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霄世界像一颗孵在混沌海深处的蛋。
尚未破壳,就有强劲的心跳如鼓点,一再宣示自己的存在。更吞咽万方,融洽诸天,直到如今……整个宇宙都在等它的一声啼。
除了占据先手、胎结其中的妖族外,这些年来等着它孵化的诸方,都是隔着蛋壳听生机。
十二年的光阴被提前抹去,
卜廉最后的留痕,也像是蛋壳上被擦去的污迹。
如今天门推开,早就应该敲碎的蛋壳,都化作世界养分。
茫茫大地山川河流,一寸有一寸的光明。在过往混沌时间里蕴养的一切————与世同孕的先天神灵,最初洒落在此的妖族种子,此世种种因缘下生灵觉性的存在,都陷在长久的共鸣中,贪吮着世界母亲的恩允。
参天的巨木也并不孤独,成群的异禽飞越林海。蛮荒巨兽仰头啸天,皮毛光亮的蹄兽在原野奔行……鼓着彩色气泡的沼泽里,间有几声似蛙的鸣。
往天上看。
散发着淡淡金光的神霄之气,忽集成云,云又聚海。
代表着最初与最终的剑,分开这海。太虞真君披身的道袍,成为神霄世界开放后,此界生灵于天穹所见的……第一缕白。
而又见黑。
那是一支有着铸铁色泽的黑羽,几乎与那白色同时出现,像一柄匕首,一柄切开黎明的剑。横羽之处,折光碎彩。刹那之后,翅展遮天!
天穹瞬间黯去,广大的还在不断扩张的世界,在同一时间失去了天光。
神霄大世界,就此迎来了开放以后的第一个黑夜…
这注定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南无广圣上尊佛!”
这一声宏大的宣声,宣告长夜的到来,落在神霄世界里,在这个世界埋下了菩提之种。
知了,知了。
此世从此有蝉鸣。
此后当有禅,源流此世,称以法缘宗。
为族群而战的大菩萨死去了,幸还活着的,会留下他的传承。“唯知长夜,乃见光彩。”
黑羽化作翻天覆地手,那手一翻过来,便将那纯粹得只剩锋芒的剑光掩去:“菩提早开迦叶,慧觉乃见如来———神霄世界更惊逢,施主缘何匆匆?贫僧鹏迩来,静候多时!”
鹏迩来!
曾完成过孤身往返混沌海之壮举的绝世天妖,古难山上梵光远扬的大菩萨!
姜望曾在妖界泅行时,听到过这个传奇的名字。
神霄备战早就开始,对于这等煊赫一时的妖族强者,人族当然也并不陌生。至少李一都知他。
除了当代执教圣者“无染卧山”之外,这尊大菩萨就是古难山第一高手。
只是已经很多年不见消息,都有传言已寂灭,却于今日现踪影。仍然是展翅便横天,雄姿未减。
他口中所敬颂的‘广圣上尊佛’,即是当初熊禅师座下十大法王里的第十位“莲落法师”,又称“摩诃莲落”。
也即现在古难山所尊奉的第一佛主———“光王如来”。
李一并不说话。
没有哪一句言语,能比剑的表达更简洁。
鹏迩来的速度号称“绝巅无迹,冠绝诸天”,可没有哪一种速度,能够快过“最初”。
就像今天,鹏迩来明明先知神霄将开,明明等在这里,却只能跟无涯石壁前坐道的太虞真君一起黑白并举于高穹……事实上慢了半个身位。
那一只遮天的佛掌,诚然带来了长夜,未防已先有一缕剑光,生出指隙,游于鹏羽!
虽说佛法已无边,可此剑先在岸。
人妖两族于神霄世界的第一场交锋,就从这偶然剑光划破长空……如游电经天的夜晚开始。
今时举世入夜。
只有电闪,不见雷鸣。
那些强大的先天神灵,或能感受这场战争的发生。却也只有感受,只能遥窥。
天翻地覆,是绝巅的道争。而后才是那遁在感官外、超出第六感的一剑,倏然杀入此门,入神霄而出神霄,渺渺不知何处去……也不知是否真的发生过!
黑暗之中,隐隐有一座黑色的十二品莲台升起。莲台之上,凝现一个虚妄的身影。
而后才窸窸,。泛起了一阵声音的涟漪。
“方才……有什么过去了吗?”其中一缕涟漪问道。
那是魔罗迦那灵熙华,有资格独坐九品黑莲的当世真妖的声音。
有强者可以察觉那柄剑的经过,有的高手只是拥有一种感觉,而如灵熙华这般———虽则受享开族灵果,被称许为最有希望登顶的妖族真妖,名字也挤进了天榜,却是没可能有任何感受的。
甚至“薄幸郎”这三个字的剑鸣,他都听不得。
他的警觉,纯粹是因为看到十二品黑莲上,那尊夜菩萨的忽然眺望。
谁说察言观色不是一种天赋呢?
自然是没有回应的。
偌大神霄世界,都慑于天威而静伏。
长夜裂光的战斗,太快发生,太快进行,不停地闪烁以至于长久刻印在天穹,给人一种错觉,仿佛它会永恒延续。
唯有窸窸,窸窸,窸窸……大批大批的似幽影般的存在,从黑暗中钻出来,列成阵势,飘浮于高空。
古难山自有八部僧兵,但以在神霄世界的先锋开拓而言,再没有比黑莲寺鬼神八部更合适的。
尤其是半吞了虎太岁成道果实的“魔罗迦那”部……
此部点化于麂性空之手,完善于神霄世界,几可说得上是神霄世界的本境生灵了,天然受世界意志青睐。理应在世界开放的时候,来此落叶归根。
鹏迩来翅展遮天,魔罗迦那部整训多时的精锐僧兵随风入夜。
而这样的近乎永恒的夜晚,正该有夜菩萨降临,点化苍生。
所以蝉鸣才起,黑莲便奉……
麂性空!
古难山和黑莲寺是道途见歧,生死必争,多少年来已成世仇,在任何时候都要置对方于死地的。却在这场神霄战争里紧密合作,由鹏迩来与麂性空联手,一起为妖族先落一子。子落棋枰,一时黑势。
这是最擅争先的蝉惊梦,所推演出的最优一步。
古难山的执教圣者“无染卧山”,和黑莲寺方丈“渡世 弥因”,亲赴太古皇城,多少年来第一次坐下来对谈。
妖皇全程未干涉,不仅把自己的书房让出来,供两位妖族佛宗领袖对谈,还让麒观应亲自提灯在门外,为两尊晕染智光……
遂有今日。
“已经过去的不必再追————”
莲台上的麂性空,侧耳细细听蝉鸣,说话的声音也慢下来:“做好你们自己的事情,扎根此世,建城筑墙。”
总是喜欢假笑的、与他敌对半生的蝉法缘死了,他当然是谈不上难过的。
道敌不幸是道途见喜。
但不知为何,在这漫漫长夜,在这个终究以真身踏进来的充满希望的神霄世界……他俯瞰山川河流,看万万里广阔,再不见那张虚伪的灿笑的脸,竟然有些寂寥!
现在想来那真的是一种虚伪吗?
他有千万次的喋喋不休,对方千万次的以笑脸承受。
以至于今夜他无话可说。
相较于丢失了知闻钟、在古难山自刑自囚的蝉法缘,一手完善了鬼神八部、这些年不断消化功果的他,已经拉开对方一个身位。
此前多少年相争都难分胜负,甚至隐隐被压过一头,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优势,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已经过去的……不必再追吗?
山河今怅远,菩萨亦惘思。
就在这时,长夜中的黯光,轻轻摇晃。
黑莲寺的梵因,在因缘中荡漾。奉于此夜的十二品黑莲,忽然莲开一时,佛光大放……又片片向下而凋败!
莲开是突然受到了攻击,莲败是已经被剥落。
这是何等惊绝的一刀!
升在空中的佛陀天眼,一霎穷逐天地,于茫茫之世捕捉刀意。
如此才惊见。
在那黑暗中,探出一柄长刀。
它比长夜更黑,比死亡更暗,它是更干脆更坚决的一种结局,伴随着虚空的破碎而到来,在世界的哀鸣中书写。
于此漫漫长夜里,在这高上之穹。
以十二品黑莲为中心,方圆千丈之空间……一霎碎如蛛网!
密密麻麻的裂隙,疯狂蔓延。
像有什么啃噬空间的怪物,正以空间为食,如蚁蛀叶。
麂性空一掌推动密密麻麻的魔罗迦那部僧兵如夜潮泛远,身在莲台蓦回首,便在那空间裂隙的其中一处节点,以佛光斥退了隐晦的空间涟漪,终看到那身穿黑色冕服、手提黑色长刀的尊形!
此身沉毅,而威严如山。此形尊贵,而势倾诸天。
冥土纠伦宫的执掌者,大秦帝国的秦至臻。
夜菩萨遇到了阎罗天子!
秦至臻吵架总是慢一拍,但他的刀却总是很快。
秦至臻总是沉思而笃行,但对应神霄战争的预案,秦国早已做出。针对任何时间、任何形势,都有完整的应对方案。
他秦至臻就是当下最好的选择。行于虚空,临于万界。
此战说来仓促,然则兵之常胜,无非“有备无患”。
秦有备,横竖之刀备矣!
所以在神霄世界的这个夜晚,他竟然是第二个真身走进神霄战场的人族绝巅。并且一来就是刀泼万里的大动作,一刀裂空碎夜,直斩莲台,炼虚化佛!
“我道是谁!好小贼!”
麂性空竟然一见而笑,在长夜里窸窸的声音,汇聚成虚妄而癫狂的梵唱:“观河台上失魁章,太虚阁里最无名。现世自困,冥世坐囚……你这八竿子敲不出来的蔫屁,难道今夜还想叫佛爷听个响?!”
两手一搓,无边的黑线便垂落如经幡。
那些被刀光剥下来的莲叶,被这黑线吊住,竟就飘荡在空中,涤荡出一圈又一圈的夜色晕影。
长夜便如海。
秦至臻一刀斩出来的空间裂隙,麂性空用夜色搓成的梵线来缝补。
已经被了断的禅因,他又往秦至臻身上缠绕。
为阎罗天子披袈裟,要佛渡阎罗!
秦至臻拖刀而走,脚步直接而精准,将那无边广阔的夜空,具化为足可步量的桥梁——他脚下踩着的正是铁壁,正是铁壁横夜,纠缠出的铁索之桥。
世间有奈何桥,能跨阴阳之隔。他也一索拦江,两索虚空横渡。
“我固————”
他才开口吐出两个字。
长夜里的窸窸。“佛 也是落魄了!竟沦落到与你小儿斗嘴,同你这朽木放对!说话!认输求饶还要打草稿吗?”
声闻之道秦至臻也并不算弱,作为笃信万丈高楼必 起于稳固地基的当世绝巅,他向来不允许自己有短板。但麂性空是和蝉法缘对骂千年的道行,于此有非凡造诣,瞬间就扑灭了他的声音。
他又张了张嘴:“便以此刀———”
这回他多说了两个字。
吱吱吱,吱吱吱!
天上地下到处是虫鸣。
气中虫、水中虫、心中虫、虚空虫、夜中虫,自无而生有,于忧乃成怖……密密麻麻的黑点,不止攀爬在此方交战空间,还蔓延到秦至臻的长刀,乃至于他的冠冕。遂成此……五虫恶世!
“呆傻一坨,竟污我眼;顽石一块,不如虫粪!”
麂性空口舌不停,竟将口业作梵音。
探出手来,从气中、水中、心中、虚空中、夜色中,都探出黑点所蜂拥群聚的大手,如五座五指之山!便此相合,围秦至臻于其中。
一缕浊气三万虫,噬人噬妖还噬天。
秦至臻张了片刻,还是把嘴巴闭上了。他从没见过这么讨厌的对手……比斗昭还聒噪!
他提起横竖刀,不再走铁索桥。
虚空自有路。他行至何处,何处便开。
铁索如游龙,起而穿身,就此编为外甲。又以无衣缠意,织为内衬。
就这样着冕服,披锁甲,朝着麂性空而去,迎线不避,面虫不走。天上地下八方之来者,迎着皆是一刀!
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他的步子并不快,但给人一种一定能走到终点的笃实感。
他往前走,一刀重过一刀,一刀快过一刀。
斩得密密麻麻肉眼难识的虫尸,飘如雾雨。
不必言语!
反正所谓胜利的感想,他也更习惯,在杀了对手之后,再对着尸体宣读。
麂性空所修之恶虫观,实在是吞天噬地的神通法门,可以说无孔不入,无隙不穿。通常一念缠身,必然噬尽血肉生魂。
偏偏秦至臻就是一块实心的石头,是一块完整的铁。
其内外无缺,周身不漏,无论多么微小的虫,最多都只能贴在他的甲上,无法侵蚀他的道身。
并非铁壁神通永恒不朽,是他秦至臻永劫不坏。
“好小儿,胆气壮!本事虽无,愚识可口————且登莲台,与我分生死,送你见如来!”
麂性空端坐在十二品黑莲台,面显佛陀忿怒相,似乎想要吓退他的对手。秦至臻却在行程过半的那一刻而骤停。
时机至矣……
天下名刀所谓横竖者,此刻就真的面对麂性空,斩出了一横又一竖。
咔咔咔,咔咔咔!
早已经遍生裂隙的空间,像一块巨大的冰面被撞碎。
撞碎它的……是两艘如远古巨兽般,轰隆隆驶来的巍峨楼船。
这楼船也不甚稀奇,不过是在大秦帝国雄断渭水、势横虞渊的“横渊宝船”基础上,又有三次迭代。
不过是一艘名为“飞云”的雷霆巨舰,一艘名为“盖海”的烽火战船。
不过是空间广阔,巍峨撑天。不过是此刻每艘楼船 上,都立着披甲拄戈的战士,足足十万之众……恰是两支大秦强军!
楼船上旗帜飘扬,真个似飞云盖海。那正是值得大秦帝国每个人骄傲的旗帜,一曰割鹿,一曰霸戎!
还有悬峙在两艘楼船上空,那座磅礴而又如梦似幻的仙宫。
以及仙宫高处,虚空独坐,膝上横刀的……贞侯许妄。
真正大秦帝国的定海神针,无双战神!
两艘楼船撞碎的空间残片,像是悬浮游荡的冰晶。从其间隙,隐约可以窥见虚空深处,隐隐有一角高耸的黑墙——
自秦至臻以阎罗天子身坐镇冥土,成就阎罗大君,掌控纠伦宫以来,再没有人见过完整形态的“阎罗殿”。
无人知晓,它臻于何等层次,已见哪般风景。
秦至臻先来神霄,并不是为了寻谁练刀,同麂性空做什么生死决战。
而是为了斩开虚空遥途,身为纤夫,以阎罗宝殿牵引,将承载了二十万强军的两艘战争楼船,一举送进神霄世界里来。
上届黄河之会落幕后,现世诸方大练兵。他这个秦国第一天骄,为神霄战争所做的准备,便是反复磋磨的这一刀。
百年横竖,十载炼虚!
牵引出这大秦强军,以及因缘仙宫……贞侯许妄。
神霄战争的第一步是争势。
不止是两军交伐的气势。
更是争天权,争世权!
杀一两个绝巅根本改变不了什么。重要的是变“天意”为“我意”,以自身族属的血气浸染,人心民意的辛苦耕耘,将这里变成族地。
建立一个真正稳固的根很据地,逐步清退神霄世界里的所有敌人。
如此才能真正占据这个世界。
于妖族来说,如此才算是诸天自由,才可以反攻现世。
于人族来说,如此才能将天狱世界的囚笼……再次关锁!
所以鹏迩来和麂性空的第一步,是将魔罗迦那部的僧兵送进神霄世界。
秦至臻横渡虚空的第一步,也是牵引强军入此境。
就像齐国的天覆和春死一直都在整军备战,这割鹿和霸戎,也一直在为神霄战场磨刀砺枪。
毕竟事发突然,许妄已经带着军队出征了,在割鹿军历练的卫瑜,才代表贞侯和霸戎统帅章谷登台受印,誓师远征——
仪礼不得不有,毕竟要真正交付国势,寄托国运。
当然真等卫瑜领军前来那一天,来的就是凤雀军和义安伯卫秋了。秦国最强的两支军队都没能在神霄战场站稳脚跟,还要抽调其它强军过来,那也真可算得上危急的时刻。
虞渊长城万万里,不能没有驻守。大秦疆土吞山河,不可不驻强军。
许妄盘坐因缘仙宫上空,虚悬“飞云”“盖海”两艘战争楼船而至,神色淡然,似闲坐哪处茶宴……便在此时抬眼。
抬眼即抬刀!
此时的麂性空,还在苦心积虑激怒秦至臻,试图将其诱入罗网,虫食阎罗天子。还在为秦至臻暴起引军的一刀而骤惊骤恨——
许妄的刀便来了!
古往今来,因缘相系。天上地下,更无别逢。
这一刀循着妙不可言的因缘,分开无尽虫海,悄然掠至夜菩萨的额前……
却有一拳横。
那是一只洁如白玉有红光、质似岩浆初凝的拳头,拳行之时,带起火星点点,玉光留痕。
因缘在此,被一拳轰扁,搅成了乱麻。刀锋亦被拳头轰偏,恰恰掠过麂性空的耳边。立身在十二品黑莲台上,站在麂性空面前的,是一尊霸气威烈叫这座十二品黑莲台都不能承载的修罗大君。
他的背影在莲台上,似一杆燎原铁枪!
晚风猎猎,吹不动他的衣襟。
他在莲台回首,却露出一张眉眼和顺的脸,瞧着温暖,气质慈悲,竟比盘坐在彼、表情冷肃的麂性空,更像个菩萨。
他就是善檀。
恨不相逢虞渊客,修罗国度第一君!
“许妄,你不在虞渊长城守着,却跑到天外来撒欢…
他笑着:“就不怕我修罗大军,踏破咸阳么?”
麂性空坐莲台而不动,一任因缘刀锋掠面,却只双掌相合。
高穹骤现五尊巨佛虚影,各自散发着佛光,却叫这长夜更加深邃。
那气中虫是天上佛,水中虫是海底佛,心中虫是贪意佛,虚空虫是天外佛,夜中虫是梦中佛。五佛相合,五虫恶世顷刻成浊土。
秦至臻和他的横竖刀,便在这浊土之中。
以此浊世,葬阎罗天子。
这才是真正夜菩萨的力量,是周全鬼神八部后,有资格眺望超脱的存在。
他高坐莲台,八风不动。放手让善檀对许妄,而自己抬掌便是绝杀之势,要强杀一刀拖着大军跨世、消耗巨大的秦至臻!
许妄眉头一挑。
他倒是并不担心秦至臻的安危,此君的防御绝对能竞争诸天最强之列,身怀炼虚,往来诸天自由,还有一座巅峰的阎罗宝殿,正在虚空中迎候……
这位阎罗天子,大秦后起之秀,最多是受到些压力,吃些苦头,绝无可能在短时间内被杀死。
真正令他忌惮的,是麂性空稳坐莲台,任他斩刀的那一幕——
妖族和修罗族的联系,远比想象中更为紧密。
麂性空甚至都可以放心地交托生死,将自己的防御完全抛开,尽都送给善檀来接手。何时妖族修罗已经亲密如此?
魔族、海族,乃至诸天其他族群又如何?
见一叶当知秋至矣。
这绝不是什么乌合之众,一到劣势就会被打散的乱七八糟的联军,而是已经悄然结成了命运共同体一般的存在。
这才是今天这场交锋里,最糟糕的一个消息!
“修罗族若是有踏破咸阳的实力,也不至于叫我大秦建起高墙,将你们像圈猪一样圈起来。”
许妄微微而笑,将两艘楼船推下高空,暂付军权于章谷。
“我也不带兵欺你———”
他站起身来,因缘仙宫流光一绕,披作了身上外袍:“善檀,今日就把脑袋留在这里,为开世而祭。”
刀出因缘无迹,身与锋芒皆空。
善檀一霎已在夜穹中央,身无所动,衣无所动,唯有眸中幻光流转……那流光幻彩,竟如一梦,而后跃出眸中。
最后便是这样一道梦幻般的星彩河流,横在夜穹。
绝巅之战,改天换地。
良宵美景,不知谁共。
霸戎统帅章谷,正全副甲胄,立在船头。
天上的战斗他管不着,只以目巡大地,寻找最合适的驻军地点:“大阵全开,全速前进!大秦帝国,当为人族于此神霄……立第一座城!!!”
鸫山有禽曰“青翎鸫”,红眼单足,青色翎羽,啼声悦耳,鸣而有章。常化青光而遁,隐于飞虹之间。
青翎之鸫,鸣章曰“归夭”。
妖族有乐师将其填词,词有“赤瞳昭昭,照彼空谷。谷既不应,羽既不飞。山河怅远,谁竟言归?”在妖族属于稚童都能出口的歌谣。
词的遣造并非万古不磨的精彩。但切中了妖族思归现世而难成言的心情,曲又实在优美,再加上“飞禽谱曲”的传奇色彩……却也传唱到了今天。
当天边的虹彩逝去,几缕青虹化羽而归————
出于不成言的默契,整个鸫山战场里,最高的那一处山崖万丈绝壁青翎峰,从来没有哪一方的旗帜竖起。
无所不用其极的种族战场,世成血仇的交战双方,不约而同地给“青翎鸫”留了一个家。
间中飞羽有一支,散而为弦,如蛇贴地游,就这样翻山越岭,落在某处山坳里,一个面上涂有油彩的短发少女手中……缠作手绳。
她是戏相宜。
或者前缀要加上“墨家弃徒”这四字。
很多年过去了,她看起来还是没有长大。
许是因为“神临不老”。
她不仅自己修到了神临境界……旁边趴着的一头黑色傀虎,虽是金属造物,却也散发着神临气息。墨家剥夺了她维护的真人傀儡明鬼,她便自己做了这头幽鳩。
“启神计划”集合了墨家当年最强的一群傀师,投入了墨家新历以来最大的一次成本,基本也代表墨家在傀儡术上的最高成就……
最后能够拿得出来的成果,也就只有三尊真人级傀儡。
能够单独制作出神临级别的傀儡,说明戏相宜在傀作上的造诣,已经不输当下墨家最顶级的那批傀师。
这时是傍晚,天如幕,残霞做帷饰。五官沁冷的英俊男子,远远坐在山梁,手里拿着一壶酒,以天色相佐,独饮漫漫。
戏相宜认得,那是白玉京酒楼的“黄河问道”款臻品求道酒,限额限量且需配货,只卖给享用过“证道酒”的老顾客。
白掌柜说“高山流水,只赠知音;此中真意,无缘莫求”。
戏命每次去白玉京酒楼,都是直接堆满一个储物匣。求道酒限量,就将其它的酒也扫空。
起先戏相宜不理解,为何酒也要屯。后来这款“黄河问道”酒,炒出了天价,白玉京全系列的酒在外都价格暴涨,一壶一两银子的“雪域酒”,出了星月原,转手就能卖出金价……她才不得不叹服。
还是戏命够头脑,有眼光。随随便便买个酒,都能转手卖出多少番。
不过白玉京酒楼的酒很奇怪,越是那种轻易不示人的高价酒,酒味越淡。
戏相宜是个沉浸在傀儡世界里的人,很执着,也很简单。她不知道世上有假酒。
只以为自己喝不出来它的好。
她轻轻摸了摸幽鳩的脑袋———
其实墨家早就能做出与活物无异的傀儡,无论人形兽形,都可以做到真假莫辩。
但她在这方面还是偏向守旧的观念,认为无论如何,要将傀儡与活物区分。
是以她虽用“雾藤草”给幽鳩种出了顺滑的皮毛,仍在整体上保留了金属质感。
“小幽,乖哦……”
缠在手上的弦———在青翎鸫的乐养下,淬炼在虹中的弦,此时已经神意饱满。就如线虫一般扭动,慢慢从幽鳩的脑门钻了进去。
黑色的傀虎低头顺眸,像是一只乖巧的大猫。戏命起身一步,踏进霞里。又随晚霞一起张开,落在戏相宜身前。
他手里提着酒壶,没什么表情地半蹲下来,打量着幽鳩:“啧,又让你制成了。什么墨文钦、墨烛,哪及你五分天资?”
他的眼神是散漫的,语气却正式,让人分不出是玩笑还是认真:“举行尚同会议的墨家诸贤,也当为你让路。
话是越说越离谱了。
不过戏相宜从来也不在乎。
戏命怀疑她可能并不知道这些话是严重的。
正如此刻,面上油彩泛光的少女,只是操纵细弦,慢慢地在幽鳩体内编织,嘴里忽然问:“傀儡相较于生灵,欠缺的是什么?”
“思考?血肉?性格、能力、行为方式……乃至寿命?”
她自问自答,又自己摇头:“这些都能在傀儡上复刻。”她温柔地看着趴在身前的大老虎:
“如果说是‘感情’的话,傀儡也可以设置不同性格、不同亲密关系下的行为轨迹……傀儡无保留的付出,算不算真正的爱呢?”
戏命慢慢地道:“我不太理解‘爱’这种东西。根据过往经验的总结————想来爱是自愿的付出,不是强制的命令。”
“一个人在情感驱动下的违背本我性格、乃至生命本能的选择,算是主观自愿还是情感绑架呢?”戏相宜没有抬头,大约只是单纯地讨论问题本身:“如果是后者,那又何尝不是一种命令。”
戏命静了片刻,不知在那里想些什么。似乎定住了。
直到幽鳩忽然吃痛,眼瞳竖起,清澈温顺的眼神变得浑浊,一霎冒出凶光!脊骨骤凸,如山峦遽起于平地。
戏命眼中精光一闪,瞬间回过神来,一拳便将这头傀虎砸趴在地,脑袋砸进了泥土!
“你要改变幽鳩的生命本质,使它靠近那种洞彻世界真相的力量,必然会造成自我认知的混乱————它会不确定自己是真实存在的生命,还是一个纯粹的造物。”
他早早走过来守在这里,就是预察到危险所在,但又需要戏相宜亲自感受问题……这时慢慢揪着傀虎的脖颈,将其提起来,让戏相宜关于道则的编织继续:“其实这种认知的冲突,在神临层次的傀儡就会存在。”
“钱晋华钜子当初用一枚神天方国,独创性地解决了这个问题……后来者乘舟渡河,自然简单许多。”
曾经的墨家千机楼执掌者,语调轻缓:“但如你这样肩负重大使命的天才,前面跳过的问题,在往更高处走的时候,便需要有更深刻的面对。”
所谓神天方国,是幽憔体内一枚四四方方的晶石,取代了心脏的位置,其上刻满了阵纹,其中有阵法奉养的虎形灵魄。
幽摅所有的“思考”,便都由它完成。
这是钱晋华划时代的创造,大大提高了神临层次傀儡炼制的成功率,能够切实壮大墨家的宗门底蕴———
在绝大多数战场,神临都已经是决定性的战力。
而钱晋华真正推动了它的量产。虽然造价仍然高昂,良品率仍然堪忧,却也远比从头开始培养一个神临修士来得简单……
简单太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
神天方国的发明都是机密。钱晋华早就研究出了它,但明白失去超脱战力的墨家,没有保住它的实力,所以一直将之封存……即便在宗门内部,也只有寥寥几人知晓。
长期以来墨家对外出售的神临层次傀儡,都是他和明翌、栾公两位墨贤的作品,上面镌刻三位傀作大师的身份铭纹。
但其实有了神天方国,钜城能够独立制作神临傀儡的大师,已经超过十指之数。
各大霸国工院养着的大匠师,若能得到神天方国的秘法,也必然能有造物上的突破。
像是真人傀儡也可以说实现了量产,也确实已有三尊存世,但因为制造成本的高昂,良品率始终无法推高……将其作为选择,仍是得不偿失。
而神临层次傀儡,已经具有很大的军事价值。
戏相宜是不在意什么“使命”的,她不追求,也不试图理解。只是控弦在手,五指灵巧翻飞,在神天方国里游织。
“神天方国不是我跳过的问题————”她静惘地说道:“我隐隐有所预感,它是钱钜子留下的一种答案。”
戏命认真观察着她的动作,语带赞叹:“回到你先前的问题。我想,人有别于傀儡的部分,要说的应当是‘创造力’————真正从无到有的那种灵感的诞生。”“就像你现在用的这根翼弦……它叫旧惘,对吧?真是好名字。”
他攥着幽鳩的脖颈,就这样在旁边坐下来:“傀儡的问题是无法带来真正的世界的革新,而你不同。”
墨家所用的翼弦材料有四十九种,分为“七工”,每工“七样”。戏相宜来到妖界之后,搜行诸方战场,反复试验……织百气、千木为丝,糅丝为弦,终于制成翼弦旧惘 便是此刻操纵于在她五指之间的这根,严格来说,可以归属于月工里光样和念样的融合。虽然前所未有,亦不能算“开类”的壮举。
但若说创造力,它也的确算得上。
“我一直都在维护明鬼,也操纵它参与过一些战斗。但始终不明白,它能够成真的那一步,究竟在于什么。”
戏相宜终于完成了游织,将整根翼弦留在幽鳩体内:“小幽的力量已经没办法再进步。我需要新的材料,制作新的‘玄儡’部件。”
她总能自言自语一阵,又把话题转回来:
“你已经修到洞真境界,能不能告诉我那是什么样的?”
戏命也非常适应她的说话方式:“我能够告诉你,但无法让你知道。洞真知世,岂以言求。”他摸了摸重新变得乖顺的幽唬,语气随意:“如果你需要的话————‘启神计划’的详细资料,我拿给你?”
即便是戏相宜,也感受到这个话题的危险了。
“启神计划”的详细资料,是墨家最高等级的机密,岂是他们这样的墨家弃徒能够翻阅?
她扭过头来看着戏命,一阵之后,站起身来:“走了,小幽!”
幽鳩前爪一抬,越在空中,脊生双翅,有风雷之声。
“去哪里?”戏命问:“锈佛关吗?”
如今的墨家,其实是和须弥山、魏国,一起守在锈佛关。
此外和墨家有紧密合作的国家,如雍国。近些年对须弥山很是敬奉,国君带头礼佛的国家,如乔国……也都在这处战场练兵。
戏相宜这个被逐出门墙的墨家弃徒,万恶的“钱墨派”,即便是在妖界厮杀,也尽量避开墨家正统,远远守在鸫山战场。用戏命的话说——
现在的墨家太光明了,晃眼睛。
但话又说回来,墨贤之一的“米夷”,此刻正在绣佛关战场。
如果真想知晓“启神计划”的详细资料,这位洞真境的墨贤,或许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戏命对现在的墨家有怨恨吗?不在意种族战场不得内斗的规定吗?
戏相宜看着他,不知道他这话有几分真。
她翻身坐上了幽镳:“神霄世界刚开我想看看那个全新的大世界。想看看那所谓的‘无限可能’中,是否有我寻找的那一种。”
“那是一个很危险的地方。”
虎已跃空,少女的声音坠如珠玉:“戏命,一起走吗?”
戏命立在空谷,微微而笑:“敢不从命?”
都说秋风未动蝉先觉,但这世界的变化,蝼蚁其实最晚知。
也不知从哪天起,妖界的天穹,悄然升起了一轮白日。
它本身并不发光,或者说它的光都在自己身上,你能看到它,但不会被它照亮。
白天夜晚都存在,与金阳同举,便晕染金光。与血月同升便流荡赤光。
有人说它代表灾难,有人说那里有无限的可能,有人说那不过是一座坟场。还有人说……它是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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