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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拜金帝

  熟知历史的朱寅知道,明清是封建专制的顶峰,皇帝喜欢下“密旨”。

  所谓密旨,不仅仅在于“秘密下达”,更在于不走正常途径,绕过圣旨生效程序,直接下达给执行者。

  对应的,是臣下秘密上呈的密疏(密奏)。

  而万历皇帝的密旨,多半是关于金银和享受的。

  办正事的虽然也有,可更多的还是捞钱、进贡、选美、采办等事。

会是什么呢  朱寅想了想,觉得多半和本次大案有关系。

  可是本次大案是海瑞主办,而且早就奏报朝廷,朝廷已经在督办了,调子定的很严。

  是逆案。

  按说,南北三法司和锦衣卫在办的案子,万历没有必要下密旨给田义,过问本案。

  如果密旨一定关系到本案,那多半是关心涉案势力的财产。

难道是想通过此案,狠狠捞一把  这才符合万历的性格。

  毕竟是贪财好货的万历爷,和嘉靖一样的抄家皇帝嘛,尝过抄家甜头的。

  而且万历抄家的银子,是从来不入太仓库的,只进私库。

  他曾经自得的对心腹太监说:“抄家比支取国库,更加便利。”

  可见其肺腑。

这一次大案,很多江南的官员豪商倒霉,他还不借此机会,狠狠抄一次家  他就是个拜金帝啊。

  朱寅思索间,却听田夫人担忧的说道:“正儿,你说会是什么事莫不是谁犯了事”

  田正的神色也有点凝重,“娘放心便是,爹只是去领密旨,肯定和咱家无关。

  虽然这么说,可他也有点忐忑。

  谢琅的更是有点花容失色。

  也不怪他们担忧。生杀予夺、兴衰荣辱,都在天子一句话啊。

  天威难测,福祸难料。

  仅仅从家宴气氛的凝重,就能看出封建时代,皇权臣民的威慑。

  宁采薇忽然安慰道:“姑母大人放心,陛下可能是为了税银,多半和银子有关。”

  她听朱寅说过,当今皇帝是多么贪财的主儿。

  为了钱,他可以不要脸。生一个公主,就敢向户部要十万两的“礼金”。公主出嫁,又要户部几十万两银子的嫁妆。

  然而要来的嫁妆,又不给公主,自己贪了。

  他还收取宦官的贿赂。以天子之尊受贿,带头破坏国法。

  他最喜欢用的手段就是罚俸、停俸。动不动就找借口罚款,不开工资。

  甚至,他还纵容太监盗掘古墓,墓中金宝,连自己的祖坟都挖。结果后世遭到报应,他自己的陵墓也被挖了。

  然而他真就是又贪又菜。如此无所不用其极的敛财,最后还是太监拿大头,他自己却拿小头。

  这种人对各地太监下密旨,多半就是为了银子。

  “税银”田夫人想了想,拨动佛珠说道:“阿弥陀佛!可能还真是!”

  她毕竟是田义夫人,即便不关心朝政,也听过一些事情。

  宁采薇一说,她一回想,也觉得真可能是为了银子。

  当今万岁爷,是个对银子上心的。

  田夫人顿时松了口气,笑道:

  “那就不要管你姑父了,他有皇命在身,额们自己受用便是,毋用等他。”

  “今夜是家宴,不用那些繁文缛节的礼仪,随意用就是了。”

  直到此时气氛轻松下来,众人才开始吃饭。

  朱寅发现,先不说桌上的菜色,单说杯碗盘碟、壶箸匙簋,就已经令人瞠目。

  筷子每人有两双。一双是象牙箸,色泽月白。一双是银箸。

当然有一双是公筷,但是究竟哪一双是公筷  杯子是白玉螭龙杯,都是和田玉。还有一种很小的瓷盅,极其精美,大概是两钱的容量。

  凡瓷器都是官窑贡品,景德镇名窑烧制的,件件精美。

  就是渣斗,也是银器。

  光是这一套餐具,怕就是几千两银子。

  菜色以秦菜为主,最硬的三道菜,可能是唐宫中流传下来的浑羊殁忽、升平炙、凤凰胎。

  这些唐宫流传的名菜,如今只有陕西富贵人家爱吃,江南士绅很少吃了。

  还有明宫中的麒麟脯(不知何物)、什锦海鲜脍、东海鳆炙、西域马奶、马鲛鱼脯、陶庄黄雀....

  主食最引人注目的是荷叶香粳饭。餐的丫鬟用素手剥了,芳香扑鼻的放在瓷碗中,都是精致的花形。

  点心有贵妃红、汉宫棋、七返糕、巨胜奴,都是关中名点。

  今夜的家宴,主要是秦菜为主。

  田夫人亲自用银筷子给宁采薇夹了一块肉,“薇儿,这道菜你可认得”

  “带把肘子。”宁采薇也给她夹了一块,“这可是额们关中名菜哩。”

  田夫人道:“今晚这家宴,多是咱们秦菜,你多吃点。”

  朱寅和宁采薇这才明白,银箸是公筷,牙箸是私筷,绝不混同。

  大家夹菜也不是夹一次吃一次。

  而是先用公筷一次来好几样菜,放到面前的碟子里。然后再换了私筷,从自己的碟子里夹菜。

  朱寅很清楚,唐朝之后,世俗化的宋朝开始兴起了共餐制,和分餐制并存。

  但与此同时,宋朝也出现了公私双筷。而且,分餐制仍然是重要宴会的形式。

  到了明代,分餐制仍然存在,但一般只有豪门大宴和宫宴才用。到了清朝,风俗巨变,分餐制才彻底消亡。

  双筷制虽然始于宋代,但普通百姓用的不多。

  明朝也是如此。

  朱寅吃了几筷子菜,就有侍女倒酒了。

  酒水自然也是好的,都是大内的御酒满殿香、芙蓉液、兰花饮,酒香各自不同。

  田夫人对宁采薇和朱寅道:“我儿,你们年纪小,不宜多饮,喝两三盅就得了。多吃菜便是。”

  众人一动著,就有侍膳的小丫鬟上前,用小刀割开浑羊殁忽的肚子,取出羊肚子中的鹅,然后将一整只羊羔拎走,只留下鹅。

  田夫人又换了筷子,亲自给宁采薇夹了一筷鹅肉,笑道:

  “这是额们关中的硬菜了,你年纪小,怕是很少吃。”

  “谢姑母大人。”宁采薇笑道。

  田正怕母亲冷落了朱寅,就给朱寅夹菜。

  等到众人用完了晚饭,菜还剩了大半。根本吃不完。

  田夫人对待女们道:“撤了吧,赏给你们用了。”

  侍女们一起道谢退下。

  然后立刻有人献上口的茶盅,净手的铜,雪白的松棉手帕。几人一起漱口、洗手、擦干。

  田夫人笑道:“虽是家宴,却是吃的有些油腻了。额们做个小茶会,解解,清清口。”

  话刚落音,又有两个绿衣侍女换了茶案,献上了饭后茶。看那茶盒,却是一小罐碧间明月,一小罐蒙顶石花。

  至于普通人家都喝不起的西湖龙井,在富贵人家算不得顶级,一般不用。

  宁采薇和朱寅不精茶道,单见那一对茶道少女打开器局,露出的“茶具十六器”,就已属不凡了。

  磁砂茶铫,宣窑茶盏,茶针是金器,茶漏是玉器,茶匙是紫檀,还有茶台、茶炉...件件不凡。

  就是那用来烹茶的炭,也是宫里常用的银霜寸炭。

  两个少女用火折子点燃炉火,动作优雅,行云流水般的操作各种茶具,看上去赏心悦目。

  不一时,茶铫中就咕咚作响,水气氤氲,茶香四溢了。

  几只洁白如玉的茶杯摆上,随即就凤点头的斟茶。

  整个过程有条不紊,从容不迫。这一套下来,比朱寅和宁采薇自己泡茶喝繁复的多。

  来到明朝后,两人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喝茶的。

  谢琅嫣然笑道:“时下这南京,附庸风雅之人极多。那些假茶,以次充好,专骗那些不识货的。”

  田夫人道:“那是没办法的事。好茶存世稀少,有口福的毕竟不多。这茶叶五花八门,良莠不齐,一般人家哪能分出三六九等还不是全靠奸商一张口”

  宁采薇闻言心中一动。

  茶叶是中国的最好,也是个很大的市场,哪怕在后世。

  可是后世,华夏的茶叶品牌,却被西方品牌打的大败,沦为原材料。

  这是因为,茶叶农产品的属性太浓,没有完成量化标准,也就难以品质分级。

  这也是后世华夏茶道没落的原因之一:以次充好,市场混乱。

  这一点,日本茶道就做的好多了。

如果能利用明朝仍然风行的茶道文化,掀起一场茶品革命,促进茶品的分级量化和商业化包装呢为何茶叶一定要是农产品,而不是作为茶品的原料,进一步加工  宁采薇心中,有一个商业项目开始孕育了。

  这是一个很大项目,很大的梦想,但需要很多钱,也需要市场培养。

  宁采薇想到这里,就仔细品尝碧明月和蒙顶石花的不同,很快就明白了。

什么是好茶  好茶就是:既好喝又特别。

  碧涧明月和蒙顶石花都很好喝,可又各有不同,特色鲜明。

  碧涧明月是青涩中带着松枝味,然后微苦,最后为甘。一口茶汤,味道四变,但需要细品。

  这四种变化,犹如月圆月缺,月出月隐,清明空灵,不愧叫碧涧明月啊。

  蒙顶石花则是不同。此茶入口如雪,味觉还没有出来,就有一种触觉。

  这是因为,蒙顶石花的毫毛多而长,犹如霜华。一入沸水烹煮,茶毫如沫,就带给人一种美妙的触感。

  而蒙顶石花的味道却是以苦为先,苦而后甘,最后生出一丝竹香。

  “好喝。”平生第一次,宁采薇被真正的顶级好茶的魅力吸引。

  “谢姑母厚爱,侄女今日有口福了。”

  她这才明白,自己后世喝的所谓好茶,差的太远了。

  朱寅各自品尝一下,也不禁赞道:“好喝。”

  田夫人笑道:“喜欢就带点回去。琅,吩咐茶房,选好的茶,每样称二两,让你妹妹带了家去。”

  谢琅道:“是。孩儿亲自安排。”

  田夫人又道:“这茶具,也挑一套新的,让你妹妹家去。”

  “是。”谢琅领命。

  田夫人还没有完,“还有那些点心,尤其是甜食,也都准备一些...”

  谢琅也笑了,“母亲放心,有的没的,孩儿都尽心。孩儿一见采薇妹妹,就十分喜欢她,就算母亲不说,孩儿也都省的。

  朱寅都有点无语了。

  宁采薇这便宜姑母,真没白认啊。看来田夫人娘家亲人都死了,就把感情寄托在宁采薇身上。

他忽然又想到密旨,到底是什么呢  却说田义来到书房,亲自净手焚香,跪下往北稽首,礼毕之后这才接过密旨。

  密旨是皮纸信封,封口用了御印,却不是蜡丸。

  只有特别机密的旨意,才用蜡丸。不是蜡丸,说明保密有限。

  打开密旨,见到一笔很有火候的熟悉字迹,却是皇帝亲笔:

  “老田:我听闻南边佛郎机输入乌香(鸦片)日多,每斤值银一二两,浙直、闽粤售卖者辄获暴利,服用乌香者不乏其人,此物真可谓福寿膏也。

  我对他说,该征一征税罢!他每一个二个,都说不可,真是好没道理,想是欺我不懂。

  尤是某人,这信口胡说,没个尊卑上下,迟早惩创一番才好。

  卿是三朝的老人,你在南京我最放心。卿可派员查实,各项数目一一详奏,以备征税入帑。

  卿知我山陵在建,宫中采办珠宝,哪能短了银子大内进项多多益善才可...”

  田义看到这里,顿时松了口气。

  光看到陛下自称“我”,就知道不是训斥降罪。

  原来,陛下是听说海外进口的乌香(鸦片),数量越来越多,南方服用者也越来越多,价值白银一两,就动了征税入内帑的念头。

  可是咨询朝臣,多有反对征收税。于是,陛下就下了密旨。

  田义见这密旨文句,也不奇怪。

  皇爷下密旨给各处内臣,向来不假文饰,多是当面说话一般,极少咬文字。

  田义在南方几年,也听说濠镜(澳门)的洋夷对大明出售的阿片,越来越受欢迎。

  但因为不是征税货物,税关官吏并无统计每年进口的数量、价格,是一笔没有算过的账目。

  到底有多少乌香进口,要不要征税,税率多少,怎么征收...陛下关心这些。

  但为了不让那些商人警觉,提前勾结税官瞒报数额避税,才下了密旨,让自己暗中查明各项数目。

  田义继续看下去,却是:

  “另,前次卿和海瑞等奏,南京洋夷勾连倭寇,各种谋逆事,惊骇中外...我因此忿怒动火,难以尽言,我已有明旨,严厉惩办他每,大法度治他一治,有干系者都要担起来,莫教他走脱一个...”

  看到这里,田义还以为是对自己的申饬之言,谁知接下来却是:

  “国朝按律,籍没者有三,谋反也,叛逆也,奸党也。那耶稣会在华产业,奸党、犯官之产业,具要查实登记,一体抄没送京,教他转移寄存……………”

  原来皇爷关心耶稣会的在华产业,关心那些涉事官商的家产!

  为了防止他们转移寄存钱财,让自己抓紧办理,将耶稣会和涉事官商的钱,全部查抄籍没,送往京师。

  这件事,田义其实正在做,可却没有那么上心,也没有株连扩大的意思。

  但是截止目前,也已经有价值几十万银子的籍没之产了。

  可陛下所谓严办的意思,却是要扩大株连,让自己再兴大案。

  南直隶和浙江、江西有头有脸的豪商,官员,宦官,已经查明的涉事者超过百人,都是非富即贵。

  可其中很多人,和谋反、叛逆、奸党这三个罪名,一个也沾不上。

  这些人并不知道那什么耶稣会的阴谋,也不知道秘密教会和倭寇的阴谋,也没有直接参与倒卖军械、盗窃宫中和孝陵神宫的东西。

  他们成为帮凶和同觉,也不是蓄意为之。很多人充其量只是贪污渎职而已。

  罢官、流放、杀头都可。可要是肆意株连,罪及家族,那就是乱了国家法度。

不合三尺法,何以信天下陛下是个喜欢抄家籍没的,可光靠抄家开源,又岂是长久之计  田义心中忍不住暗叹一声。

  陛下最上心的,似乎是内帑啊。这种事情,一国之君何须亲自过问唉...

  陛下沉湎衽席之娱、床第之欢,去年以来已经怠于视朝,常和宫女嫔妃嬉戏于内廷。

  就是这乌香(鸦片),也是助兴的虎狼之药。可暹罗国每年进贡一百斤,犹嫌不足。

  如此下去,恐非国家之福。申相公他们,应该力劝陛下才是啊。

  陛下的这道密旨,看起来是两件事,其实就是一件事:找钱。

  无论是开征阿片税,还是追查耶稣会的产业,都是为了丰满内帑。

  也是,这几年宫中开支太过浩大,陛下想开源也难免。

  就在前年(万历十三年),陛下动用十万人修建自己的陵墓。光是建山陵这一项,就已经用了四百万两银子。

  接下来几年要修完,还要花几百万两。

  宫中膳食费用,增加到每年三十万两。

  宫中嫔妃,每年光是脂粉钱,就增到四十万两。

  宗室的俸禄,也在每年增加。

  田义看完了密旨,就放在香炉焚烧。这也是规矩。

  “田公,爷爷密旨有何指令”红衣太监问道。

  作为田义的心腹,他可以问。

  至于田义说不说,那就视情况而定了。

  “银子。”田义淡淡吐出两个字,又简单将密旨内容说了一遍。

  那红衣太监道:“田公,此事就交给卑职去做。爷爷要找银子,也只能和咱们家臣说。”

  田义叹息道:“我等身为内臣,自然要为爷爷分忧。可既是家臣,又岂能逢君之恶”

  “不过,爷爷既然有了旨意,老夫还是要遵旨照办呐。”

  “可是给爷爷的密疏,老夫还是要谏言的。”

  红衣太监道:“都中来的人还带来一个消息,传闻海瑞要大用了。”

  田义毫不奇怪,“海瑞身体好转,又主办了这件大案,朝廷总要有个交代,入京是必然之事。”

  “可他究竟能不能大用,却还难说的很,多半是一门炮。毕竟在南京,他升无可升了。”

  “今年年底,正是六年一次的京察大计,皇爷这是想用海瑞,来打打擂台,赶走一些讨厌的人。

  红衣太监道:“田公,海瑞若是入京,此事就需要田公去办了,想必这也是爷爷的意思。”

  “海瑞若是进京,应该是左都御史,主持京察大计。”

  田义微微一笑:“也好。海刚峰折腾起来不嫌事大,眼下倒是需要借他三把火,烧一烧朝堂上的暮气。”

  “虽说他在朝廷肯定呆不久,但能把京察办下来,也是功德无量,此生圆满了。至于个人安危,他肯定是不怕的罢。”

  两人商量了很久,红衣太监才告辞离开。

  接着,田义就连夜召开司礼监密会。

  至于晚宴,他完全忽略了。

  陛下想调走海刚峰,除了借助海刚峰的煞气办京察大计,当然也存着不让海瑞妨碍自己的意思。

  海瑞一走,自己就能在南边,借助这件大案,肆意株连,帮陛下找银子。

  陛下不怕有人冤枉,不怕朝野侧目,就怕钱不多。

  陛下要钱,就是守备府第一急务,当然要速办!

  不然,他这个守备大臣,就可以换人了。

  要是换个人来干,只怕事情更会一团糟。

  他自己干,起码还知道分寸!

  PS:这两天身心俱疲。蟹蟹支持我的书友,晚安。

  说明:历史上,万历在1589年,也就是万历十七年,正式开征鸦片税。第二,关于万历的密旨风格,仿效的也是万历的说话语气,有相关出处。所以作者不是没有依据的瞎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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