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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无间蝉觉雁南飞

  众所周知,镇河真君当年就是手持长剑,摘得黄河魁名。当今天下任何一个版本的名器谱里,名剑长相思都必在前十之列,不然就不足以取信于人。

  就连剑阁的万相剑主,都是去天宫求道后,方证绝巅!

  而黄河之会进行到现在,作为镇河亲传的褚幺,剑还不曾出鞘———或者说他一直以这铁棍为剑,以至于很多观众还以为他练的是无锋剑法。

  试了这么久的重剑法,只是在耍剑鞘罢了。真正的剑,竟然就藏在这沉重粗糙的混铁棍里!

  于今将出吗?

  升腾在空中,抵御神雷封魔禁的三道箭光,一霎交错旋转。

  日为金乌,月为冰雀,星为彩凤。

  三光神羽,箭定乾坤!极其精巧的箭阵,几乎是动念之时,就在方寸内完成,显出辰燕寻超卓的箭术技巧,以及令人窒息的战斗把控。

  他以阵破禁,不仅要掀开褚幺予他的封禁,还要将这呼之欲出的剑锋又按回。

却见那代表神雷封魔禁的电光,倏而  倾如瀑流。

  什么金乌、冰雀、彩凤,三光神羽全都与电光瀑雨交错。

  “轰轰轰!铛铛铛!

  雷声乱炸。

  原本以雷光规整排列的封禁术,一霎引爆开来,竟化天音雷!

  声闻之道与雷法的绝妙结合,有几无上限的潜力,是内府阶段所能应用的最顶级的雷法之一。

  在这门法术上的修行,褚幺尚且不如姜安安,但用在此刻,恰到好处———雷霆本身的杀伤,被三光神羽精准拦截。然而雷声令失聪,电光令失明。

  虽未能真正剥夺对手的五感,却也叫他短暂得到见闻优势。

  那就扩大这优势。

  这一刻的褚幺,人似龙腾海,势如虎下山,骨骼奏起雷音,肌肉震颤、气血翻涌,手上铁棍发出山崩般的裂响!这震颤灵魂的声音,令很多观众都仰首惊望,恐天塌于此。

  龙虎丹雷法!

  此为先声夺势,声闻之道。连观众都要被夺走关注,更别说声闻已经被极大削弱的对手。

  同时却有一缕皎白的电光遽然下沉,似白蛟潜海……无声的杀手!

  雷虎电龙,阳慑阴杀。

  然而即便是这样隐秘的攻势,辰燕寻也像是早有准备,其有绕身之文气,似一本古卷被翻开。

  文气涌则字生,字列则句成,句成则理达。此句曰————

  “人肖天地之类,怀五常之性,有生之最灵者也。”

  这句话形成了一柄过分狭长的文字剑,虚空中似有一位端方君子,正持此剑于手中。

  一剑斩蛟龙!

  “正气凛然,文字生灵!这是已经把书读通,拥有极深的儒家学问了!”解说席上徐三一时讶然:

  “他才十五岁,书山上的那些老学究,还不得抢破头去?”

  读书和修行,有时候是两回事,却也是一体的。

  相较于陈算之类的道士,他徐三的道经学得不是很好,却也是早课晚课,未断苦功。哪怕逛青楼,喝大酒,也要诵些阴阳篇章,默些醒梦文字。

  盖因读书是借舟行海,远胜于孤身泅游。

能通道经的人,一旦修行起来,一日不止  千里!

  “快看,还有变化!”边嫱的声音有一种热烈的期许,好的解说总是能让观众更沉浸地进入比赛氛围。

  却见演武台上,文字剑瞬斩那电光白蛟。

  一霎电光飞溅!云气蒸腾!

  那云气并非漫无目的,而是有序稠织,变化陡生。

  新的禁法在这云气中成型。

  嘀嗒!

  一滴水珠落下来,像是文字剑上滴落的敌人血,却在这个日暮的时分,似雨珠辞别寂寞的屋檐。

  它……落在了弓身。那是一把大弓。

  辰燕寻大部分时间将它立在地上,有时引弓似弹琵琶。而一旦横转过来,势如横岳,仿佛能够轰破天穹。

  此弓名为射义。

  是“大道不昌,君子以义指。”

  千百年来,商丘辰氏的精神图腾。辰巳午以丹心赤气养了三十年的宝弓。

现在小小的一滴水,落在巨大的弓身,竟然顷刻将它吞没,仿佛大湖吞大鱼!弓身无限  小,水珠无限阔。

  落在观众眼中,那水珠变成了琥珀,其间云雾蒸腾。

  灵霄化物禁!

  这张辰氏家传的宝弓,宋国第一名弓,就此凝固在其中。弦不颤,弓不动,宝光静。

  星月原上少年,今为辰燕寻卸弓!

  场下惊呼一片。

  打了这么多场比赛,一路碾压、几有无敌之势的辰燕寻,还是第一次被人禁了弓!

  而此刻山崩地裂之声还未止,少年的朗声在其中,昂扬似朝阳初起——

  “劝君莫惜射义弓。”

  “劝君惜取……”

  那根混铁棍上,飞起无数铸铁碎片,像是无数柄飞刀,先行赴敌而去。一似彗尾终于灭尽,陨星至此裂分——

  “少年时!”

  璨光凝于一瞬,炸开在一意之间。

  得传自白玉瑕的星落拔剑式。

  成器于廉雀之手的少年时。

  独属于褚幺的佩剑,第一次观河台上展现如此清晰的锋芒。就像它的前辈长相思,也是在这里开启真正举世皆知的名剑之旅。

  那一刻的光耀,令人目盲神碎。叫人忍不住回想起,人生最美好的春光。

  星落拔剑式是极致的蕴剑法,求的是出鞘那一刻,如彗尾般横扫天空,似星落般极致璀璨于一瞬。

  褚幺以百般机巧,求卸弓一时,正是要剑出定乾坤。

  所有轰鸣的雷声,所有山崩的裂声,乃至于陨铁飞碎的尖啸声,在这一刻竟然都收归为一声——

  铛!!

  璨光散去,雷电无踪,陨铁碎片漫天飞退。

  众人看向台上。

  却见一角锋镝,正正地抵住剑尖。

  辰燕寻弓身在下,手握箭杆,持为短剑。褚幺俯冲在上,手中握着一柄锐意十足、灿如朝阳的长剑。

  此剑竟也被挡住了!

  虽然辰燕寻的身体,已经被压成了一张弓。

  可是弓的力量,正是在绷紧的时刻体现。

  他咧嘴一笑:

  “我也略懂剑术!”

  岂止是略懂?

  绷到极限的弓弦,是埋在血肉里的筋络,当它们一齐颤响,辰燕寻自己就是那支无物不破的箭。

  身似怒山,血如洪涌。压缩到极限的力量爆发开来————他以羽箭为锋,应对褚幺无所不在的剑,竟推得战线反上!

  “请相信,我比你更珍惜这……少年时!”

  辰燕寻束发张扬,身随锋镝走。

  书山万古传承,儒家无上剑法,

  《褒贬剑气》、

  《微言剑势》、

  《克己三省锋》、

  《尔雅释兵》……

  辰燕寻信手拈来,如行云流水。令人恍惚见得当年提刀走天下,每赴一地换一套刀法的斗昭。

  褚幺封弓而占的“先”,瞬间被抹平。又或许,他从未真正占先!“褚幺打到这个份上,已经配得起镇河真传的名头。但,这就是辰燕寻啊……”边嫱在解说席上感叹。

  “好像无底无尽,永远还有后手,怎么都无法战胜。”徐三的声音凝重:

  “真可怕,我竟然在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身上有这种感受!”

这种感受就像他在更年轻的时候,面对同年龄段的李一,面对同年龄段的姜望现在  他已经没有资格去面对那两个人了。

  本届黄河之会,又有多少人,在十四年后,还能企及这样的辰燕寻呢?

  大会至此第一次,他失去了对许知意夺魁的信心。

  哪怕有天师秘传,玉虚之炁,又如何能在内府境战胜这样的对手?

  而令观众都窒息的压力,就这样碾在褚幺的肩头。

  就是这种感觉……

  无能无力的、无法挣脱的……

  仿佛落在落在蛛网里的蚊虫,无论怎么挣扎,也只能看着那巨大的猎食者,一步步沿着蛛线爬过来……直至被吞食干净。

  褚幺看过辰燕寻每一场战斗的留影,他知道即便是东方既明那般擅长战斗布局的高手,也在跟辰燕寻对局的开始就全面落在下风。即便是安安小师姑那般博采众家之长,也未能叫辰燕寻有一刻意外。迄今为止没有任何人在辰燕寻绵密的攻势下找到过机会!

  相持的此刻,或许已是他不多的喘息瞬间。

  可是此刻他手中有剑,可是此刻斗杀在方寸之间。他靠近了这样的辰燕寻!

我娘在台下,我的师父在看我。我所有的  家人、长辈、朋友,都在为我喝彩。

  这已经是我此生最荣耀的时刻!

  褚幺的面容,被光耀的竖剑所分割。

  因为这柄剑太过灿烂,所以面容反而是晦暗的。

  明灭不定之间,他的眉心正中,有一只黑白相错的伏蝉在此张开了四对薄至透明的蝉翼。

  他的眼眸一时如镜亮堂。

  神通·无间蝉觉!心血来潮是心觉之神通,

  蝉翼是身觉之神通。

  无间蝉觉是意觉之神通。

  “蝉饮而不食三十日”,至静也。

  万籁岂曰无声?是纤毫皆动于我意。

  当这门神通开启,

  “意想之处,无所不觉”!

  他终于能够清晰地把握到辰燕寻每一剑的落点,有了大口喘息的机会,可以不用再无可奈何地向失败的深渊滑落。

  但他并没有立刻挽救自己的微小劣势,并不试图提前去阻断对手的剑锋,而是遵循着固有剑式的演变,在双方的又一次纵身交错时…

  倒转剑锋!

  这一下去势甚急,用锋极险。

  有斗杀一瞬的凶恶味道。

  可在这样的千钧一发里,辰燕寻还是步履凌波,衣袂翩跹,尽显从容!于毫厘间避过此锋!

  “哎呀!”解说边墙惋惜地惊呼一声。

  凭借辰燕寻所展现出来的战斗才情,在他面前弄险……不啻于自杀。稳步就班,或还能多撑几个回合。

  褚幺无疑是在巨大的压力下,做出了错误的战斗选择。

  但她这时候也来不及说别的。即便在太虚幻境的帮助下拉长时间,也来不及解说个中精彩细节。

  辰燕寻也果然把握机会,在避锋的同时,手中羽箭也轻轻一送,顺势钉在了褚幺的左腹,予他以重创!

  避锋,送箭,飘退……大袖一展,探手去拿那把已经可以解封的射义弓。

  这位儒家小君子,明明在如此激烈的斗杀中,却好似闲庭胜步,有掌控一切的优雅美感。

  褚幺整个人都被这一箭钉得腾空,身受重创又被推开了距离。

  他却在此刻骤折身——

  手中少年时,泼开连绵星雨!

  传自姜望,演于天宫……阎浮剑典!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人生,每个人也有独属于自己的剑路。

  同样是《阎浮剑典》,姜安安使来便是天花乱坠、仙灵下凡、人间美好。

  褚幺使来却是来之不易、人世多艰。

  在一笔一划写字的时候,在无数次挥剑的时候,在母亲流着泪说你爹是个大英雄的时候……

  其实是知道的。

  知道自己的父亲不是什么伟岸的存在。修行于偷鸡摸狗的梁上楼,在人生的大部分时候只是一个小偷。在迷界的时候,也是坑蒙拐骗想尽办法苟活……只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做了一次英雄。

  可是,他给了一个凡人妻子真挚的爱,拼尽性命给自己儿子留下了未来。

  如此,又怎么不是平凡日子里的真心英雄?

  至少是独属于褚幺这个名字的伟岸星辰!

儿子真正理解父亲的时候,不是以为他无所不能的时候。而是已经看到了他霜白的鬓角,佝偻的背影,知道他其实很多事情都做  不到,但却要披风斩雨,做你的大英雄。

  褚幺身似弓月满张,长剑脱手而出。

  那璨光不灭的长剑,这时竟然敛尽光华……竟只是一根剑脊崎岖、剑纹没有,剑尖剑锋都看不到的破铁条!

  可是点点星光汇聚,以超越一切的速度,从褚幺脱手的那一寸空间,延伸到手中已经握住另一支羽箭的辰燕寻的身上。

  好像一座……灿烂的星桥。

  贯穿了他的心口!

  褚好学从来不好学。

  褚好学的儿子也是。可是他会揪着头发,让自己拼命学。因为知道这学习的机会,是父亲拿命换的。

  这是唯我飞剑。

  这是阎浮剑典。

  这就是……褚密的人生!

  以后褚幺来走。全场皆静。

  解说席上也是震惊的两人。

  “让我们看看刚刚发生了什么?”徐三的声音里,是压不住的赞叹。他谈不上对谁有好感或者恶感,只是单纯见猎心喜,感叹这一战的精彩,怕自己作为解说的言语不能尽达。

  然而不等左下角的留影回放。

  大幕之中,忽然光影倒转。

  很多看转映的观众,都以为现在就是正在回放的留影。

  然而现场的观众都亲眼看到,那灿烂的星光之桥,正从辰燕寻的心口回退!

  辰燕寻的眼神既惊且叹,但他的左手四指,却冷酷地后扬,仿佛羽翅一展。

  现在他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空洞的心口被填补回来,脸上露出了一种幸福怀缅的表情。

  他像是一个孤独的旅客,在漫长的独行里忍耐了许久,有一天抬起头来,见大雁南归,思故人故事。

  幸福地笑了。

  神通……雁南飞。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神通效果是……回到上一刻的因果。

  褚幺的脱手飞剑是因,他的心口贯穿是果。

  一切回退。

  “原来是这样!”

  他既惊又喜地一叹。已经完全咂摸透了这一次流光过隙的绝杀手段。

  从此无人寄锦书。

  因果回到最初。

  在无间蝉觉才开,褚幺正与自己错身的时候,辰燕寻手中的羽箭猛然炸开————炸成千万道霜色的剑丝,在他的手心和褚幺之间,交织成巨大的球体一掌全都拍在了褚幺的身上!

  万千剑啸,成此一鸣。

  以褚幺濒死倒飞为背景,无数剑丝穿透他的身体,往远处尖啸而飞,好似春日丝柳随风起,又如群燕惊起尽离巢……

  “飞剑之术,不过如此!”

  辰燕寻翩身落地,从来内敛的他,仰着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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