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贯资格很老,早在四年前就是吏部侍郎。
但侍郎没干多久,可能就在政治斗争中失败,只能请辞归乡,一直没有起复。
离开朝堂之后,他沉浸于研究庄子,风骨近道,非常低调。
宁采薇之前听朱寅说,沈一贯是好几年之后才入北京,直接入阁辅政。
可是因为穿越者的蝴蝶效应,海瑞不但没死还入京担任左都御史,提议起复沈一贯,沈一贯得以提前好几年入京。
宁采薇得到消息,立刻准备了一份厚礼,包括仪程、月饼、貂绒、奶粉、奶糖等物,亲自去送沈一贯。
宁采薇赶到宁波会馆时,原本冷清的沈公馆内外,已经人满为患。
光是轿子,就停了几十台。大官进去了,其他官员只能在外面候着。
谁都知道,沈一贯这次起复为吏部侍郎,应该要大用了。就是将来入阁也不是不可能。
不少官员都有点懊恼,之前以为沈一贯得罪了政府(内阁),起复无望,没来亲近,失去了烧冷灶的机会。
今日也只能临时抱佛脚,来混个脸熟了。
宁采薇见来拜见的官员很多,也只能在外面等候,却早被门子发现报了进去。
沈公馆的门子、奴仆,书童,都是拿过宁采薇银子的。哪怕是潜在有用的人,宁采薇也会不吝小恩小惠。
“老爷。”门子直入花厅,对正在接待众高官的沈一贯道:“采薇小娘子来了,在外面等呢。”
沈一贯笑道:“让她进来吧,就到这里。”
“是!”门子神色微喜,赶紧出去带宁采薇进来。
和外面等待的官员不同,花厅中的官员,都是南京六部的堂官、抚按,一个个都是大人物。
可是他们没想到,沈一贯直接让一个小娘子来花厅。
不一时,但听环佩叮当,香风浮动,一个清稚少女身穿一袭月华裙,头上挽着两个角髻,落落大方的进入花厅。
这女孩儿天生丽质,风姿绝,当真是个世间罕见的美人胚子。她这一照面,似乎整个花厅都亮了几分。
可惜却是一双天足。这一下子就落了下乘,黯然失色,立刻不足为道了。
“孩儿拜见先生,拜见各位老爷,万福。”
宁采薇盈盈下拜,先对沈一贯磕头,再对众人磕头。
没办法。她不但是晚辈,还是女子,还是平民。
这种场合,那是一定要跪的。
众人看到宁采薇只是金钗之年(十二),可言行举止落落大方,在自己等人面前也能气度从容,神色自若,不禁暗暗纳罕。
就是她一双“大脚”带来的不好印象,也烟消云散了。
此女,大不凡!
难怪会得沈一贯喜欢。
“起来吧。”沈一贯抚须微笑,“诸位,此女名叫宁采薇,钟灵毓秀,神情散朗,大有魏晋之风,乃是我弟子朱寅未婚之妻。”
此言一出,众人才知道,原来南雍神童朱寅还是沈一贯的弟子。
所谓师徒如父子。那么这女孩子,也就是沈一贯的徒媳,当然要来送行。
果然,神童之妻也如此不俗,还真是神情散朗,大有魏晋之风。
沈一贯又对宁采薇道:“采薇,这位老爷是大宗伯,这位是大司寇...这位是行部...”
他每介绍一位,宁采薇就再次盈盈行礼,口称老爷万福。
沈一贯可不是海瑞,他笑指宁采薇,对众人说道:“在下北上之后,还请诸位看顾这女儿家。’
“虽然她自有贵人看顾,可毕竟年幼,颇多不易。”
沈一贯的意思有两层。一是宁采薇背后还有大靠山,不要欺负她。二是希望在座的大佬之中,有人也愿意庇护朱寅和宁采薇。
同时也是一种表态:朱寅和宁采薇是我沈一贯的晚辈。
巡按御史乔壁星是见过宁采薇的,第一个说道:
“我听说,你在青桥里建厂招工,低息放贷,减免佃户负担,不少人都夸你善良仁慈。好好做,这也是福报。”
“谢行部老爷。”宁采薇敛衽一礼,“这是我家雅虎的意思,他说君子仁人爱物,士人怜悯百姓疾苦。就算他年纪还小,没有出仕,也不敢忘仁义二字,不敢忘师教诲。”
此言一出,在座的大佬们都是点头赞赏。
朱寅如此年幼就在践行“仁义”二字,实属难得。南雍神童之名,也算当得起了。
这个宁采薇能说出这番话,果然也不是个简单的小女子。
沈一贯闻言更是满意,笑道:“雅虎如今正在贡院参加秋闱。他年仅十一,当是两京十三省年纪最小的考生。只是这一科,取中机会不大。”
他这是客气话。
“那也未必。”礼部尚书王弘诲说道,“当年杨公十二岁中举,难说朱寅不能十一中举啊。”
他这话当然也是客气话。
在他心里,朱寅哪能和杨廷和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实际上在座的大人物,除了沈一贯和乔壁星之外,都不认为朱寅能考中,更别说能打破杨廷和的神话了。
那可是乡试!
他们认为,朱寅就算是神童,起码也要几年之后才有希望中举。
吏部尚书丘也说起客气话,多少有点皮里阳秋:“大宗伯说的不错,朱寅可是肩吾兄的高徒,就算这次不中,下科也必中的。”
工部尚书阴武卿言不由衷的笑道:“是这个道理。若是这科中了,那就是十一岁的孝廉,也算开国以来的奇观了,可谓祥瑞也。”
哪怕心中不认为朱寅能中举,当着沈一贯的面还是要说几句场面话。
沈一贯装糊涂的笑道:“那就借诸位吉言了。雅虎如真能中举,乡试鹿鸣宴时,就让他为诸位把盏斟酒。”
众人闻言,都是呵呵一笑,其乐融融。他们倒是借着朱寅这个话题,活跃了气氛。
宁采薇十分乖巧,干脆客串起了侍女,为众人烹茶、斟茶,延长和这些人相处的时间,增加他们对自己的印象。
接着,又趁机献上早就准备好的奶糖,每人一盒,请老爷们品尝。
众老爷虽然见多识广,享尽人间富贵,可哪里见过奶糖这种东西 只见这奶糖的外盒上是一副精美的刻画,一个戴着绿色宝石项链的女子,抱着一只白兔,上面是四个篆体字:月兔奶糖。
画上的嫦娥,不但脖子上的项链是绿色,就是头簪、手镯、戒指也是绿色,倒也新奇。
这糖叫月兔奶糖么名字也是新奇啊。
下面又是一行稍小的行书:“月兔奶糖,最甜最香。”
宁采薇欺负大明没有法,直接用了两个最字。
而这行字之下,又是一行蝇头小字:
“宁寅糖业,让人生更甜些。”
精美的纸盒后面,先是一段尺牍:
“大唐贞观十九年,宁氏敬献奶糖,软玉饯。宫妃、诸王、公主、勋贵、使臣无不喜。太宗悦,赐名奶糖,封宁氏主为中散大夫,赐绯鱼袋。”
这段尺牍之下又是几行字:
“等级:限量上等品。”
“生产日期:万历十六年八月初八。”
“保质期:三年。”
有趣,有趣啊。还没尝到味道,这光看外盒上的字画尺牍,就足以引人注目了。
可众人都是学富五车、熟读经史,却想不起来历史上有“宁氏献糖”的记载,难道是自己读书不广,孤陋寡闻 打开外盒,却是一颗颗油皮纸包裹的东西,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寸长的乳白色糖块,羊脂玉一般,带着淡淡的奶香。
先不说口味如何,单看这奶糖的卖相,就已经不俗了。
乔壁星是个认真的人,不然怎么是山西老西儿呢他剥开一颗奶糖,没有立刻品尝,而是问道:
“采薇,这宁氏献之事,我还真是闻所未闻,难道是我孤陋寡闻么”
丘捻动须,“老夫也没有见过记载。对唐史,老夫自问还算博知,却不知有宁氏献糖之事啊。”
王弘诲也道:“即便真有此事,这个奶糖,就能赐予绯鱼袋,封五品中散大夫,却是过了。太宗不是因口腹之欲,就滥行封赏之君。”
宁采薇被戳穿,心中暗骂这些人较真,神色不变的笑道:
“这是宁氏的家族秘史,当年还有封赏的敕书呢。或许史书中没有记载,但宁氏后裔却是知道的。”
乔壁星等人“哦”了一声,微笑不语。
沈一贯咳嗽一声,赶紧笑道:
“史书有正史官史,也有稗官野史啊。唐时故事,我等焉能尽知就算正史不载,也未必没有发生,权当莫须有也。”
莫须有众人神色怪异,却也只能点头,不敢断定没有。
众人心中只能腹诽沈一贯滑头。
沈一贯早就品尝过奶糖,宁采薇还专门寄了几十斤奶糖到宁波,给他的家人品尝,所以他对此物很有信心,说道:
“诸位可以一尝为快,品评一番这曾经风靡唐宫的奶糖,究是何风味。”
风靡唐宫这种莫须有之言,他说的煞有其事,毫无压力。
他这一说,众人也不端着了,纷纷将奶糖放入口中。
入口就是一股奶香,比他们喝过的人乳羊乳更香甜,而且很有弹性,嚼头十足,口感的确是非美妙。
众人品尝过一颗之后,虽然神色平静如常,可心中无不暗暗惊讶。
是真好吃。虽然不能说“最甜最香”,但香甜恰到好处,香醇浑厚,风味绝佳。
居然是从未吃到过的美味点心。
说是什么“风靡唐宫”的失传甜品,绝对有人相信。
宁采薇笑吟吟的说道:“不过是甜品而已,老爷们愿意品尝,也就是疼我了。”
“诸位老爷若是觉得月兔奶糖还不难吃,孩儿就多备一些,送到各家府上,给公子娘子们尝尝鲜。”
众人都是有点心动,只是不好明着同意。
乔壁星道:“这月兔奶糖一斤值银几何”
宁采薇伸出一根春葱般的手指,“也不贵。每斤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 众人都是点头。嗯,不贵,良心了。一两银子能买到一斤这种奶糖,算是物超所值。
实际上贵不贵真的贵。宁采薇可是几倍的暴利!
如今一石白米,也不值一两白银。这一斤奶糖,比一石米还贵啊。
可其实又不贵。因为月兔奶糖就是独家产品,产量有限。
宁采薇眼见众人都不吱声,当然知道他们是默许了。
这本就是她今日的目标之一,通过月兔奶糖为媒介,在沈一贯的帮助下,结交这些南京大佬,为宁寅商社构建人脉资源。
万历十六年八月十三,被起复为吏部侍郎的沈一贯,在按制拜谒孝陵之后,北上入京。
通济门外,沈一贯叮嘱送行的宁采薇道:
“雅虎若不能中举,让他千万莫要气馁,还是要按照老夫教授之法,勤学苦读。三年后再战,六年,九年后都不迟。”
“男儿在世顶天立地,无以经霜雪,不能成大器也。遇到挫折并非坏事,只要斗志弥坚,只会越挫越勇。”
“若是侥幸取中,也要戒骄戒躁,努力备考明年春闱。万不可骄傲自大,轻视天下英雄。”
宁采薇道:“是。先生放心,孩儿会时时提醒雅虎。”
沈一贯又道:“还有一件事,老夫也要叮嘱于你。若是雅虎中了,必要在正月初七之前动身北上,才不会误了春闱考期。”
宁采薇道:“是,孩儿记住了。”
说完,令人将一大箱礼物搬上一贯的官船,又私下给了沈一贯的随从们每人五两银子,叮嘱他们路上照顾好沈师。
沈一贯心中有数,不禁暗赞宁采薇孝顺贤惠。
告别送行的众人,沈一贯登上官船,忍不住吟诵道:
“何来称若土,泛泛起清风。诗卷留西派,禅心近北宗。花明丹似女,松老秃如翁。前日天台去,辛勤折数。”
送别沈一贯之后,宁采薇又去了一趟守备衙门。看望田义和宁氏。
田义一见到宁采薇就说道:“之前雅虎提醒的好!苏州真有大了!如今已经开始蔓延!若非早有准备,眼下还不知怎生狼狈。
“采薇,你之前说的药物,都准备好了么”
宁采薇心头一跳,“已经准备了一部分,但可能还不够,也不知道效果如何。”
原来,早在六月宁清尘就已经研究出几种有用的后世新中药,于是宁采薇就来找田义,愿意承包官府的药物采购。
这还不是田义一句的事 田义也相信朱寅和宁采薇。
田义答应,要是疫病流行,就以户部名义,采购宁寅商社的药物。若是药物有效,会大量采购,指定宁寅商社为官药商。
宁采薇得到田义的,立刻将八个药园的上百药工,全部招到了厂院中的制药作坊,按照宁清尘的方子,日夜赶工的炮制药物。
两个月下来,已经造出八千多斤药物,价值万余两。
这还是宁清尘定的便宜价格。
田义道:“这次大来势凶猛,没有小半年怕是难以平息。你把造好的药全部送到南京药库,老夫写道手令,让户部立刻兑现银子。”
“你有了现银,就多招人手,多买药材,多造药物。这药物上的事情,老夫就交给你了。
宁采薇才回到青桥里,立刻将药物运到南京。
药物肯定是有效果的,她相信妹妹的专业水平。
抗疫的事情她也不用管,她又不是官府。她的责任,就是及时提供足够的、有效的,便宜的药物。
这就是最大的贡献。
为了制造抗疫的药,她连本来的“春阳丹”计划都暂停了。
回到青桥里的第二件事,宁采薇就以录事寮寮史的名义,派遣四个年纪最大的学生范忆安、李铉成、罗言、乐正远,携带经费一千两,在几个护卫的护送下,去北京组建“北寮”。
这是之前朱寅就定下的方案,就连组建“北寮”的章程办法都制定了。只是朱寅这几个月一直在忙于备考,没有来得及实施。
宁采薇也不想等了,干脆尽快组建北寮。
第三天,范忆安等人过了中秋节,在宁采薇面授机宜之后,就带着一千两的经费离开青桥里,北上京师。
从今以后,录事寮就有了南寮和北寮两大分支。但总部暂时还是在江宁。
忙来忙去,宁采薇这才发现,来到明朝后的两个中秋,都没有过好,都很马虎。
去年中秋,出现夫子庙大案。
今年中秋,又是乡试又是大疫。
唉,什么时候,一家三口一犬,能好好过个中秋节啊。
明年可以么 宁采薇刚忙完一大堆事,又有一件事找到了她。
却是赵婵儿到了。
赵婵儿如今是厂院的教师,专门教识字少的新雇员识字,只上半个时辰的课。
作为宁清尘的奶娘,她算是半个家庭成员,和朱家很亲近。
“采薇,”赵婵儿也不见外,坐下来就自己剥了一颗奶糖,“今年的秋社,你打算怎么办”
“秋社”宁采薇这才想起,去年的秋社此时已经在筹备了。
赵婵儿解释道:“以前每年秋社大祭,都是张家等几家豪门大户张罗着,主祭人也都是他们几家轮流来。”
“可是如今,王家没了,刘家败落,张家也不伸张,这秋社大祭,居然没人主持了。”
“如今乡亲们,都眼巴巴的看着朱家呢。都说今年,就靠北里朱了。”
赵婵儿笑嘻嘻的,“其他人家小门小户,想办也没那个财力。即便有那个财力,也没那个威望不是”
宁采薇眼睛一亮,哪里会拒绝这个难得的机会 虽然眼下有大爆发,可还在苏州,离南京还远得很。倒不是不能办。
就算你防止聚集不办,可周边乡村也会办,光你青桥里不办有个屁用 朱家要是主办这次的秋社大祭,就能借此宣告朱家在整个青桥里的地位,竖立朱家的影响力。
谁掌握了乡中祭祀大权,谁就是乡中的统治者啊。
同时,还能借此机会,推出奶糖,将奶糖和喜庆之事捆绑在一起。
虽然谁办谁花钱,但这个钱肯定花得值。
“嫂子提醒的好。”宁采薇笑道,“今年的秋社大祭,朱家来办,大概要花多少银子”
“不老少。”赵婵儿说道,“青桥里共有五个都的大村落,一千多户人家呢,每年秋社大祭,怎么也要花三四百两银子吧。’
三四百两银子,的确是大手笔,也只有大户才办的起。
可是花几百银子,就拿到乡中祭祀大权,宁采薇觉得赚了。
她点头道:“虽然银子不少,但朱家愿意办。总不能让咱们堂堂青桥里,六千多乡亲,去其他地方看社戏吧”
赵婵儿笑道:“你真是又面又慈悲又痛快的!不然怎么说你是个小菩萨呢。我这就去和她们说,今年的秋社朱家来!”
“你知道她们怎么说么说宁大脚为何是大脚啊那是因为她是观音大士下凡!观音娘娘当然是天足,何曾裹过脚大脚才对。”
观音下凡宁采薇张张嘴,居然无言以对。
原来,不仅仅是大儒会辩经啊。
PS:今天就到这里了,蟹蟹,晚安。抗疫之事只是一笔带过,因为历史上万历十六年,的确江南大,绕不过去。但又不想写这个,就只能一笔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