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两天,朱寅就要离京了。
虽然皇帝懒得召见,可内阁辅臣们却没忘记传见朱寅。
大明最高军事机关其实是文官内阁。科举文官掌管兵权,这是土木堡之后的政治正确。
任命将帅、调度兵马、审计钱粮、筹备军器...甚至行军路线、战略方针,全部是朝中相公们筹划定策。
而前线统帅的发挥空间却是极其有限,也就剩下训练兵马、战术指挥,率军上阵,督战等具体事务。
朱寅作为监军巡抚,代表文官出征,才是平叛的真正统帅。戚继光说是挂帅大将,其实战略上还要受朱寅节制。
所以内阁才必须要召见朱寅,面授机宜。以便让朱寅贯彻执行朝廷制定好的战略方针。
要问统兵大将戚继光的意见,那还重要么武人听话执行朝廷的军略就行了。
至于阁老公们是不是打过仗,知不知道前线的地形实情,知不知道怎么打败敌人...那肯定是知道的罢。
因为这些书上都有,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没有相公们不知道的。能熟读圣贤书,兵书战策当然不在话下。
打败了这么办 那肯定不是战略失误,多半是将领无能胆怯、贪墨军饷、违抗军令、桀骜不驯。
否则,没有失败的道理。
这就是明朝武人的可悲之处。
朱寅只是个做官才几年的文臣,靠几篇八股文骗来的功名官位,本官也就是正四品的佥都御史,也没有带兵打仗的经验。
戚继光却是正一品的左都督,戎马数十年,大小百余战,乃是当世名将。
可是这个当世名将,却要受到朱寅的节制。
这不悲哀么 当然,朱寅去内阁不仅仅是接受老们的战略指点,还要取回檄文。
按照制度,这种出征檄文也是内阁文书中的一种,必须内阁来审定、签发。
因为进入内阁比较隆重,朱寅穿的是公服。
他的四品文官服,胸前绣着一寸五分的小杂花纹,头戴展脚幞头。腰间玉带上挂着入宫牙牌,脚下描金绣彩粉底朝靴。
相比戴乌纱、戴补子的红色常服,公服却是威风多了。
朱寅从午门左门入宫,过了金水桥,从东墙进入会极门,来到文华殿之南的文渊阁。
所谓的政府,就在这大名鼎鼎的文渊阁了。大明两京十三省的运行中枢,就在此地。
朱寅对这个地方已经很熟。文渊阁一分为三,西制房、内阁朝房、东诰敕房,全部隶属于内阁。
所谓的入阁,其实是“入直文渊阁”。没有这个头衔,就算你是三殿、二阁、二坊大学生,那也不是辅臣。
在这里办公的不仅有内阁辅臣,还有中书舍人,值班宦官。
朱寅到了内阁朝房,在门口验了牙牌和文书进入。值班宦官立刻通道:
“诸位相公,钦差巡抚宁夏参赞军务、佥都御史朱寅入见。”
王锡爵低沉的声音响起:“进来。”
朱寅立刻趋步而入,站西向东,却见厅堂之中冠带辉煌,赫然端坐着四位气度俨然的阁臣。
首辅王锡爵,次辅赵志皋,群辅张位、沈一贯。
沈师不必说。朱寅当了三年翰林,对其他三位当然也很熟悉了。
作为阁臣,一般都会赐穿蟒服或者斗牛服,许用赐服办公。所以,他们的官服就有点五花八门了。
首辅王锡爵身穿蟒服,头戴梁冠。
次辅赵志皋则是穿着公服。头戴展脚幞头,胸前是二品文官的三寸小独科花刺绣图案。
沈师穿的却是常服,头戴乌纱帽,胸前二品文官的锦鸡补子。
张位穿的是皇帝赏赐的斗牛服,属于吉服,却戴着公服所用的展脚幞头。
朱寅不疾不徐的跪下,声音清朗的禀报道:“下官巡抚宁夏事朱寅,奉命参见四位相公。”
按制,四品官本不用对阁臣下跪,只需要行鞠躬拜礼两次。
可是如今不是明初了。内阁尊崇,三品以下文官来内阁见阁臣,因为肯定是公事,那是一定要跪下禀白的。
至于武将,哪怕一品也要跪。
朱寅就当是跪老师沈一贯了。
四位阁老都是据案而坐,眼见朱寅进来,表情各有不同。
王锡爵目光漠然,神情冷峻,看着朱寅的眼神带着深深的审视,也没有立刻让朱寅免礼起身,只是安坐受礼。
沈一贯看着自己的学生,心中十分欣慰,神色却很是淡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赵志皋和张位则是拱手礼,蔼然笑道:“不用跪白,起来回话。”
“谢阁老。”朱寅也懒得王锡爵怎么想,直接就站了起来。
按照眼下的规矩,他应该跪着禀报,跪着回话,直到公事说明白了,才能站起来。
朱寅站起来拱手道:“因宁夏叛军为乱,旨意令下官出京,钦差宁夏巡抚参赞军务,明日大早便要离京。内阁有何钧旨,特奉命前来请示。”
这看似是走形式,其实不是。是真的来领受指示的。
若是应对失据,内阁认为他没有巡抚宁夏的能力,就有权驳回皇帝对他的任命,拒绝赐予关防旗牌,奏请另行委派他人为巡抚。
朱寅准备应对,立刻有内书堂的宦官上前,据案记载阁臣和朱寅的问话。
王锡爵没有作声,却是低头看着案上的地图,神色沉思。
次辅赵志皋闻言问道:“可去兵部领了西北形势舆图和军事密图”
朱寅认真回话道:“回赵阁老话,已经领过了。’
赵志皋又问:“可仔细看过了有何获益”
朱寅肃然:“看过了。西北山川地理,兵马分布,烽燧城堡,驿站道路,粮仓武库,牧草场等事,下官都已记在心中,不敢怠慢军国大事。”
赵志皋点头道:“甚好,甚好。”
张位也象征性的开始发问,但他的问题深奥了一些。
“朱寅,宁夏之北乃是河套,你可知道河套的位置”
朱寅毫不犹豫的朗然说道:
“回张阁老话,河套在贺兰之东,阴山之南,吕梁之西,长城之北。如今被蒙古鞑靼鄂尔多斯部占据。河套草原和宁夏草原,便合称塞上江南了。”
张位点头道:“善。”
这种问题其实很简单,显然张位没有为难的意思。
按惯例,朱寅说到这里,应该换个问题。
可是王锡爵忽然抬起头,额头的皱眉越发深邃,幽幽问道:
“朱寅,你既是看过舆图,便知宁夏乃千古之重镇。你可能说出,当年蒙古通过贺兰山灭西夏,铁木真的什么路线”
沈一贯闻言,顿时眉头一皱。
刁难。
绝对就是故意为难自己的弟子。
这种问题太细,文官很少有知道的。雅虎能说出来么他毕竟才十五岁。兵部的舆图上,也没有标明当年铁木真灭西夏的路线啊,
沈一贯咳嗽一声,慢条斯理的喝了口茶,
皮里阳秋的说道:
“元辅却是高看他了。此事朝中号称知兵者,也多半不知。元辅但放宽心,如今的鞑虏出不了铁木真,打不进宁夏,我大明也不是西夏。几万叛军也翻不了天。”
轻飘飘的几句话就带偏了话题,不但为宝贝弟子朱寅解了围,还绵里藏针的讽刺王锡爵小题大做,缺乏胸襟。
沈一贯其实是反对朱寅去宁夏的。可朱寅想去,他也只能支持。
谁知朱寅说道:“回元辅话,下官记得,铁木真六征西夏,最先攻克乌剌海城,再攻贺兰山中段的克夷门山谷,再攻灵州和黑水城,再攻打中兴府。
沈一贯等三位老不禁有些惊讶。这些问题,他们都不太清楚,朱寅却对答如流。
顿时,他们对朱寅此行就充满了希望。
王锡爵也很是意外,本是要刻意为难,谁知朱寅知道。
他深深看了一眼朱寅,缓缓说道:“很好。你回答的没错。那么你可知道,宁夏镇有多少兵马”
朱寅回答:“兵额七万一千,马两万两千。如今已经多半被叛军挟裹。”
朱寅虽然这么回答,可他知道,万历时期的宁夏镇,根本没有这么多兵马。
王锡爵又问:“你去了宁夏,打算怎么平叛”
“你可知道,朝廷本来要以陕西总督魏学曾为总督,去宁夏平叛若你没有方略,那也不必去了。连中三元的确才高,却未必能知兵。”
朱寅胸有成竹的回答:“檄文,先问首恶,以固原兵出长城,断叛军南下之路。以延缓兵守卫黄河,叛军东进。以甘肃兵调镇藩卫,连同凉州卫,断叛军西逃之路。”
“而我与戚少保率领主力,在大同修整之后,不过吕梁,也不渡黄河,而是走阴山之南,断绝叛军和蒙古诸部的联系,同时阻止叛军逃入蒙古。”
“走阴山虽然冒险,可却是速战速决之策。这几年,戚少保数次率军出塞威慑蒙古诸部,已见成效。这次可以赌蒙古诸部按兵不动。如此一来,叛军外援断绝,四面被困,破之可也。”
朱寅后世看耗时八个月,耗银近三百万两的宁夏之役,觉得明军犯了很多错误。
真正的叛军其实不到两万,虽然主力是拜父子的蒙古兵,彪悍善战,可蒙古兵只有三千人。
而明军调集了八万精兵参战,五倍于敌的绝对优势兵力,居然打了大半年,还差点让叛军逃到塞外。明军虽然了,但代价很大。
宁夏之役没能速战速决,也影响到了壬辰之役。使得壬辰之役因为西边战事的牵制准备不足,最后也是惨胜。
要是打的好,最多四个月就能结束战事,起码能节省一百多万两银子,还能为壬辰之战争取更多的准备时间。
朱寅一边说,王锡爵一边看着地图,神色很是复杂。
良久,王锡爵点点头,露出一丝赞许之色。
“好。”
“你已经有谋略了。”
王锡爵站起来,“可光纸上谈兵还不成,也要随机应变,指挥若定。朱寅,老夫只有一个要求。半年之内打完,耗银不可超过二百万。陛下的意思你也是知道的,尽快平叛,尽量少花银子。”
“你能做到这一点,你的合理要求,老夫都能答应。”
朱寅拱手道:“下官但竭尽所能耳。叛军虽然必败无疑,可下官若无捐躯之准备,也不敢去宁夏监军。”
王锡爵冷哼一声,暗骂一声滑头。
你有捐躯报国的准备老夫不信!
可是朱寅回答的滴水不漏,滑不留手,他也无可奈何。
“你回去准备离京吧。”王锡爵坐了下来,“关防、旗牌、檄文随后就到。记住你的话,老夫等着你的好消息。你要是误了军国大事,就算没有捐躯,怕也难逃国法,老夫这一关你就过不去。你好自为之吧。”
朱寅神色不变的说道:“元辅钧旨大教,下官铭记在心。”
然后拱手道:“下官这便告退。”
沈一贯话里有话的说道:“去吧,好好做。兵部和户部那里,都会好好配合。”
赵志皋道:“你举荐兵部抽调的将领中,还有石柱土司之妻秦良玉,举荐女子为将等同儿戏。不过既然是偏师,她又是土司,你又说那女子有巾帼之能,就准你所荐罢。”
其实朱寅举荐的人还有熊廷弼。但没有引起赵志等人的注意。秦良玉是女子,想不被人注意都难。
好在因为有土司瓦氏夫人抗倭的先例,朝廷对于土司女将,也能放心任用。
张位也勉励了几句,说户部会好好配合,让朱寅不要担忧钱粮。
万历二十年,三月初一。
钦差巡抚宁夏地方参赞军务、都察院佥都御史朱寅,擎钦差关防、王命旗牌离开京师。
宫中并无送行旨意。
然而很多官员仍然自发的出城送朱寅西去。
送行的人群之中,当然有宁家姐妹。
直到朱寅的身影看不见了,宁家姐妹仍然站在原地望。
朱寅非常低调,出北京城时只有上百个随从。可是等到了西山,就有数百个随从了。
其中三百多朱家的家兵,都是苦训数年的精锐,而且都是忠心耿耿。
跟随朱寅出征的,还有小黑和飞虎。
小黑穿着一身精心打造的狗甲,护住了狗头和要害,坐在朱寅的马车中。
这套狗甲的花费,比高级将领的盔甲还贵,是朱寅让岱山岛的工匠专门为爱犬量身定制的。
朱寅累了就坐车,休息一阵又骑马。数百人的队伍一人双马,第一天就走了一百五十里。
他不会去蓟镇和戚继光汇合,因为戚继光已经提前数日率军西去了。
两人会在大同汇合。
戚继光为了行军速度,只带了新训练的两千家丁,没有带走蓟镇大军。
蓟州拱卫京畿,虽然很是重要,却是九边之中唯一没有实土卫所的军镇。
蓟镇的兵马不是当地卫军,而是募兵和抽调各地的秋操班军,多是客军。因为距离北京太近,又没有实土卫所,所以蓟镇总兵官不挂将军印。
但是这一次戚继光出征平叛,朝命佩镇西将军印,抽调宁夏、延缓、甘肃、固原、大同四镇兵马会,还节制来自其他地方的参战客军。
按照惯例,宁夏总兵佩征西将军印。如今宁夏总兵官张惟忠被叛军斩杀,征西将军印落入叛军之手,朝廷干脆让戚继光挂征西将军印。
转眼间已是三月底,距离朱寅离京快一个月了。
每次平定反叛,虽然朝廷就近调遣驻防兵马为主力,可仍然要在全国范围内抽调一些将领和兵马参加会剿。
就在戚继光西去不久,李成梁之子李如松、李如柏兄弟,就率领五千骑兵,一人双马,在朝廷调令之下滚滚西去。
这次参加会的,竟然还有一支来自南直隶的兵马,领军的是已经升为守备的熊廷弼!
而在四川,正有一个年仅十九岁的女将,率领三千石柱土司兵,星夜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