

  翅膀睡着了。

  我将他移下我的身体,并没有费太多的力气。这让我伤感。翅膀,三个月前,我觉得我所面对的他的身体,坚实强硬得如一座山。

  即使拒绝着我的靠近和攀登,我也希望他是一座山啊!

  我打开了灯,将亮度调至最弱。亮起的灯光让翅膀微微皱了皱眉,但并没有醒。他继续睡过去。第一次,我在灯光下看他睡去后的面容。眉目间的沧桑没有什么可以掩盖了,只是微微合着的双唇,在睡去后,带着一种孩子的无辜和脆弱。

  也是第一次,我知道了翅膀内心的薄弱之处。

  这真的让我心疼。我情愿他是冷漠的、坚硬的,即使他没有心。

  我穿上了睡衣,抽出他身下的手臂。在我这样一动不动看着他的时候,我的心里翻动的,不再是当初对他的爱,那种单纯的男女之爱,更多的是一个女人绵软的柔情。睡去的翅膀,像个找到了家的孩子。

  而真相中,他永远在路上。惟一的一个晚上,我渴望用身体温暖他的冷。

  没有实现。

  最后我同他一起变冷。在暖气越来越微弱的冬夜里,我和翅膀这样并排躺着,在如水般清淡的灯光下,像两具凝固的瓷器,冰冷,无法靠近。

  那晚,我再度整夜未眠。

  第二次没有一句交代地空了班,好像压根儿没有想起来。那一天,我负责的版面上,本该有翅膀的专栏。

  那个方寸之地因此空了下来,最后填充的,是一个软性。晚上我看着报纸苦涩地笑了。没有了翅膀,我觉得那份报纸失去了灵魂。

  终于决定离开。

  没有要最后一个月的薪水,也没有像样儿的辞职信,甚至没有过去收拾我的东西,我打了个电话,并没有给主编发脾气的机会,我只说了四个字:"我辞职了。"不再想像他愤怒的面容。那都不再重要了。

  想起沈家明说我:怎样都无法善始善终对吗?

  是。挂了电话的时候我在心里承认了,因为有些事情,是不值得善终的。

  在信箱,给沈家明留了简短的几个字:我有一件事情要处理,这几天。然后我会去找你。

  我会去找他的。我有感觉。在所有的事情发生的时候,他是我最后要找的人。曾经害怕他看到的太多,而现在,一切都需要他来承担,什么都想彻底呈现。因为在他那里,在他的身体里,我可以得到解脱和释放。疼痛可以愈合可以消逝。

  沈家明把信息发到我的手机上:保重你自己。

  没有问什么事情。

  他那种成熟的完善无处不在。

  翅膀办理了酒吧的过户手续,从此以后"挪威森林"将在这个城市彻底消失,买去它的是一个中年女人,她会将酒吧改成一家女性护理中心。

  这早已是一个物质年代。

  那几天,在翅膀联系好进戒毒所之前,我将他的所有东西带了回来。我以自己都无法想像的固执将他留在家里。而他,也似乎没有了力气同我抗争。我在超市买回了足够的水果,水,香烟,速冻食品,应急的药物。然后关闭了电话,切断了和外面的一切联系。

  还买回了成套的周星驰早些时候拍的喜剧碟片。

  曾经,我很痛恨这些无聊的故事和情节,我宁肯一遍遍地为《魂断蓝桥》,为《罗马假日》伤悲。因为翅膀,我忽然发现我们走过的日子里,心灵承担的负荷太多了,我们心甘情愿地承受,不肯放过自己,不肯给自己任何的出口,一直走到现在。

  终于有了时间,却不容我们从容地开心了。

  到底是谁的错呢?

  然后我和翅膀就这样拥抱着坐在地毯上,一张一张地放那些古装或现代的碟片,为那些我一度厌恶的影片大声地笑。

  从来没有那样笑过。

  翅膀一刻不停地抽烟,没有办法停下来。后来我也陪他一起抽,很慢很慢地。我所有的房间都被烟雾填满。我们低低地坐在烟雾的下面,谁也不想打开窗子,不想那种味道透出去,缺117也不想新鲜的空气透进来。

  我愿意跟着他一起憔悴,一起凋零枯萎。

  我知道我是真的。

  再也没有尝试做爱,一次都没有。晚上我们躺在一张床上,听着彼此的呼吸。有时候觉得真安静啊,除了远处的街中,偶尔有汽车行驶过的声音,好像没有什么存在了。

  在白天纵情地笑过以后,我的心,在夜晚空得像秋天的荒野,一片片长出荒草。我不敢说,也不敢发出声音。和翅膀,除了看电视时的笑,安静下来,就再也没有了语言,只是躲在被子下握着彼此的手。在两个人都睡着之后松开,不知道是谁先松开了谁的。只是知道醒的时候,手指不在一起了。

  每次睡去的时候,我都害怕第二天,他再也醒不过来。翅膀明显地憔悴着,终于在第四天的晚上,他的毒瘾发作了。在发作之前,在他开始抽搐的时候,翅膀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我推出了卧室,然后反锁上了房门。

  我没有试图敲门或者求他把门打开,只是光着脚站在客厅冰冷的地板上,呆呆地一直站着。卧室门的下端,窄窄的缝隙透出一道光来。

  卧室内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翅膀痛苦的挣扎或者物品的破碎,里面是寂静的,一种冗长的可怕的寂静。

  我和他共同在那片寂静中承受煎熬。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我的心已经失去感觉的时候。门缓缓地敞开了,翅膀站在门边,用涣散的眼神看着我。屋子内一切都是刚才的样子,除了原本丢在地上的碟片和纯净水的瓶子,一切整洁如初。

第31节:为了爱作一次回首  凌乱和破碎的,只是翅膀。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身体和面容,带着来自地狱的气息。

  我走过去,将他抱在怀里。我用尽了前尘后世的力气。

  "童欣然。"我说,"我在你身边。"这个男人,我不会再叫他翅膀了。几天前的夜晚,当他的眼泪滑在我的肩头时,我知道我已经无法再继续爱他。我知道我爱着的,其实是他的飞翔,是他的翅膀,是他不肯停留的心,是他坚硬而荒凉的身体。

  虽然也因此疼痛和无望。

  他失去了它们的时候,我也失去了他。

  可是我却不能把他抛弃,我愿意这样将他抱在怀中,像拥抱着我的亲人。在爱情一点点离开以后,我感觉到了和他之间,一种最最真实的关联。

  而翅膀,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爱过我,在我们的身体分离开的时间里,他的心,有没有为了爱作过一次回首,有没有为爱作过一次期盼。

  都不重要了。我的手指轻柔地穿过他的头发时,我知道在我们中间,爱情已经成为最单薄的解释。

  很多东西,真的不是爱情可以承担的。

  他在我的身边离开,会毫无芥蒂地走向另一个女人,然后再回到我身边。没有抱歉没有愧疚。直到最后,都没有。

  我们没有过承诺,所以无所谓抱怨,无所谓原谅。

  在我怀中,他再一次睡着了。

  一条在寒冷到来时不能够冬眠的蛇,也会到处寻找温暖十二月四日。星期四。大雨。

  午后,我陪着翅膀去了戒毒所。

  很少见的冬天的雨,在清晨的时候慢慢飘洒下来,过了午后,开始变得凛冽急促,雨点大而饱满,很像夏天正午的那种雨。

  这个季节,北方已经是冰天雪地了。

  午后,我撑着伞在雨中和翅膀告别。我把买给他的一些日用品交到他手中,"童欣然,我会来看你的。"

  "相信我,家宁,这个冬天过后,我会好好地走出来。我还会重新上路,会有更美好的故事给你。我还会是,那个你说过的会飞的翅膀。"我点头。

  我相信,相信他会好,一个宁肯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也不肯发出一声呻吟,不肯损坏我任何物品的男人,我相信他会重新找回生命的阳光。我也相信他会重新上路,会写下更多美好生动的故事。只是那一切,都已经与我无关。

  翅膀并不知道,我已经辞职了。当春暖花开,当他重新拥有完美的翅膀开始上路时,在背后注视他、等待他的人,不会再是我。

  我能给他的,我已经全部给了他。

  有风吹过来,吹得手中的伞东倒西歪,雨水在风中斜斜打进来,裤脚和身上的绛红色风衣很快被雨淋湿了。在翅膀走进那片灰色的房子之后,我转回身,拦了一辆出租车,说出了一个地址。

  沈家明的地址。

  车子飞速离去,大滴大滴的雨打在车窗玻璃上。因为路途的漫长,年轻的司机随手开了车上的音乐。是很缓慢的钢琴曲。我在流淌的乐曲中闭上眼睛,竟然很快地睡了过去。

  真的太累了。

  一个小时后,司机将我唤醒。我下了车。

  沈家明上班的地点已远离了这个城市,回过头看看中间经过的,是冬天大片荒芜的土地。荒芜之外,忽然林立出这片孤单的,棕色的建筑群。

  雨好像小了一些,风却如故。没有撑开伞,打通了沈家明的手机:"我在你的楼下。"一分钟后,沈家明出现在我面前,夺过我的伞撑开:"傻孩子,下雨呢,拿了伞是做什么用的!"我仰起头朝他笑了笑,他穿一套深灰的西装,中灰的衬衣和浅灰的领带,是我在小说《梦里百合》中,写过的一个男人的样子。

  他怎么可以,一次次,总是从我的故事中走出来呢?

  这个男人。

  在我笑的时候,头顶的蓝色的雨伞开始旋转,开始恍惚。

  "家宁。"沈家明喊出我的名字,伸手将我摇晃的身体裹进了怀中。

  沈家明的宿舍略略狭小和凌乱,格局像酒店简单的标准间。一张单人床,一对沙发,一台电视,一张桌子,色彩单一整齐。一侧是洗手间。

  铺着绿棕色的绵软地毯。凌乱的是些许生活用品,是一个男人习惯的凌乱,却因此显得温暖。属于他的一切,无一不是温暖的。

  沈家明用毛巾一遍遍地为我擦拭,直到把我的头发擦干。

  空调的温度开得很高,小小的空间里迅速温暖起来。之后,他才将我的风衣摘下,挂在墙壁上。我的鞋子已经丢在了门边,因为在车上睡着了,脚一直很冷。

  好像从小时候起,冬天的时候,我的手和脚就都是冷的。妈妈说,因为我属蛇。

  我主动把脚缩进他的被子里取暖,然后干脆整个人都缩进去。

  我是害怕冷的。如果一条蛇在寒冷到来时不能够冬眠,也会到处寻找温暖吧。

  沈家明在我旁边坐下:"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如果你愿意说。"他摸摸我的脸,"真是很不喜欢你这样,不喜欢你如此不善待自己的身体。"

  "你知道翅膀吗?"我将身体靠在他的枕头上,躲开他放在我脸上的手,将被子拉过来,盖到自己下巴处。被子并不很绵软,可我喜欢上面有他温存的气息。

  "你知道他吗?"我说。

  "是你秋天的时候,开始写的,一个喜欢飞翔的男人。""是的。一个小时前,他去了戒毒所。我陪他一同去的。"沈家明拿过我的手,没有说话。

第32节:做爱是治疗失眠最好的药  "之前的四天,他住在我那里。昨天晚上,他的毒瘾再次发作,我知道我们不能再拖下去了。""他吓到你了吗?"沈家明小声问我。

  我摇头:"他是一个宁肯伤自己也不肯伤别人的人。最恐怖的情形,我没有看到,可是我想像得出,你知道他现在的样子吗?没有人会相信,他还是那个曾徒步走过西藏七次的翅膀。他再也没有力量了。"

  "所有染上毒品的人,都会如此。惟一的方式,是远离。永远不要靠近。""他不是故意的。"

  "你爱他?"我点头,然后摇头:"爱过,爱过去了。"

  "家宁,永远也不要再爱这样的男人了好吗?如果碰到了,就躲开。"沈家明把我手塞进被子中,"不是因为他的行走,不是因为他染上毒品,而是这样一种心性的男人,不会带给你幸福。你们加在一起,将离生活更遥远,会把生活弄得更糟糕。"他顿一顿,"我是说,你可以继续爱下去,但是不要再继续寻找你的同类。"

  "沈家明,你呢?你是我的同类吗?"

  "不是。"他肯定地回答。"我懂得你的全部,但我们,真的不是同类。你和你的同类,你们相爱,也互相伤害,这样不好。"我的手臂攀过他的身体:"那么,我可以爱你是不是?"

  "不。"他说,"你可以以任何方式对待我,但是不要去爱。不要爱无法承担你未来的任何人。谁都不可以,包括我。"

  "那么,其他方式都是被允许的吗?""家宁。你很累了,你需要休息。"他不回答。

  "是的我很累了,我需要休息。可是,我想和你做爱。沈家明,我很想。""借以抵抗翅膀带给你的疼痛?"

  "不,借以取暖。"我的手臂一点点拉近他的身体,"你不会是我的毒药,即使三十次三百次,也都只我的贪婪。我保证,沈家明,我向你保证,你的给予伤害不了我的身体,更伤不了我的心。我保证。"手臂的收紧中,沈家明跌入我怀里。我捕捉到他湿润的唇,他有短暂的停顿,随即缓缓地,深深地吻下来。

  十二月四日,整整下了一天的雨,在黄昏时悄然而止。

  一切都结束之后,沈家明慢慢倒在我身边:"家宁,你骗了我。"

  "我没有,沈家明,现在,我一点都不感觉到冷了。你呢,你感觉到温暖了吗?"我伸出左手抚过肩部,抚摩到沈家明咬过的微微凹下的齿痕,"沈家明,我们扯平了,我不欠你了。"

  "你疼吗?"他的手盖过来。

  "不,一点也不。我很快乐,那种满足的快乐。我从来没有这样快乐过。沈家明,我没有骗你,我只想同你做爱,我喜欢和你做爱的感觉。很温暖,很安全。"

  "你有这样纤小的身体,却到处充满疼痛。"沈家明用被子将我覆盖,"到处充满诱惑,充满罪恶感。拒绝和放纵都是错误,我想改变它,却害怕最终依旧会是伤害。"

  "不会的。"我笑,"沈家明,我相信了,我们不是生命的同类。所以,不会有伤害。你带给我的只是温暖,只有温暖。你说错了,如果这种现象是一种花,它不是曼陀罗,它是拂朗,一掬清水就可以存活,即使败落了,也不会枯萎得太凄凉。"

  "是这样吗?""是这样的。""那么你说你不会爱上我,用你内心一直坚持的方式,对吗?"

  "我不会,如果说爱,那么我爱的,也许只是你的身体。你的身体让我觉得温暖。"我重新裹了裹被子,"我真的想睡觉了。沈家明,醒的时候,会不会有一碗热豆浆呢?"他笑了:"会有的。睡吧小猫。"我闭上了眼睛,在闭上眼睛的时候,笑容缓缓收回了心里。沈家明,你是懂得我的吗?你知道一个不是女孩子、也不是女人的女子,永远不会因为怕冷,找一个男人的身体取暖吗?除非冷的是心。

  可是我不想你知道,你不需要知道。你知道我是温暖的,这一刻,就够了。

  做爱是治疗失眠最好的药在沈家明的屋子里睡足了一天。睡睡醒醒地,一直到十二月五日的黄昏。从过去的冬季到这个冬季,我坚持了整整一年的爱情,在我无梦的睡眠中,成为了过去。

  真的不用费怎样的力气放弃和逃避,有时候睡一觉就可以了。

  中间醒了好多次。

  第一次醒的时候是午夜,有略略暗淡的灯光,在床的上方朝向另一端。我在灯光下张开眼睛,沉默了好半天,伸出手,触到沈家明的手臂,在我的背后。轻轻呼一口气,这种感觉真是踏实。背后靠向他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是婴孩儿。

  "你醒了?饿不饿?"我点点头。

  "牛奶好不好?是热的。"

  "哦。"我坐起身来,"我睡了很久了?""大约,七个小时。"他说,"你睡得很沉。我移动过你的手和身体,一直都没有醒。"我笑了:"我喜欢睡觉。"我相信每个有失眠经历的人都喜欢睡觉,读大学的时候,在睡不着的晚上,和睡在上铺的眉然,隔着一米的空间轻轻地说话。她喜欢探下身来,海藻样的长发从上方流泻下来,在我眼前,像一道流动的屏障。在夜晚窗外透过的淡淡的光线里,泛着黑亮的色泽。

  有时候说说话,就会有一个人的声音渐渐停止,然后传来均匀或略略不安的呼吸。

  无论怎样努力都睡不着的时候,眉然会悄悄起身,拉开淡蓝色窗帘的一角。我们把身体隐藏于窗帘内,悄悄地,用火柴点两支烟,慢慢燃烧着。

第33节:香烟和爱情  眉然有时候抽烟,我在第一天晚上就发现了。那天晚上所有人睡去的时候,她从床上轻轻跃下来,趴在窗口抽烟。我在黑暗中看着,什么也没有说,一直看着烟的亮点,在她手指间明明灭灭。

  眉然抽烟并不规律,有时候很久不动一支,有时候,会连续抽掉好几支,在那些周末宿舍里没有其他人在的时候。

  有时候她要我陪着她,点上一支烟,让它慢慢燃烧。

  我后来认识了很多抽烟的女子,抽得最凶的,是西安的一个写诗的女孩子,她叫"受伤的桶".一个人住在西安,屋子很小,床却很大,靠着一面的墙壁,里面空出的位置,不是放置男人的,而是放置香烟和很大的烟缸的。我怀疑香烟已经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

  女人和烟,我一直也不明白是应该相互抵触,还是相互容纳。但是我知道热爱抽烟的女子,并不矫情,并不是为了好玩。大多,是寂寞的。

  香烟和爱情是这一类女子抵抗的方式,她们选择前者,我选择后者。

  本质上,我们是一样的。当我和眉然趴在午夜的窗口向外看去的时候,我知道,我们心里的寂寞,没有什么不同。

  五十米的窗外,对的是一栋男生宿舍楼,在那样的时候也都是一片漆黑寂静了。没有人知道曾经有一个晚上,我和眉然看到一个窗口忽然亮起了烛光。很淡,却能看得见烛光的映照下,两个年轻的,正在做爱的身体。

  很多男生喜欢把女友偷偷带回宿舍去,碰巧周末宿舍人很少的时候,会放纵地做爱,可是一直都在黑暗中。我觉得那天他们是故意地,故意把自己,放在了光亮里。

  我觉得他们根本就知道,对面,有注视他们的眼睛。

  那天晚上我们一直看一直看。那时候我还没有过身体的经历,可是却没有任何杂乱的不安的念头,我看着他们,好像只是一件平常的事,再平常不过了。我和眉然都不动声色,没有谁感觉到羞涩。我在眉然的眼睛里,知道她是洞悉一切的。她说:"她可真瘦,她能承担吗?"她说:"我不喜欢男人的身体,再也不喜欢了,觉得很脏。"可是我知道那天晚上,我们看到的,都是很干净的身体,因为年轻因为无所顾忌,散发出的纯然的洁净。

  他们做了好长时间,我更加觉得,那点被点燃的烛光,是一种分明的刻意。他们燃烧自己,也希望一同燃烧沉寂的校园的夜晚。因为年轻,性情没有约束,放荡不羁。

  喜欢挑战,喜欢撞击,喜欢冒险。

  在那样的夜晚,失眠也是不怕的。害怕的是随后的持续,身体很累了,精神也很累了,却依然睡不着,近乎在一种半昏迷的状态中消耗。

  慢慢染上了吃药的习惯,又慢慢有了抵抗力,一切药物都不再有效。不敢将分量增加下去,怕身体最后无法承受。

  我不是不热爱自己生命的人,为了父母,我也不会拿它如何。这一点并不像沈家明感觉的那样,我只是不知道怎样做得更好。有时候觉得麻烦。

  开始写字的时候,失眠会整夜整夜追随,再也没有什么办法抵抗。反而甘心了,因为那些冗长的夜晚,心里会有一个故事一同前行,走向某个结局。

  直到后来,接触男人的身体,发现了做爱竟然是治疗失眠最好的药。不管是不是投入,是不是有过高潮,在那样的一场纠葛过后,都有想睡的愿望。愿望来自身体。

  做爱。我真的不知道谁最初用这样两个字,来定义一种行为。

  还能是什么呢?

  可是也没有爱的时候,没有爱的人。没有爱,应该叫做什么呢?

  忍不住笑。

  沈家明的手搭在我的额头上:"每次你的目光看向一处的时候,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你的心在到处跑。"

  "我在想。"我坐直身体,"外面是不是又下雨了。"沈家明站起身来,将窗帘的一角掀起,把窗子拉开一道缝隙。"是,又开始下了,你睡觉的时候我看了天气预报,明天依旧有雨,也或者是小雪。"

  "我觉得很多年没有看到雪了,即使有,也会飞快地化了。天气变得越来越没有界限。""很喜欢雪吗?"

  "是的。小时候生活在西北,有这样的日子,外面一片纯白,什么都被盖住了。整个冬天都是纯白的。出去的时候要穿很厚的外套,每个人看起来都笨笨的。我喜欢走路的时候哈口气,所以小时候我以为,呼吸是白色的。"

  "可是你怕冷。"

  "长大以后才怕的,小时候,我无所畏惧。"沈家明笑,关闭了窗子把牛奶自微波炉中取出:"要吃点什么?"我摇头:"吃得太饱了会睡不着,有牛奶就好。"在沈家明手中将牛奶咕嘟咕嘟喝下去,整个身体从胃开始温暖。我一直觉得胃是和心连在一起的,因为每次我的胃不舒服的时候,心就不舒服。

  "你一直没有睡吗?"我抿了抿唇。

  "床不够大,如果我睡了,翻身的时候会碰醒你的。"他把杯子放到桌上,"而且,我不太习惯,你忽然睡在我的屋子里。"我笑。抱住他的身体,抱了片刻睡意再次席卷而来。

  就这样一直睡睡醒醒到了翌日黄昏,中间吃了一点东西,是沈家明在食堂要的青菜和米饭。有一次醒的时候他不在身边。他上班的地方在宿舍楼下,我在窗口站了片刻,看清楚那个很大的院落,里面停满那种叫做"斯太尔"的箱式货车。

第34节:聊天室是个异性相吸的场所  并不很吵。

  一直睡到无法继续。好像要把那么多年欠缺的睡眠一次补回来。外面依旧在下雨,没有我盼望的雪,一片都没有。天空依旧是很暗的颜色,到处都是暗的。我只能在时间中分辨出是午后,抑或是黄昏。

  彻底醒了。

  看清楚沈家明的脸。我伸出手轻轻抚摩它,闭上眼睛,感觉到他饱满的额头,挺直的鼻梁,下颌的轮廓,然后移动下去,停留在他柔润的唇边。

  抚摩到他轻轻的微笑。

  沈家明的电话响起来,我张开眼睛,放下手来,开始套我灰色的毛衣。沈家明退到一边接电话。话机的隔音效果并不好,可以听清楚对方的声音,一个很清澈的女孩子的声音,她说:"我告诉你啊,真的特别逗,你方便说话吗……"

  "是吗?对,是啊。"沈家明笑着回答,不知道那个女孩子最后讲了什么,我把毛衣套在头上的时候,听到沈家明的笑声忽然爽朗起来。

  在我穿好衣服的时候,他挂了电话。

  "不要继续睡了吗?""女朋友啊。"我答非所问。

  "是,女的朋友。我朋友很多。"他扯了扯我的衣角,帮我扯正,"我是个害怕孤单的人,我喜欢一些单纯的快乐。我喜欢和人交往,以很多方式。"

  "多好啊!"我说,"我也害怕孤单,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你又开始撒谎,家宁,你知道自己常常撒谎吗?根本你言不由衷。你不是这样的,你常常都在躲避,你只需要你的同类,虽然你们在一起,只能把生活弄得更糟。"我后退一步,在床上坐下来,打开床头灯。"不说我可以吗?说说你吧,沈家明,在我之前,在这个城市,你有过很多女孩子,或者女人吗?"我不是个计较的人,我没有任何理由计较沈家明。就算一切都已发生,套用所有的规则,我们依然是陌生人。

  可是我忽然有一点想了解他,了解我所不知道的。哪怕装做不在意。有些事情,有些感觉,我自己常常说服不了自己。

  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是我忍不住。

  我爱上他了吗?我已经不能无动于衷。

  "我想写一些关于网络的小说。我想知道网络和现实中,我们应该怎样转换和对待不同的角色。对了,沈家明,我们,也算是一种网络状态吗?"我说,"你知道我对网络是很陌生的。我承认是这样。"

  "好吧。"沈家明在靠近我的地方坐下,"成全你的谎言。告诉你我的经历,关于网络的,在这个城市的,其实很简单,只要你肯相信。"

  "我相信。"我眯起眼睛,这样他不容易看到我的谎言。不是是否相信,而是,想要知道的初衷。

  沈家明过来的时候,冬天刚刚过去,春天刚刚开始。

  那家很大的集团公司在人才网中将他招过来。那时候对做了长达八年的一份工作,沈家明开始厌倦,想换掉,出来走一走。

  像他说的,原本的方向一直朝东而去,一直地,停留在海边。

  最终阴差阳错,来到这里。

  工作环境不如自己想像的,不过也还好。手边有台联想的手提电脑,用以处理公私事务。薪水也满意。带了简单的行李就留了下来。

  刚开始的时候,频繁涉足本市的聊天室。涉足并不是为了驱逐一个陌生城市带来的寂寞,只是不喜欢太形式地,以过客的身份,在这个城市停留。本质上,他不是一个喜欢孤单的人。他看得懂,内心是明白的,但不喜欢,不喜欢人本身的孤单。很多年,他一直都在改变。

  所以交朋友,住集体宿舍,恋爱,结婚,用心工作。网络是一直喜欢的,很多时候在上面下载音乐,或者看新闻,那些电视和报纸上看不到的新闻。或者网络文学,看在网络上写字的人,用各种不加掩饰的方式说话。

  很多人找到共鸣。

  当然也聊天。

  和男人选择公开的方式,针锋相对或情趣相投,关于生活关于社会关于感情,都可以公开地聊下去,打发彼此的时间。很少很少,会约了相见。

  原则上,聊天室是个异性相吸的场所。

  于是会碰到不同的异性,不同的说话方式,不同的观点,不同的自我对待和不同的性格展示。大多,她们会说:"我是美丽的。"沈家明喜欢美丽的女人,和很多男人一样。他并不掩饰这一点。

  有时候也约了见一见,约在某个酒吧,或者餐馆。

  只能是这样,约好了时间,没有什么形式和认出对方的方式,站在几米之外,同时打电话的两个人,一定就是对方了。

  所有自信美丽的女孩子或者女人,都撒了小小的谎。沈家明忽视了,这是女人的天性。

  也不是不美,但离感觉很远。现实中,更因为失去网络间的一份神秘,直接面对的语言,显得苍白而空洞。她们不是他要找的人。

  她们不够美丽。不单单是外表。

  他开始失望,忽然觉得可笑,冷不丁把曾经用过的名字换掉了,换成了"本市无美女".只是希望能邂逅,内心的那种美女,无论是否有故事。有时候一个男人的寂寞,需要女人来驱赶。是心理和生理的共同驱赶,缺一不可。

  他从来不是背负着感情和生活承诺上路的人,沈家明是个真实的男人。想要什么,喜欢什么,并不加掩饰。

  也没有想到碰到我。一切都是没有想像的,在有信件交往的日子里,只让自己相信了,对方,是个内心能够相通的人。

  当了朋友对待,美丽与否,是最初就没有在意的。

  一切都没有预谋,一切都发生于感觉的迸裂。因此值得原谅。

第35节:失眠最好的方式是做爱  明开始用另外的方式熟悉了这个城市。他知道在哪里买东西,知道哪里有喜欢吃的手擀面,工作也渐渐进入了轨道。

  后来有过一次意外,惟一的一次。

  那时候我已经邂逅他了,仅仅是邂逅。在网上。

  秋天刚刚开始的时候,和沈家明曾经在网上谈得很投机的一个女孩子,忽然打电话给他,告诉他,在车站。刚刚从北京过来。

  他去车站接她,在路上,想起曾经说过的很多话。她是个极度自信的女子,在北京学习艺术。她说,她的身心都有种孤傲的美丽。不仅仅因为艺术。

  他在车站见到了她。

  她略显单薄,极尽平凡。她并没有被艺术雕刻出痕迹,哪怕是病态的痕迹。沈家明见过很多从事艺术的女孩子,她们也不美,可是充满诡秘的魅力。

  她不是,她同走过街中的,相貌平平的女子无异,甚至目光略略的,有空洞感。

  他不知道她的自信从何而来,抑或那种自信,是自己强迫自己放置在内心的。

  声音也不好,语言有些苍白。他不喜欢,感觉彻底丧失。

  他没有流露出任何感情,他问她:"怎么忽然过来了,吃过饭吗?"她说:"想你,想见你,怎么你不高兴吗?见到我你不高兴吗?"沈家明笑笑:"因为没有想过,所以多少有些意外。"

  "我知道你会意外。"她笑,"我具备让男人感到意外的资质,我很自信。"沈家明依旧笑,没有说什么,带她去吃饭。在吃饭的时候,她始终有所暗示,那种暗示近乎是透明的。她根本没有想到对方的感受,根本没有以为,也许会被拒绝。她真的太自信了,自信得过分而盲目。

  后来沈家明问她:"你几岁了?""二十二岁。"她不加掩饰,"可是我已经很成熟了。"二十二岁是不需要掩饰的。

  因此,沈家明原谅了她的自信。她年轻,有什么好说呢。可是他不知道应该怎样收拾结局。她的目光越来越迫切。她相缺135信一切水到渠成,一切不会有差错。

  沈家明带她去了酒店,在他想要告诉她"你回去吧,时间不早了"的时候,他做了一分钟的停顿,他不知道自己的拒绝会带给她什么。即使不是伤害,也必定是摧毁,对她自信心的摧毁。其实她没有别的什么了,除了自信。

  于是沈家明带走了她,在一家酒店,有了短暂的缠绵。前台记录的登记时间,不过两个小时。之后,他才告诉她:"我要出差,真的很不巧,送你去车站好不好?"她答应了,她心满意足,她的自信心没有被挫伤。这是她来的目的。

  沈家明为她买了回程的票。

  十二个小时后,她打电话给沈家明:"我到了,你想我吗?"

  "会想的。"沈家明说,"你保重。"然后说:"不管以后怎样,都开心一些,不用记得我,你要知道,我是个很容易忘情的男人。我不够坚持。而你那样美丽优秀,你身边出色的男人那样多。"

  "男人都是忘情的吗?"她有些幽怨,但并非怨恨。语气是娇嗔的。

  "也许吧。"那是沈家明最后对她说的三个字,他知道在她走的时候,一切已经结束。而事实上,什么都没有开始。他只希望,她能够真正长大,丰富一些,再丰富一些,以填充那份自信。

  "就是这样的。"沈家明说,"是我一年中关于网络的全部。过去的,网络和非网络的,你还要听吗?"我摇头,看着他:"你是个忘情的男人吗?"

  "我不是。"他肯定地回答,"而这一切,于你无关。你和这些事的本身,没有任何关联。""我有什么不同呢?我们相识于网络。"

  "我们相识于前生。"沈家明拉起我来,"我是一个怎样的男人,你不了解,也无从了解。对你,这一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记住我的话。"

  "哪一句呢?你忘情,还是不忘情?""记住生活。"他说,"记住黄昏除了是黄昏,还是晚饭的时间。走,我带你去吃饭。"

  "可是。"我固执地将他的手朝后拖着,"我还想知道,你是个好人吗?"沈家明停下来,想了片刻。很认真地在想,然后转头看着我:"我伤害过别人,也曾经被别人所伤。可是,我是个好人。"我涩涩地笑了:"我是那种有很多心的女子,可是,我也是好人。"他盯了我三分钟。

  我仰起头来。

  我知道我骗了他,我还知道我们骗了对方,在某些事情上。我有感觉,沈家明的情感或网络生活不会那样简单,即使,在我以这种方式出现之后。

  我有感觉。无端地,可是很清楚。只是我知道,他不会说,他说出来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情节。他不说,因为他并没有真正放得开,他害怕伤害我。

  那么,他真是一个好人吧,有一颗并不坚硬的心。

  沈家明一直将我送回去,回去的途中,去超市买了一些食品、水果、牛奶和切片的面包。

  "早上可以吃点面包,晚上喝一些牛奶有助于睡眠。"他将它们一样样塞进冰箱。

  "你失眠过吗?"我在他身后问。

  "当然,有思维的人都有过失眠的经历。"他头都不抬。

  "那你觉得,喝牛奶管用吗?""如果你相信,一定有用的。"他回过头来,"可是你什么都不相信是吗?"

  "不。"我摇头,"我也相信一些事情的。比如,我相信治疗失眠最好的方式,是做爱。""在没有人可以做爱的时候呢?"

第36节:我在写一个故事  "我只能失眠。""家宁,非要这样不可吗?非要这样对待自己。"

  "我在爱自己,我不是吗?"沈家明盯着我:"那就找个最正确的方式,将自己爱到底。"

  "我努力。"我冲他笑笑,"可是你可以让我今天晚上,继续好好睡下去吗?"手指,开始在他的身体间游走。

  我喜欢这个男人的身体,那种喜欢,超出了我自己的想像。

  "我希望可以拒绝你。"他说,"可是我的力量越来越不够。"

  "可以不想那么多吗?"我喃喃地闭上眼睛,"过掉一晚是一晚,过掉一冬是一冬。有什么是非要介意不可的呢?原本,就没有人知道未来是什么。"沈家明在身后掰我的手指:"对别人,我愿意如此,因为我害怕负担。但是我怕你不行,我怕你不具备遗忘的力量。"

  "怕我会从此纠缠不休?""是,不是对我,是对你自己。""沈家明。"我一粒一粒解开他衬衣的纽扣,"你怕我爱上你。""你会吗?"

  "不会。"我说,"爱上的,也只是身体。"沈家明叹了口气,敞开衬衣,将我包裹进去。

  心跳啊跳地,跳动着,停止下来。对我,他的身体有无与伦比的力量。唤醒一切,淡化一切,抚平一切,遗忘一切。

  我没有留他,他没有说要留下来。我坐在床上看着他一件件穿好了衣服,有条不紊地。

  "我不能守着你入睡。"他说,"在你睡觉的时候,我一直失眠。"我扯了睡衣套上,从床上跳下来,去隔壁的房间拿了一条毛毯。"你的被子不够柔软,妨碍睡眠的,把它放在被子下层,会舒服一些。"

  "我需要吗?""你以为你的生活处处都照顾得妥帖安逸吗?""好吧,我需要。"他接过来,"要还的是吗?"

  "要还的。"我重新钻进被子,"所有借的都要还,说好了,只是借。"

  "好的,借。"他亲了亲我的脸,"如果可以,能还的,我缺139都还你。在我离开的时候。我不介意你的小气。现在你可以睡着了吗?"

  "喔。"我再次眯起眼睛来。我知道那种神情是暧昧的,我的心却是清醒的。只是他不要看到的就好。

  我在写一个故事,我们都不要当真十二月六日。阴。星期六。

  早上,简单收拾好了自己,打开电脑,我决定开始记录一些东西。

  是昨天晚上沈家明走的时候,我忽然决定的。忽然地,想把它们记下来,把这十天中发生的所有一切记下来。我几乎无法相信不过是十天,从我搬家,从我见到沈家明的那个黄昏,日子才走了短短的十天。

  却有很多事情忽然发生了。这些事情,也许用很多年都不会发生。多么繁多啊,没有哪一件事是轻松的,可以轻易解决或者安置的:换一个新的住所。和认识了几个小时的男人上床,以不可预想的激情和震撼。热爱飞翔的男人折断了翅膀,跌落在戒毒所中。因此辞掉做了两年的工作,放弃坚持了一年的爱情。

  都在这十天之中。

  只是十天,一个叫沈家明的男人奇怪地出现。然后由身而心,步步为营,十天之后,这个男人在我心里扎下根来,以我不可预知的方式。我把握不了这个故事的走向。并且怀疑自己,是不是还能具有曾经的,遗忘和放弃的能力。

  他不是用时间来占据什么的,我们之间,最少的就是时间。五个小时的相处,五个小时之后的缠绵,让我疑心,会不会需要一辈子来忘记。

  这些感觉无端地出现,而这些无端出现的感觉,短暂而致命。

  我想我要把它记下来,我要一天一天地看着它朝前走去,我不用担心自己无法坚持,因为无论怎样,离结局都不会太远。

  都将以最后,沈家明同这个城市的告别落幕。

  不管我是不是情愿。

  那么我怕什么呢?

  有整整半个小时,我对着电脑发呆。

  忽然发现不知道应该从哪里记起,从哪一天,或者哪一个地点。还有一个将要被记录的故事,它应该有一个主题的,像我写的那些小说的名字。

  屏幕已经退回到保护屏的状态,一些彩色的亮点在一片黑色中游移。

  有些茫然。

  故事并未结束,距离结束,还有几十天的时间。虽然结局隐隐浮现,过程却还会有许多我想像不到的情节,那些情节最后会改变故事的走向吗?我该以什么命名它呢?

  想了想,"ENTER",敲下的第一行字:未知。

  然后是时间,和沈家明第一次见面的时间。十天前的那个黄昏。一切都由此开始。

  在写到一些东西的时候,我作了很多次停顿,我发现回忆是件很伤神的事,即使回忆的片段,刚刚在眼前消失。可同样是一次重复的过程,按照顺序,重新走一次。

  所谓的回忆并不单纯是幸福的,根本上,是一种磨折。

  却真的不能无动于衷地,任这个多事之冬随风而去。那将成为另一种磨折,而且我不甘心。也有过很多事情,莫名其妙地丢掉了,以后想的时候,感觉到空白。但并不心疼,因为实在没有什么值得记忆。

  这和时间的长短真的没有关系。我有种太强烈的感觉,这个冬天,平静地到来了,却不会平静地离开。我不能漠视它正在发生的一切,一个突然出现的人,一段看似平淡的,并没有脱离凡俗的都市情感。

  我知道这中间一定蕴藏了什么,是我所不知的,却将改变我生命的走向。

第37节:QQ上的留言  所以我记录,不再因回忆的痛苦而抗拒。

  写字的中间我打开冰箱找来了东西吃,在切片面包里抹了一些奶酪。饿的时候,它们都会变得可口。

  屋子里暖气并不好,空气是偏冷的。打字的时候,手指更加冷。很奇怪的现象,所有使用电脑的人都会知道,打字的手指,总是左手是暖的,而右手是冷的。

  我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走去另一间屋子找去年买的电暖气。想起亦舒写过的一个女孩子,因为冷,去商店买电热毯,卖货的老伯说:"孩子,你需要的不是电热毯,而是一个男人。"女孩儿摇头笑:"可是对于取暖,我觉得电热毯更安全。"冷不丁笑了。

  好像我知道,对于失眠,我需要的也不该是安眠药,也应该是一个男人的身体。可是相对而言,安眠药的副作用,会小一些吧。即使有所损伤,也不会损伤到心。

  把电暖气拖出来,拂去上面的尘土。在屋子里找插座的时候,门铃响了起来。

  不知道会是谁,一边咬着面包一边去开门。

  一个穿了蓝色工作服的男人在门边说:"装电话。"他的身后,韩正阳探出身来:"李小姐,我们来过三次了,你好像都不在。"我闪身请他们进来,把最后一口面包扔到垃圾桶中:"是,这些天,我外出。"我知道有一次,有人敲门的时候,其实我是在的。我和翅膀,我们都在。我在用我自己的方式,完成最后的爱情。

  拒绝打扰。

  我笑笑:"旺仔怎么没有来呢?"我喜欢那个小孩子,我喜欢所有的小孩子。

  "他很调皮的。"韩正阳环视房间,"电话线走上端吧,弄高一些,然后绕下来,这样方便。"他示意那个工人,"这样,从这里,对。"我站在一旁,不晓得应该做什么,搬了很多次家,从来没有碰上过这样的房东。热心得让我不安。

  "李小姐。"沈正阳说,"你……""叫我家宁吧。""好。对不起我……"

  "没有什么。是我习惯别人叫我的名字。"我转身将文档关闭,"现在还真的需要电话,谢谢你。"

  "没什么,本来应该先处理好的。对了李……家宁,你在社工作对吗?在副刊。""以前是,不过我辞职了。"

  "这样啊。怎么好好地不做了呢?换工作了吗?换去哪里了?"他很小心地问。

  "暂时没有,在家里写一点东西。"

  "也好啊,自由一些。以后有什么事情给我打电话吧。"他说,"我的电话是……我给你写下来吧。"我点头,找了张纸递给他。我不能够当着他的面,把号码写在他家的墙壁上。我以后也不会再将任何人的号码,写在墙壁上了。

  我喜欢他写的字。

  "韩经理,这样可以了吗?"那个工人将线一点点布好。

  他答应着抬起头来:"可以了。家宁,现在你可以上网了,宽带也接好了。"

  "谢谢。"我将纸收起来,想着那个工人对他的称呼,问:"你在电信工作吗?"

  "是,就在附近的那家营业厅。有事你也可以直接过去找我,我基本上都在的。"我再一次谢了他。在他离开后,重新看了看他的电话,然后塞进了一叠白纸中。我想我不会有什么事去找他。

  在电暖气干燥的温暖中,继续写故事的开端。

  几分钟后电话响,是韩正阳。他说:"试一下电话。你知道号码了吗?家宁。"他好像停顿了一下,才叫出我的名字。是不适应吧。

  "对,你没有告诉我,不过我可以用电话打一下手机,这缺145样就会知道了。""好的,再见。家宁。"他又叫我的名字。

  "再见。"确认了电话号码,将写下的几千字保存。然后上网。

  QQ上有心舟的留言:"你去了哪里,这几天,你好像消失了。"我告诉她:"不是消失,是自由了。"宝心也有信件:"你都快把那个男人气疯了。只是我有些孤单。也快没有恋爱谈了,他要走了,去上海工作两年。真让人灰心。好在,还可以等他回来。"

  "有空来玩吧。"只说了这样五个字,别的还能说什么呢?两年,不长,也不短。对于生命是个瞬间,对于爱情,可能会是一辈子。真的不要等,不要为了等待而等待,我害怕她会失望。我害怕她等回来的,不再是当初的爱情。

  可是她还是幸福的,有人可以等。

  我也等过,结局无一例外。不知道是爱情的共性,还是我的运气不够好,始终没有碰上该等的人。到了现在,不再希望什么,只肯拿了它,抵抗某一段光阴。

  真的不盼望永远吗?真的不想,把谁留下来,温暖以后所有的冬天?

  问了自己一下,拒绝回答。我开始认不清自己。

  找了找,沈家明不在网上。不是想找到他,潜意识中,希望他是不在的。希望因为我,会有段时间,他冷落网络。即使,这不是他的只是我自己的故事,我愿意他能投入一些,再投入一些,把他的角色演好。

  不再为了什么分心。我有我的自私,很小心的自私。

  我要写的,在我自己的心里,好像是一个爱情故事。可是我知道它不是,后来发生的一切,也告诉我,它不是的。可是真的像最后沈家明说的那样,爱情也没有那么疼。

  疼爱的疼。

  我不可以从现在开始抱怨。

  想了想,给沈家明写了一封很短的信,说:我在写一个故事。我会把你写进故事里。可是你不要当真。

  如果有一天你看到了,一定,不要当真。

第38节:我的身边春暖花开  分明觉得在给自己找一条可退的路。

  沈家明说我常常撒谎,他说我,言不由衷。可是我没有办法。我比他更加害怕,我会爱上他,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

  可是,我没有爱上他吗?我没有用我的爱情方式,爱上他吗?

  不能一问再问。我再次逃避开,在电脑上,继续故事的。

  这不是真的,真的不是真的。我开始告诉自己:只是一个故事。不要当真。我们,都不要当真的吧。

  晚上,沈家明打来电话的时候,我看了看显示的号码。0431的区号。

  长春。他没有说,忽然就去了那么远。一天之间。

  区号我并不是太陌生。半年以前,很多个晚上一直看到它。在邮件和文字中有过很长交往的,长春某家杂志社的女子芳华,忽然在一个晚上打电话给我:"家宁,是我,芳华。

  "我很意外是她。电话早早留过了,因为礼貌,一直没有打,一直没有。已经过去了两年多的时间。"我离婚了。"她说,"就在今天。想找个人说说话。熟悉的太熟悉,陌生的太缺147陌生。"

  "我知道。""其实,不是不开心,只是有些闷。任何一种生活过下来,好也好,不好也罢,会习惯的。改变,总要碰碎一些东西。"

  "我知道。"我真的知道,可是,还应该说什么呢?

  那天晚上两个从来没有过电话交往的女子,听着电话里彼此还陌生的声音,有一句没有一句地说话,并不流畅,大多时候她在说我在听,可是心里的感觉,是透明的。

  "还会再结婚吗?"说了好长时间以后,我这样问她。"不知道,女儿三岁了,跟着我,想像以后有她在身边,也觉得很好。也许会有情人吧,至少几年之内,不会再想要婚姻。家宁,我发现不是每个人都适合结婚的。"

  "多好。"我说,"你还有女儿。"是呀是呀,看着她的时候,我觉得生活很满足。"就这样从那年夏天开始,几乎每隔两天,芳华都会有电话过来,有时候她用卡,只能看到0431的区号,和后面长长的一串零。

  我相信了每个人都是这样,内心的,或者生活的一些东西,都是需要有另外的人分享或承担。不一定是最熟悉的人,可是一定要全心全意地相信对方,相信对方懂得,相信对方愿意也会好好的,将自己的心情和心事存档。

  守口如瓶。

  如芳华信任我,而我信任沈家明。一切信任都是无端的,因此珍贵。

  电话里传来沈家明温暖的声音:"在长春呢。很大的雪啊,是你喜欢的那种,铺满了整个城市。"怎么会在长春?"

  "出差,突然决定的。"哦。雪很大吗?冷不冷呢?"还来不及感受,只看雪了。"他呼一口气,"感觉到了吗?"舒爽吗?"

  "是的,家宁,刚才在想,不知道牵着你的手在雪中奔跑,会是怎样的情形。"

  "我跑步很快的,我喜欢奔跑。"沈家明笑,笑了片刻问我:"吃饭了没有呢?""吃过了。"我想,别再问我吃什么。

  吃的什么呀?自己做饭了没有?"我将身体努力朝向椅子后面的靠背:"做了,如果你不相信,那就是吃的水饺。"

  "知道是水饺,家宁,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好。"

  "莫言小的时候,家里很穷,吃不饱饭。后来有人告诉他,县城里有个作家,非常有钱,可以一天三顿吃水饺。天莫言决定,以后一定要当作家,为了一天三顿吃水饺。他成功了。"沈家明又笑,"你呢?是为了一天三顿吃水饺努力当作家,还是因为已经做了作家,所以一天三顿吃水饺?"我笑出声来。

  "家宁,真是喜欢听你笑。""我笑的时候,你身边的雪化了吗?""你笑的时候,我的身边春暖花开。"

  "沈家明,你不是习惯恭维别人的人。"只是喜欢你开心。"他说,"刚才踩着雪回来,给你申请了一个新的信箱,你不是说想要个新信箱吗?可以看不到的你的名的。"

  "是呀。"我说,"朋友帮我申请了一个,一直用到现在。想换,自己懒得去做。一直拖下来。"

  "自己做主帮你取了个名字,SNOWTRAIN,喜欢吗?"

  "开往雪域的列车?我可以这样理解吗?"我说,"喜欢啊,喜欢雪,也喜欢火车。我从小就晕车的,每次出门,宁肯绕很大的圈子,也会选择坐火车。在火车上的很多感觉特别好。你知道我出生在西北,出生的时候,下很大的雪。"

  "大体是吧。开往雪域的列车,你的解释也许更精确,密码用了你的生日。""你知道我的生日?"

  "在某一篇文章中看到过,你说有一家银行营业员的工作号码,和你的生日是一样的,因此,你总在他的窗口存钱取钱,他的号码让你觉得亲切。"

  "你记得那么多,我会很骄傲,会以为你崇拜我。"我笑了。很久以来,我将父母的生日作为一切生活的密码,信用卡、信箱或者手机。这次不改了,当做惟一的例外吧。

  我不想忘记他,我还不知道我是不是一个真正善于遗忘的人,可是我想用这个信箱,作为无法忘却的记忆。只要网络还在。

  并没有告诉沈家明,我已经辞职,已经离开了报社。有种感觉,他是不赞同的。他原本怕我孤单,哪怕是形式上的孤单。我偏偏这样选择了。

  "你在做什么呢?"他听我笑了半天继续问,"在网上吗?"

第39节:青青是个独身主义者  "不,没有。我在写一个故事啊。""对,我看到了,我看到你的信。你说在写一个故事,你要我,不要当真。""是。"

  "好的,我不当真。可是,我能看一看吗?""一个段落之后吧。可以看,或者保存,但,不要发表任何见解,任何的。你只是旁观者,没有发言权。"

  "旁观者往往是清楚的。"他笑,"不过我同意,可是你要保证,不要把我写成一个很坏的男人。"难说的。"我笑笑,不再同他分辩。不知道为什么会答应将故事发给他看。我觉得自己别有用心,我要影响他什么呢?像他说的,非这样不可吗?

  他说:你总是这么狠地对待自己吗?

  家明在长春的两天,常常有短信发过来。都是很短的话:你今天好吗,小猫?或者:如果一定要吃水饺,记得水要煮开三次。

  而每次打电话,第一个字,都是冷不丁地:"猫。"好半天才说后面的话。

  那个字,开始动荡着纵横着触动我的心脏。

  也有邮件,他找了一些网上的短文章,发给我。都是一些平常的,看了可以简单开心一会儿的小片段。都是用这样的主题:知道你不会自己找来看的。

  我不是一个非要伤心不可的人。其实有时候,我喜欢单纯的快乐。他真的不该担心我,一个在疼痛的时候,会主动寻找另一个人承担的女子;一个失眠的时候,会找一个身体做爱的女子,他有什么理由要担心我对自己不好呢?

  我一边答非所问地回复他的短信,一边开始适应这种纯粹自由的日子。时间彻底模糊了,任何时候,夜晚或者白天,可以不再顾及时间。

  真是安静啊!坐下来,听着自己打字劈里啪啦的声音,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

  想不出这个样子是不是孤单,只是我还需要适应。

  给他写一封信。所有的话都是无关紧要的,好像只是随意地,和一个陌生人说说心情。很小心地不流露出什么,而真正的主题只有我自己知道,叫做想念。

  我已经养成了给他写一封信的习惯。这让我觉得心里安慰。

  整整两天没有出门,冰箱里渐渐空起来。午后的时候,感觉到有点饿。因为饿,心情似乎也有些茫然。决定出去走一走,买些东西回来好继续后面的日子。

  沈家明没有说什么时间回来。

  长春,比北京远好多的城市。如果他再不回来呢?如果这一次,他是彻底地离开,日子又会怎样呢?我会因为没有防备,而措手不及吗?

  想必也会如此吧,在消耗掉了他留下的东西以后,在确认他不再回来以后,自己慢慢收拾,慢慢打理。

  其实早几十天晚几十天,又会有什么差别,如果注定了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

  这样就好。

  一步踏出楼道的时候,明晃晃的阳光让我不知所措。这两天卧室的窗帘始终没有拉开,屋子里一直亮着台灯。两天前外面在下着雨,感觉还停留在一片灰蒙蒙中。

  站了片刻,将挡着阳光的手背移开,慢慢适应起来。

  楼前的阴影中,有积存的雨水结成的冰。忽然感觉到冷了。空气像极了冬天的样子,冷得清澈而透明,不再模糊不清。天空是蔚蓝的,蔚蓝且高远。

  在超市里穿行着,拿了很多东西朝手推车里丢。电话不依不饶地响起来,是深圳的青青的手机号码。我熟悉他的号码是因为我们常常通电话。

  我退到一个稍微安静的货架旁,听到他说:"家宁宝贝,我在山东,在离你不远的济南。这是我第一次,也许也是最后一次过来。明天我想要你陪我爬泰山。早上我打报社的电话,他们说你辞职了。所以不要拒绝我,我知道你有时间。"青青是个男人,我们认识已经四年,没有见过面。

  已经熟悉到了见不见都无所谓的地步,曾经他是我的编辑,我惟一的一个异性编辑。后来我们成了彼此的编辑。青青写很棒的杂文,我能想像得出他很年轻,可是很锋利,也有些偏激,这些成就了他的个性。

  每个人都知道,青青是个固执的独身主义者。南南北北,他有铺天盖地的情人和朋友。他曾经扬言,要在所有走过的城市里,留一个情人,留一个安身之处。

  只是不要家。

  不知道他最后做没做到,是不是一直还在做着。我倒不担心什么,一个二十八岁的英俊男人,一个独身主义者,如此的愿望,他的资本和时间都足够。

  我很喜欢青青,这和他的生存原则无关。而且他是坦白的,一切坦白都值得尊重。

  几乎在认识很短的时间里,通过电话和信件,我们就成为了很好的朋友。偶尔在电话里,他很暧昧地叫我宝贝,也叫我小乖。我并不介意,他没有什么意图,他喜欢女人,也知道怎样疼爱一个女人。不是爱,是疼爱。

  "宝贝你说话呀!"他在电话里喋喋不休的时候,我在想着要不要去。

  我没有想过要见青青,这一辈子,即使有一天我会去深圳,去到他身边,大约也是不会去见他的。因为觉得我们太熟悉了,不再适合见面。

  超市里在反复放着一首歌,我不知道是谁唱的,也不知道歌的名字,只是知道它很快会流行了,也许是已经流行而我未曾察觉的。

  城市的节奏就是如此,也许两天不出门,很多东西就已经盛行过已经开始被淘汰。

  "你说话呀,宝贝!不忍心,对吧?不忍心我一个人朝着那么高的山上爬吧?在离你如此接近的地方。"

第40节:固执的小女人  "一个人?你的美女呢?"我终于开始说话,"你在济南的美女呢?你不是今天来的吧?如果是昨天来的,你应该已经有人陪伴了。"

  "我的名声已经如此不堪?"他哈哈大笑,"是杜撰的,你相信?""我什么都相信。"我说,"相信此刻,你的身边也有美女在卧吧?"

  "你真的不来是不是?"他不再继续调侃,"你不怕伤我的心?""我怕。"我把拿在手里的东西一件件摆回去,"你知道我怕。"

  "那好,今天晚上泰安见,宝贝。我在车站等你,在火车站。知道你喜欢火车的,固执的小女人。"固执?

  固执是我的通行证。

  于是我又两手空空地回去,简单收拾了一点东西奔去火车站。

  饥饿的感觉,再次被向后推去。三十分钟后,我知道有一列旅游双层列车,会开往我要去的地方。

  不用向任何人交代。

  这是自由的好处。

  快要到达泰安时,给青青打了个电话。他说:"我已经在火车站,你走出站口最右边的通道,我会认出你来的。"十分钟后,我看到了青青。纯棉外套,黑色休闲裤,肩上搭了黑色的登山包,头发不长不短,是人群中最最英俊的男人。在他微笑的时候,习惯地用左手抚过额前的发,那些黑色的发顺着他的手指轻轻跳跃。略略瘦削的脸,脸的轮廓像小说中描写的,有着美丽而忧伤的线条。

  真的是个好看的男人。

  "家宁。"他伸出手,"是你对吧?宝贝。"再没有任何的陌生感了。我听到他的声音,飞快闭了闭眼睛,在短暂的黑暗中,他的声音让我感觉到一切是那样熟悉平常。

  "是我。"我说。

  他靠过来很轻地拥抱了我,时间不长不短。然后他松开手,接过我的包来:"我们先去吃饭,然后,去爬山。""晚上开始吗?"

  "晚上。这样明天早上可以看见日出的。"他有些兴奋,"好好吃顿饭,我们去买纯净水和面包,当做明天的早餐。你不可以撤退的。"

  "一定。"我说,"我答应你了,来了,就会坚持到底。一定的。"不再有任何寒暄,一切的寒暄都是多余的,我们的心,已经相识了整整四年。从来没有说过对对方的感觉,没有说喜欢对方的文字,或者其他。却真的可以放心信任。

  去年的时候,差不多同时,我和青青都出了自己的第一本小说集。谁也没有寄给对方,却不约而同地去买了一本回来,说:一定要买的,这是一种情结。

  我们是注定了要做朋友的。

  只能做朋友。

  吃饭的时候,青青问我:"你是不是已经登过泰山好多次了?"我摇头:"没有。真的没有。一次也没有。"

  "怎么会?那么近!"他皱皱眉头,样子有点可爱。

  "可能,是因为太近了。"我说。

  "有道理。身边永远没有风景。而我们越过千山万水寻找的,其实都是别人身边不被留意的景色。"他给我倒水。

  美在距离之外。这样一个道理,适用的并不只是感情。

  其实我骗了青青,几年以前,我登过一次泰山。但只有一次,同许可一起。

  不得不再次想起这个人来。

  只那一次,真的是算不上登山。中午的时候,乘车到了中天门,然后坐了索道上去,再按照同样的方式返回,一上一下,用了不过两个小时的时间。

  那时候不知道,许可根本没有心情,爬一次山或者进行一场恋爱。阴影对于他,无处不在。他永远活不到阳光下。我真缺157的不知道,现在在监狱里的他,是不是才真正地解脱了。

  想必风景是同样的。山还是那座山,意义却不同。所以我不觉得,我来过泰山。许可也没有来过,他这一生,经历的很多事,都是空的,都是虚幻的。

  但如果不是因为青青,恐怕这座山,我不会再找机会重新攀登一次。

  我甘心忘记。

  是真的饿了,在青青的注视下我一口气吃掉了两碗米饭。他试图阻止我:"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你饿着的。别吃得太撑了,对身体不好。"

  "可是我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我坦白地看着他,"我很饿。"

  "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惨?你身边的男人呢?"他用漂亮的眼睛盯着我,"他们不会照顾你吗?"

  "你身边的女人呢?"我咽下最后一口饭,丝毫不肯认输给他,"连泰山都不肯同你一起登?"青青举手投降:"家宁,如果二十年后,我们还是以这样的状态生存,我愿意改变我的人生目标,娶你为妻。"

  "二十年后,青青,你不再英俊了,不再年轻了,不再有吸引力了。"我笑。

  "那么希望二十年后,你还是宝贝。"他笑得更彻底。

  "我们走吧。"我说,"宝贝是永远的。"在火车站不远的银座超市买了一堆东西。水果、火腿、面包和纯净水,将青青的包塞满。打车去到泰山脚下时,红门外那些琳琅满目的小商店,已经亮起了温暖的灯光。

  然后买了简易的手电筒和电池。

  七点钟,我同青青开始从红门出发。

  我没有过这样徒步登山的经历,在汽车的窗外看过的那座山,在黑暗中也衡量不出高低。很长的一段平路后,没有尽头的山的台阶,开始一阶阶出现。

  经过一处检验门票的小房子后,再也没有了路灯,青青将我的手牵过来,另一只着手电,我们开始以最原始的方式登山。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具备突然爬一次泰山的体力,能确定的,是我的心会坚持到底。

第41节:我和青青相互拥抱着  我们并不担心对方,即使刚刚开始前行就都已经气喘吁吁。这座山对于我和他——两个常年在电脑前写作而拒绝体力运动的人,真的是太高了。

  可心是坚定的。

  除了手电的光亮,再也看不到远处了,能感觉到很逼近的山的险要和空旷。风在山石和树的枝干间穿行而过,发出凛冽的声音。还有突然响起的鸟鸣,在冬天的夜里,好像是某个电影的画面。可是青青在身边,我没有丝毫的恐惧感。

  三个小时后,我们一步步,拉着手到了中天门。途中没有碰到任何人。冬天不是爬山的季节。好像整个庞大的、黑黝黝的一座山,只有我和青青在攀登。那么漫长的路,无数的台阶,只等待着我们两个人。

  中天门外有依稀的灯火,所有小商店的门都已关闭。根本是没有游客的。在寒冷的冬天,在冬天的夜晚。手电已经换过了两次电池。

  在中天门,我们停留了一段时间,彼此倚靠着坐在一堵房子台阶上。不再说什么,太累了。人在极度疲倦的时候,根本没有说话的愿望。

  路却还遥远。

  攀登带来的身体温度,在半山的寒风中飞快消退下去。我喝掉了两瓶纯净水,骤然感觉到寒冷。为了取暖,我们开始继续向前走。

  因为黑,看不清山的高度,看不清十八盘的险要,看不清来路和去路。惟一的意念是向上。体力渐渐到了尽头,再也不能支出了。最后的路途,凭着机械的感觉,凭着彼此传递给对方的信任前行。

  就这样十二月九日的晚上,我和一个叫青青的男人,拉着手,一步步登上了泰山。

  彼此相互搀扶的情形,像极了一对情人。

  但我们不是,从前不是,以后也不会是。很多信任,是情人做不到的。如果换一个角色,如果他是我爱着的一个人,我不会有这样坚定的心态,我会有所依赖,会有所抱怨,会有过度被呵护的辛苦。我会坚持不下去。

  只因为是朋友。

  凌晨一点三十分,我和青青站在了玉皇顶。

  终于大声呼喊,终于紧紧拥抱。拥抱耗尽了最后一丝隐藏的体力。松开的时候,我们跌倒在地上。山的最高处,刺骨的风穿透了衣服穿透了汗水淋淋的身体。

  高处原来真的不胜寒。

  青青使劲敲开了一个小店的门,我们各自吃了一碗昂贵的康师傅碗面。因为睡眠被打扰,那碗面,店主索要了十倍的价钱。什么都顾不得了,那真的是我吃过的最美味最幸福的面。还搭配了我一度最最厌恶的一根火腿肠。都是无上的美味。然后在惟一的一张床上,我和青青相互拥抱着,将身体蜷在一件军大衣下,睡了过去。

  没有人知道,十二月十日的凌晨,我这样同一个男人在泰山的山顶,相拥而眠。

  没有什么发生。

  那一刻也没有想起任何人任何事,那一刻的心是远离整个世界的,也远离了身边的青青。他在眼前,心情却已与他无关。

  闭上眼睛,睡眠袭来的时候,我感觉到了幸福。

  如愿地看到了日出,孤单的无声的日出。

  非常短暂,在金色的太阳跃出地平线一分钟后,远处的云迅速覆盖过去,覆盖了那些将要放射的光芒。

  那一分钟的绚烂,好像只为我和青青而出现。

  已经足够了。

  青青在背后用军大衣裹着我。我们始终那样站着,站了很久,谁都没有再说什么。看着淡白的云,弥漫过山的半空。风比想像中更加锋利更加寒冷。

  "我们走吧。"好长时间以后,青青说,"你太冷了。""好的,我们走。"我真的很冷。

  按照来的路线返回,在南天门前青青有所犹豫:"坐索道吧,我觉得你没有力气了。"

  "我已经没有力气了。可是,还是走下去吧。这一生,我们也许都不会再登这座山了。以后想起来,会有遗憾的。"

  "好。"青青将我的手重新拖过去,"那就坚持到底。"缺161"坚持到底。"我在风里朝他笑了笑。

  这是我们惟一能够坚持的。

  回归的路,远远不轻松于来时,我不知道自己透支了多少的体力和毅力,才将自己,一步步带回了山下。

  再也走不动了。

  离开的时候,青青背着我走上站台的台阶。在车厢门边,我拿过自己的小背包:"不会再来了吧?"他点头:"你呢,会不会去深圳?"

  "会的,二十年后,依然形单影只的时候。"我很努力地笑笑。

  "好的,那我们说好了,不见不散。""不见不散。"我上车,腿抽搐了一下。青青搭过手,将我推上去。"家宁宝贝,我爱你。"

  "我也爱你,青青。"我转身,朝着车厢的坐位走去,找到位子坐下来,隔着车窗玻璃,朝青青挥了挥手,我们微笑着再见。

  这是我们的爱,不是爱情。是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之间,很美好的,很真实的,爱。

  三个小时后,我站在一天前出发的站台,腿很艰难地移动,迈下一个个浅浅的台阶。太疼太疼了。不只是腿,觉得哪里都在疼。

  没有力气。

  站了好半天,所有的人都已离去,才一步步移出站口。走进我熟悉的,这个城市的黄昏。

  回到住处丢掉背包,整个人摔在床上,不知道到底哪里在痛,而且还冷。疑心暖气管道出了问题,连人为的温暖都被拦截。

  开了电暖气,盖了很厚的被子,却依旧从心里开始寒冷。

  然后睡着了。没有吃东西,也没有脱衣服,蒙上被子在寒冷中昏昏入睡。

第42节:谁是谁的宝贝  不知道手机究竟响了多久,它一边响一边振动着,一直振动着移到了我的手边。手机的振动让我迷迷糊糊醒过来。

  整个空间只有手机的显示屏,散发出惟一的蓝色亮光。没有看号码,递到耳边应了一声。

  "家宁,你在家吗?你是不是在家?"沈家明的声音有些焦急,"怎么一直都不接电话,我都打了十分钟了,你在什么地方?"

  "你呢?"我努力地想一想,是了,他应该在长春。

  "我在你的门外,按了好半天门铃。家宁你在吗?"

  "门外?"我坐起来,辨别出方位后打开床头灯。他说他在门外,怎么会?他应该在长春的,在下雪的那个遥远的地方。

  "家宁你把门打开,我担心你。"站起来的时候摇晃了一下,没有任何力气。晃到门边拉开锁,看到沈家明风衣的一角。"真的是你啊,你回来了啊!"想笑一笑,头却痛得厉害,看着他,腿一软,跌到了他怀里。

  并没有昏迷,很清楚地感觉到沈家明抱住我,喊我的名字,然后将我抱下楼去。

  小区的对面是家小医院。一百多米的距离,他一路将我抱过去。

  我一直清醒着,只是疼,只是没有力气。

  他没有奔跑,快步行走着抱着我穿过街道,在路灯下走进医院的大门。我的手扯着他后背风衣的一处,用尽我全部的力气揪扯着。

  只有做爱的时候,我能这样逼近地看着他的脸,他的眼睛。

  丝毫都没有不安和焦灼感,忽然希望那段路可以很长。

  很严重的发烧,需要静脉点滴。沈家明拥着我去注射的病房。

  细细的针头扎入皮肤,让我感觉到疼痛,不由自主地呻吟了一下四下里,散发着消毒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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