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老夫人令侍女掀起车帘,露出一张保养得体的雍容脸庞,对庄廷谏作揖回礼,颔首微笑道:
“原来是庄赞府,恕老身失礼,不能下车相见了。”
她是田义夫人,恭人诰命,当然不必下车和庄县丞见礼,车中作揖答礼即可。
“小生岂敢劳烦夫人,拦驾聒噪。”庄廷谏神色恭敬,“只是,小生有重大匪情,急需面秉田公定夺,片刻无法耽搁...”
田夫人知他意思,是希望自己直接带他们入见,省却等候的工夫。
许是真的十万火急。但田夫人听惯了官吏们这种“危言耸听”的话,自然无法共情。
她倒也不急,点头道:“赞府公忠体国,勤王事,老身虽是妇道人家,没甚见识,却是十分敬仰。”
说了一句场面上的客套话,眼睛就看向庄廷谏身后的天足小姑娘。
刚好对上小姑娘那双钟灵毓秀、神韵清幽的眸子。
真是个少见的好姑娘。
“赞府相公,这小娘子可是令媛为何没有裹脚”田夫人不由问道。
“嗯”庄廷谏没有想到,田老夫人居然问起宁采薇。
唉,女人真是误事啊。你没见到本官心急火燎么还慢条斯理的说这些有的没的。
宁采薇也没有想到,田夫人会主动问起自己,还提起裹脚。
难道,看不惯自己是天足也不像。
“回夫人话。”庄廷谏只能耐着性子回答道:“此女并非小女,她名叫宁采薇。至于为何没有裹脚,小生就不得而知了。她来这里,是作证的。”
“咦这孩子也姓宁”田夫人当真有些意外,因为她也姓宁。
宁姓可不是李张王刘这种大姓,并不多见。
遇到一个同样姓宁的人,那就算缘分了。
宁采薇何等机智她立刻主动上前,落落大方的道个万福,清明爽的盈盈笑道:
“小女子宁采薇,拜见老夫人,老夫人万福。”
言行举行、风度气质,拿捏的死死的,挑不出丁点毛病。
田夫人闻言更是高兴了,“老身听你口音,也是关中人关中哪里”
宁采薇知道田夫人姓宁,也是关中人。这倒不奇怪,因为关中是古代宁姓最多的地方,算是宁姓郡望之地。
而且宁采薇知道,关中的宁姓,几乎都来自一家:嬴姓。
关中宁氏是秦国王室的后裔。
宁采薇实话实话的回答道:“回老夫人话,小女子是西安府长安县人氏。”
后世,她其实是西安市雁塔区户籍,可如今并无雁塔区,就只好说长安县。
她其实没有说陕西话,只是口音故意露出了一点乡音。
“原来是长安人啊。”田夫人神色感慨,“老身是华阴人,距离长安不远,真就是关中乡党哩!”
“真是乡党哩。”宁采薇也真心有点高兴了。
就因为乡党二字。
朱寅心中也高兴了。田夫人很喜欢采薇啊,那接下来...
可是,虽然田夫人觉得和宁采薇很有缘分,也很喜欢这个同样天足的关中乡党,却并无其他表示。
她既没有让宁采薇上车叙话的意思,更没有屈尊降贵的下车和宁采薇唠家常。
她只是对宁采薇点点头,神色慈祥的说声“好孩子”,就没有再管宁采薇,而是看向庄廷谏,说道:
“赞府相公既有紧急公务,耽误不得,那就请随老身一起入内吧,不必在此等候了。”
庄廷谏神色一松,行礼道:“小生谢夫人方便。”
田夫人说完,就放下车帘,马车继续前进。
宁采薇脸上的笑容不禁有点僵硬了。
吖怎么回事不是...你我都姓宁,又是乡党,这就到此为止了没了是我不够可爱吗 宁采薇看着启动的马车,摸摸小脑袋,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本来,只要田夫人让她上车,她就能哄的老太太高高兴兴,这不是手拿把攥的事 然而谁知,田夫人没有继续亲近的意思。
朱寅跟在后面,给宁采薇一个眼神,意思是慢慢来。
田夫人可是镇守太监,南直疆臣的夫人啊。
拿到后世,比省第一夫人的地位更高半级。
这种权门贵妇,见过多少巴结讨好、溜须拍马的人 她们不是单纯的小姑娘,绝非感情用事的人。
她们早就习惯了上位者的思维,很难被小人物一下子打动,轻易甘当小人物的靠山。
只能慢火细炖的做水磨工夫。但是今日留下一个好印象,却是至关重要的第一步。没有这一步,后面就无从谈起。
宁采薇没有深入认识到这点,因为她也是上位者的思维。没有朱寅那种底层出身者,对于权势的委曲求全。
她掌舵宁氏时,就是大佬,也对她客客气气,宁总长、宁总短,生怕得罪她这个财神爷。
就是国外一些小国元首,对她都很巴结。
她本身就是权贵,当然没有那种对权贵的耐心。
但朱寅现在一提醒,她就明白了。
唉,我的心态还是没有完全调整过来啊。
我现在只是个无权无势无钱的小姑娘,身份就是底层民女。
不要把自己当成一个角儿,理所当然的认为自己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有了田夫人的帮助,众人无需等候,就直接进入了戒备森严的守备府衙门。
但能进入的,只有办案人庄廷谏、发奸举报人朱寅,以及作为“证人”的宁采薇。
丁红缨、梅赫这种带刀携弓的武士,肯定不能进入。
庄廷谏带着两个孩子跟着田夫人进入大门外衙,却见一个熟人走了出来。
居然是同僚,左县丞韩参元。
韩参元一张白净体面的四方脸,此时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春风得意之色。
他一身浆洗挺括的青色官服,精神抖擞,显然是刚拜见过田义,结果应该不坏。
“小生江宁左丞韩参元,拜见夫人!”韩参元眼见田夫人,立刻道右施礼。
田夫人敛社还礼,蔼然笑道:
“今日巧了,先是见到江宁右丞,眼下又见到江宁左丞,老身竟是左右逢源了。”
韩参元笑道:“夫人好兆头。那小生还真是荣幸至极,夫人请。”
说完又和庄廷谏见礼,神色玩味的道:“庄兄也来了”
庄廷谏皮里阳秋的说道:“小弟公务忙碌,是以来晚了一步。”
心道,你整日钻营取巧,不就是想当知县么 韩参元心道,这知县的位置,你可争不过我。若我真能署理县政,看你到时低不低头。
两人心照不宣的一笑,各自揖让而过。
田义不在守备厅,而是在司礼监值房。
司礼监值房外的客厅之中,茶香袅袅,宫灯朗照。
一个个身穿官服的大人们,正襟危坐的等候传见。
周围一群火者,在廊阁间忙里忙外,端茶送水,上传下达。
在朱寅看来,这些小宦官,就是机关楼的秘书一般。
朱寅看到肃穆堂皇的司礼监衙门,心中不禁一哂。
察言观色,能看出这些官员和太监,还不知道夫子庙的变故。
夫子庙的厮杀,发生多久了 一个半小时。
一个半小时,夫子庙的事还没有禀报给同在南京城的镇守太监!
这说明南京城的危机应对机制,十分松懈。
也说明南京锦衣卫、南京东厂,真就是史料记载的那样,已经沦为安排权贵子弟仕途出身,安置关系户的寄生单位。
一群挂着南京锦衣卫官职的人,领着朝廷的铁杆庄稼,不去衙门点卯轮值,根本不干锦衣卫的工作。
于是,整个陪都的情报系统,就成了摆设。
他们当纨绔、经商、读书...唯独不当特务。
眼见庄廷谏率先进入司礼监值房,很多人不由侧目。
还有没有先来后到 朱寅和宁采薇没有进入值房,而是在门口等候传见。
庄廷谏进入地面光滑如镜的司礼监值房,眼见东边一张大案,书盈四壁,当中坐着一位年五十的蟒服太监,周围还有几个高阶宦官。
庄廷谏撩衣跪下道:“晚生见过田公。”
“庄赞府免礼。”田义放下毛笔,站起来拱手作揖答礼,“赞府请坐。”
庄廷谏没有坐下,开门见山的拱手说道:“启禀田公,夫子庙不久前发生大事了...”
当下将事情的始末快速说了一遍,说的额头见汗。
“竟有此事!”田寅拍案而起,其他几个大也骇然色变。
“晚生所言,千真万确!”庄廷谏斩金截铁的说道,“杀了二十三个贼人,俘获十五人,就在外面广场!”
“发奸报警的人,就在门外!”
田义道:“快传进!”
立刻就有小太监出来对朱寅和宁采薇道:“老爷传见!仔细着礼数!记着了别讨打!”
朱寅和宁采薇暗骂一声,道:“记住了。”
当下跟着小太监进入值房,绕过一面宽大屏风,又是一面珠帘。
掀开珠帘,就是一间翰香浓郁、书盈四壁的阁子,一溜儿的水磨地面,光滑的可当镜子。
感受到几道目光扫视而来,朱寅低着头,蹀躞着步子,往前急趋五步,然后乖乖的跪了下去。
后面的宁采薇也有样学样的跪了。
田义最少五十岁了,跪他就当跪长辈吧。
“孩儿朱寅(宁采薇),拜见镇守老爷!镇守老爷万福!”
田义没有想到,进来的居然是两个孩子。
而且这两个孩子金童玉女一般,浑身透着聪明机敏劲儿,还这么知礼节,很讨人喜欢。
“秋了。地上凉,起来回话。”田义温言说道。
“是!谢镇守老爷!”朱寅立刻爬起来,都不敢拍衣服。
小心的打量田义一眼,只见这锦当身材昂藏,面白无须,双目炯炯,满身书卷气,自有一股久在上位的威势,令人不敢逼视。
完全没有想象中太监的那种阴柔之气,只是没有胡子。
田义问道:“是你发现贼人阴谋,主动来向庄赞府报讯示警的”
他的声音不算浑厚,但也不尖细。
“回老爷话,是!”朱寅回话。
田义肃然道:“你把当时听到的话再说一遍。”
“是!”朱寅毫不惊慌,当下将之前对庄廷谏说过的话,又对田义说了一遍。
田义听完又问宁采薇:“小丫头,他说的可对”
宁采薇道:“是。我们的确无意中听到贼人泄密,还真是运气。”
田义点点头,双手合十,“圣人保佑啊,圣人保佑!”
“你们是好孩子。朱寅,你的功劳,老夫不会少了你的。”
“记住了,此事不许宣扬。若是让贼人余党知道是你坏了他们的事,说不定会报复你。”
“是!谢老爹!”朱寅一脸感激,“孩儿知道了,一定记着老爹的话。朱寅不敢居功,朱寅更不会宣扬此事。”
朱寅仰着小脸,希望田义记着自己的脸。同时强调自己的名字,让田义不要贵人多忘事,记住自己的名字。
田义点点头,“小小年纪,就有这等忠义之心,不易。朱寅啊,你们先退下吧,没你们的事了。”
“是!”朱寅和宁采薇再次跪下,“孩儿告退了,老爹万安!”
磕个头站起来,拱手作揖,倒退五步,这才慢慢转身出去。
接下来,就没有他的事了。
他只需要等。
等着将贼人余党挖出来,等着奖赏。
刚出门,就听到值房中传来的田义的声音:“来人!传老夫军令!即刻封锁全城………………”
朱寅和宁采薇立刻加快了步子。
要赶在城门封锁之前,赶紧出城!
两人出了镇守衙门,立刻带着丁红缨和梅赫,抱着黑虎,极速出城。
此时已经掌灯,南京城万家灯火。今天是中秋秋,本来就是等到一更鼓响,也不会封城。
可是出了这种大事,那就只能赶紧出城,不让就只能住客栈。
住客栈倒也罢了。主要是家里那位宁医生,一定会发脾气的。
朱寅等人紧赶慢赶,刚刚出了最近的通济门,前来传令封锁城门的命令就到了。
本来,封锁城池可以直接敲响警钟,或者点燃烽火。
可是如此一来,那就要惊动全城,让整个南京惶恐不安。
朱寅等人回头看到轰然关闭的城门,这才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朱寅自己都有点恍惚。大早出门,晚上出城,居然破获了一件大案!
等回到青桥里,却见村中也很热闹。
大月悬空,清辉如水,漫天星河。
家家户户都在赏月吃饼,还有人家传来歌舞管弦之声。
郎朗月光之下,不时传来村女们的笑声。
各处清溪之中,都飘荡着祈福的花灯。
桂子花香飘来,糅合着稻香,中人欲醉。
如此清月夜,真如梦中乡。
朱寅等人一路回家,带着一身月光,也带着一身夜华。
回家进入内庭朱楼,却见宁清尘正趴在床上,用鹅毛笔歪歪扭扭的写字。
朱寅抱着黑虎,和宁采薇进入房间,婴儿头都没有抬,只是自顾自的写字。
宁采薇笑道:“妹妹,我们回来啦。知道你在家里等得急了,我们才连夜赶回来的。”
宁清尘理都不理,小脸毫无表情,只是在认真的写字。
朱寅放下黑虎,也赔笑道:“清尘这才刚会说话走路,就会写字了。”
“写的什么呀我看看”
宁清尘捂住纸上的字,眼皮都不抬一下,就像朱寅和宁采薇是空气。
朱寅和宁采薇面面相觑,都是摇头苦笑。
忽然宁清尘看着地上的小黑,奶声奶气的说道:
“小黑你回来啦你是回来陪我,过中秋节的吗”
她伸手摸摸小黑的头,“小黑,还是你好。小黑你饿不饿吗我拿月饼,给你吃”
说着,摇摇晃晃的迈着两条小腿,张开双臂,走到儿子边,拿起一块月饼。
“小黑,给,吃月饼鸭。”
她将月饼放在小黑爪子边,摸着小黑的狗头,“小黑,外面的月亮,好看吗城里的灯会,好看吗”
小黑嗅嗅月饼,摇着尾巴,爪子扒拉着月饼,咬了一口,尾巴的更快了。
宁采薇摇摇头,走到床榻边,看到纸上歪歪扭扭的字,却是:
“万历十五年,八月十五,晴,夜。”
“今天中秋,他们两人进城浪了,没带我。”
“你敢信吗没带我。呵呵了。”
“当然,他们是有理由的。人多啦,太挤啦,安全啦。反正他们不是三岁孩子,嘴巴大。”
“但其实,他们只是不想抱我!他们,嫌我累赘!”
“我等啊等,希望他们中午回来。中午没有。我又希望他们下午回来,下午没有。
“我希望他们陪着我,过中秋,吃月饼,看月亮。”
“可是,我想多了。”
“他们这么晚也没有回来,估计在夫子庙乐不思蜀了...陪我吃月饼的,是顾家阿姨...”
“妹妹。”宁采薇很是无语,也有些心疼,“今天在城里有事,所以没有回来陪你。
一边说,一边将写满“怨望”的纸递给朱寅。
朱寅看完,也是一头黑线。
“不要看我日记!”宁清尘捏着小小的粉拳,奶凶奶凶的喊道,“请你们看了!”
她抓过自己写的日记,“你们谁鸭!我不认识你们!”
朱寅叹息一声,“今天真是有事...”
“屁!”宁清尘一个屁墩坐在地上,嘴巴一瘪,泪珠子就滚滚而落。
“大过节的,都不管我!”
“两人一狗,扔下我一个!”
“中秋节!我是多余的!呜呜呜...”
“我太小只,你们就嫌弃我...呜呜!”
宁清尘坐在地上,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委屈极了。
眼泪落到日记上,将字纸都打湿了。
“你们不如把我卖了,大家都省心!”
PS:今天就到这了,大家晚安,明天再多更,我要睡了,太困...蟹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