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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七章 “带病”考试

  诗曰:二月春风似剪刀。

  然而二月初的北京,仍然寒风刺骨,残雪封冰。街巷胡同的炭车、煤车、柴车络绎不绝,比粪车、粮车、菜车还要多。

  哪怕是天子脚下,穷人日子也是难过,一旦家中缺了取暖的柴薪煤炭,就是凄凄惨惨戚戚。

  打辽朝时起,六百多年了,北京小民最怕的就是缺炭。

  这几日,因为柴薪煤炭供应不及,价格贵,很多无法取暖的老病之人没能等到春天,就死在寒冷的二月。

  外城的左安门、右安门,整天都有几百具棺材出城,出殡队伍一支接着一支,白幡络绎,纸钱如雪,送葬的唢呐声,哭声、诵经声终日不绝。

  城池内外的处处残雪,也像是缟素戴孝一般。很有几分天地齐哀的意思。

  朱寅站在云祥楼的二层,身披价值百两的貂裘,手捧鎏金燃香的手炉,依窗看外城门不绝如缕的送葬队伍,神色平静如水。

  就这间精舍里,红红火火的燃着两个大炉子,却是一点也不冷。

  可朱寅身上不冷,心中却有些冷。

  冻馁之苦,何处不有啊。等到采薇垄断运河南北的煤,北京贫民的取暖成本就能下降了。

此时没有外人在场,他哪里有丝毫病态  如今整个北京城都知道,神童解元病倒云祥楼,身体大恙,怕是无力应考。

  有人说是中了风寒,有人说是水土不服,有人说是遭人魇镇暗算。

  后一种说法相信的人也最多。

  更有一种说法,说是郑氏外戚所为。甚至有人亲眼目睹一般,言之凿凿的说郑氏外戚派人请了西山的道士,给神童下了诅咒,说是降虎。

  总之,对郑氏外戚不利的舆论,开始广泛流传。

  就算平日不言怪力乱神的朝臣士子,居然也出奇的附和这种说法。

  “二月初九就是礼部会试,成败在此一举。”朱寅喃喃说道,“只要能入翰林院,攒三年资历,壬辰之战时就有机会一飞冲天!”

  忽然康熙手持一张名帖,在门外说道:“主公,又有举子来拜。”

  朱寅立刻躺在炕上,转眼便是一脸病容。

  二月初五,大时雍坊。

  在京官员为方便早朝、办公,多居住在左、右长安街所在的大时雍坊、南熏坊。

  北京城三十三坊,这两坊绝对是首善坊区了。距离皇城很近,距离热闹的外城也很近,出城也方便,还有商业繁华的左右长安街,各种好处都占了。

  去年起复为吏部侍郎的沈一贯,如今就住在大时雍坊的官邸。

  吏部侍郎位高权重,官邸前当然门庭如市。软轿、车马经常络绎不绝,门前的拴马桩子都不够用。

  门房每天都要收一大摞子名帖,赏钱拿的手软。

  可是早在上月中旬,沈一贯就不再见客。说是国家抡才大典在即,理当避嫌。于是侍郎老爷除了去吏部办公,偶尔上朝,入宫,回来就闭门谢客。

  是以这段日子,官邸居然冷清了。门房心疼不已,沈侍郎却难得的清闲了几天。

  这日黄昏,从吏部下值回家的沈一贯正在二堂花厅暖阁查阅邸报,门子进来跪秉道:

  “老爷,宫里来人了,说是御前的殷元禄。”

  “殷元禄”沈一贯神色一凝,随即想起此人是谁。

  殷某乃是司礼监随堂太监,一向出宫传旨的人,和郑贵妃走得很近,在司礼监的地位排名第四,仅次于田义、陈矩、张钦。

  殷太监与自己只有数面之缘,平时没有来往。

此人来见自己,难道是为了吏部铨选之事  又或许...沈一贯想到一个可能,不禁眉头一皱。起身亲自去迎接。

  中官向来势大,司礼监学批红大权,往往凌驾政府(内阁)之上,自己虽是吏部侍郎,却也不敢怠慢一位司礼监随堂太监。

  沈一贯一出门,入眼就是一顶绿呢软轿。一群火者众星戴月般伺候着一位锦衣大,慢悠悠的下了轿子。

  正是司礼监的殷太监。

  身穿行蟒华服的殷元禄见到沈一贯出迎,笑呵呵的拱手道:

  “少幸在上,在下有礼了。黄昏出宫,只为见少宰一面。叨扰,叨扰。”

  殷元禄四十有余,五短身材,面白无须,声音尖细,一看就像个阉人,和田义很不一样。

  沈一贯赶紧弯腰作揖,拱手道:“晚生未及远迎,还望殷公恕罪。殷公请!”

  他年纪比殷太监大,贵为少宰,却自称晚生。

  殷元禄老神在在的点点头,“少宰客气了,请!”

  宾主叙礼后上了茶,奴仆立刻掌灯。

  沈一贯亲自为殷太监斟茶,满面春风的蔼然说道:

  “晚生早知殷公雅量高致,公忠体国,内庭之典范,贤名播于内外,心实向往之,可惜平日无缘亲近。今日劳殷公降贵亲临,晚生怎不惭愧。”

  殷太监也客气的说道:“少宰过誉了,在下万不敢当。除了这份对皇爷的犬马之心,安敢称贤于少宰。倒是在下,久闻少宰清名,皇爷和娘娘也交口称赞。”

  他口中的娘娘,显然不是皇后,更不是王恭妃,只能是郑贵妃。

  沈一贯见对方不是来传旨的,便开门见山道:“殷公此来,不知何以教晚生但有大教,洗耳恭听。”

  殷元禄微微笑道:“不敢。在下此来并无旨意。只是代问几句话。”

  说到这里低头喝茶,让沈一贯琢磨琢磨。

  沈一贯听到“代问几句话”,心中一个咯噔,不动声色的笑道:“殷公请讲。”

  殷元禄斟酌着说道:“在下听闻那位神童解元朱雅虎,乃是少宰授业弟子”

  沈一贯心中有数,点头道:“然也,朱寅正是晚生门徒。”

  殷太监神色赞赏,“真是名师出高徒。贵高徒惊才绝艳,固然是天生夙慧,却也少不得少宰教导传授之功。美玉不遇良工,不成器也。

  沈一贯打个哈哈,“哪里哪里,侥幸侥幸。”

  殷太监却是话题一转,叹息道:“可惜,或许出名太早,受造化所忌,贵高徒竟然病倒云祥楼,据说病情汹汹,可有此事”

  沈一贯黯然点头,“的确病的不轻,怕是难以应考。可惜大考在即,晚生要避嫌,不能去看他。唉,这孩子要遭遇磨难了。”

  殷太监露出遗憾之色,语气殷切的说道:“少幸这是关心则乱了。少年人遭遇磨难,本非坏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英才过早显达,又非好事。情深不寿,慧极必天啊。”

  “这次病倒,难说不是命数。以在下愚见,不如等上两届,成年后再参加会试,也才十八岁。岂非万全之策”

  沈一贯却是叹息一声道:“殷公所言极是啊。晚生也是这么劝他的。早在去年,晚生就反对他参加乡试,说太早成名不是好事。”

  殷太监神色一怔,大感意外,“少宪已经劝过他了他却没有听从”

  沈一贯苦笑不已,“怎么没有劝过晚生担心他遭造化之忌,同辈嫉恨,有伤福运。数次劝他晚几年再考。可他少年气盛,坚持下场。晚生虽是他恩师,可总不能阻挠他科举。干预国家抡才大典,因私废公。”

  “后来,他中了解元。晚生又是高兴又是气恼。既高兴他成器争气,又气恼他固执好名。为此,晚生故意冷落他,不回他的信。”

  殷太监默然不语,只觉一拳打在棉花上。

  他这次受命而来,本是请沈一贯劝朱寅晚几年再考进士。

  因为朱寅若是成为十二岁的进士,皇长子出阁读书就再也无法阻止了。那么下一步,就是立太子!

  朝中还有人提议,让朱寅做皇长子的伴读。

  可是谁知,沈一贯居然早就劝过了,只是朱寅不听话。

  却听沈一贯继续说道:“他成了南直解元,志得意满,信心百倍,自然是要再战春闱。若是再中,那就是十二岁的进士,国朝开科二百多年,何曾有过这真是好事么”

  “于是晚生两次写信给他,苦口婆心劝他晚几年再考进士,反正年纪还小,为何不能等几年”

  殷太监点头,神色微苦。

  沈一贯一拍茶几,怒意难以掩饰,“可这竖子我行我素,居然还是来北京考试,说什么尽快报效朝廷,造福百姓。唉,罢罢罢,晚生也懒得再劝。”

  “如今怎么样病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

  殷太监很是无语,原本准备好对沈一贯说的话,再也说不出了。

原来沈一贯自己就劝过朱寅,那他还有必要废话么  殷太监想了想,放下茶盏,换了话题道:“少宰可还记得当年的工部尚书徐杲”

  沈一贯哑然笑道:“记得。木匠尚书么。”

  殷太监语气幽幽,“徐杲本是个木匠,出身低微,只因修建西苑得到世庙赏识,直接从一介匠役,成为工部尚书,位列九卿,何也”

  沈一贯皮里阳秋的回答:“概因雨露莫非君恩,名位皆出于上。是以一言可贵,一言可贱。此乃天子之福威,生杀予夺,人臣安能蠡测。”

  殷太监点头道:“少宰此话,至理名言。可见人臣生死荣辱,皆在圣主一念之间。这天下亿兆臣民,是贵是贱,还不是圣主一句话”

  “圣上喜欢,不贵而贵。圣上不喜,贵而不贵。文章学问固然要紧,可是想入仕做官,恶了圣心能行么”

  沈一贯微微一笑,“咱们做臣子的,第一条就是忠孝之心。恶了圣心,那就是臣子的不是了,诛遣贬谪自然也是恩典。

  对方对朱寅的威胁已经不再掩饰。就想借自己这个老师的口,警告朱寅不要得罪宫里。

  自己这个恩师,要是就此退缩,于私不配为人师,于公不配为人臣。

  殷太监见沈一贯滴水不漏、皮里阳秋,暗骂一声滑头,却又无可奈何。

  这个宁波老鳖,真是只狐狸。

  他知道,要想通过一贯压制朱寅的法子,行不通了。

  今日竟是白跑一趟。

  他不知道田义和朱寅的关系,否则一定会去劝田义。

  但愿朱寅一病而死,或者名落孙山。

  殷太监只能打个哈哈,兴趣寥寥的扯了几句,就起身告辞。

  沈一贯送殷太监离开,回到暖阁冷笑三声。

  “雅虎啊雅虎,你在客栈装病,为师在给你挡箭。

  “这次你可要再争口气,拿个进士看看!”

  “满朝大臣,可都是看着你啊。”

  “出名要趁早!越早越好!”

  二月初六大早,礼部上秘本于内阁,呈报主考官候选名单让皇帝选任。主考官候选人涉及翰林官、春坊官,同考官候涉及部、院、寺。

  二月初七,皇帝选派考官,下诏委任正副主考官,同考官十八人。同时公布露布、邸报。

  朱寅得知诏书,顿时如释重负。

  许国典南宫试!

  主考官果然是许国!副主考赵南星!

  最重要的首场首题(首义),当然是《孟献子曰节》,其他题目,肯定也和历史上一样。

  同日,主考官和同考官二十人全部午门领旨,随即全部被关进贡院,锁入贡院后院的帘内室,断绝和外界的任何联系。

  二月初八,皇帝下诏释奠孔子。

  大学士和礼部尚书率领所有考生浩浩荡荡去孔庙大祭。

  随后祭祀魁星,所有流程和乡试几乎一样。

  万历十七年己丑科会试,正式拉开帷幕!

  朱寅“抱病”赴考,众目睽睽之下,拖着“虚弱”的病体,站在考生队伍之中,几不能支,显得分外可怜。

  很多人都觉得,这么冷的时节带病考试,这神童解元可能会死在贡院。

  不过贡院考试,几乎每一届都会死人。多一个小鬼也不多啊。

  可惜。

  就算不死在贡院,要考中也很难吧。

  看来祥瑞不会出现,不可能出现十二岁的进士了。

  春寒料峭之中,所有举子在搜检之后依次进入贡院,和乡试一样,按照号码找到各自的号房,可怜巴巴的蜷缩进去。

  众人刚刚进入号房,几阵凛冽的寒风吹来,天上又下起了雨,天气更冷了。

  朱寅一进入自己的号房,也就懒得再装了。反正也没人再注意他。

  北京贡院的条件,也不比南京贡院好。尤其是冷。

  可是他的心里,却是一片火热,精神抖擞。

  因为主要的考题他早就准备好了。

  明天大早一公布考题,他直接答题就行。

  这可是会试啊,只要考中了,就算皇帝要动他,也要有令人信服的理由。

  自己只要有了进士的金身,成为文官集团的一员,郑氏外戚再想对付自己,难度和代价会超出他们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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