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突然下了诏狱,连御前问话都没有,田义就知道是皇帝看上了自己的银子。
那么,他就会被郑国泰屈打成招,按上谋逆的罪名处死,然后皇帝就能名正言顺的籍没自己的家财。
几乎就是必死之局!
可是原本要对自己屈打成招取证的郑国泰,不但突然停止了刑讯逼供,还态度转变的以礼相待。
这肯定是有人出手了。思来想去,最有可能的就是稚虎。
此时看到朱寅出现,田义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可是,他和朱寅的私交是秘密的,此时看到朱寅并没有露出亲近之色,而是神色淡然的拱手道:“原来是宫保。不知宫保此来...”
“田公。”朱寅也一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样子,“在下奉内阁和九卿之命,代表外朝同僚,迎接田公出狱。
宁夫人看到朱寅,顿时安心了很多,感受到了不小的安慰。
看到田家的惨状,朱寅心中很是同情,可他也不能太过表露出来。
朱寅率领一群官员来接田义出狱,当然没有那么简单。
他的确是代表内阁大臣和九卿而来。
得知皇帝要下旨释放田义,朱寅就暗中运作朝臣接田义出狱。虽然他本人没有出面,可他是朱党首领,很快就有党羽呼吁内阁和朝臣迎接田义出狱。
内阁和九卿本来就对皇帝突然拿下风评良好的田义感到不满,已经摆出冷漠抗议的姿态。此时朱党一呼吁迎接田义出狱,舆论就立刻发酵,内阁和九卿干脆趁着朝中民意,派代表迎接田义出狱,暗戳戳的表达对皇帝的不满。
他们无力改变皇帝的任性,却能通过这种法子,膈应一下皇帝。
内阁和九卿决定派代表迎接田义出狱,沈一贯立刻就推荐朱寅领衔带队,将这个刷名望的机会,又给了自己的得意门生。
于是,朱寅暗中发起迎接田义的舆论,明面上又代表群臣来迎接田义出狱,里外都是他。真所谓长袖善舞,宦海弄潮。
皇帝也无法怪罪朱寅。因为朱寅是内阁派遣,代表群臣而来,并不是以个人名义来迎接田义。
想找茬,就找内阁和九卿的茬,找不到他朱雅虎的茬。
此时,众官员也一起对田义拱手,肃然不语,一片敬意自在其中。
田义是国朝少有的贤宦,执掌司礼监数年来,内外相得,朝政稳定,哪怕皇帝不上朝,也能社稷安宁。
田义功不可没。
虽然文臣们向来反感中官,可田义这样德才兼备的贤宦,他们还是心生敬佩的。他们担心的是,田义走了,如果接任者是个混蛋呢 田义揖让还礼,浊泪潸然的说道:“老朽何德何能,承蒙诸位相公不弃,铭感五内,愧不敢当啊。”
临了临了,他才发现,自己在皇宫四十余年,人脉遍布大内二十四衙门,最后在意自己的,反而是外臣。
那些受到自己恩惠的内臣同僚们,无一人敢出头。
朱寅说道:“内阁先生们说,九卿相公们说,田公是有德君子,有功于国,吉人自有天相。”
“前途漫漫,愿君长安。田公归隐田园,远离庙堂,还请善加郑重,拨云见日,终见晴空。
刚刚走出诏狱大门的郑国泰闻言,顿时神色难看。
打脸!
朝臣们这是在打脸,不是打他的脸,是打皇上的脸!
群臣不满皇上以莫须有的罪名处置田义,可又无可奈何,就故意联合起来和皇上唱反调。
你不是说田义是罪人么我们偏偏说他是君子。
我们帮不了田义,却能恶心你!
郑国泰顿时感到一股深沉的无力,替皇上感到无力。皇上是九五之尊,言出法随。可要是惹恼了这些文臣相公,就是皇上也吃不消啊。
他也不敢上前嗦,只能立刻汇报给宫里。
田义对众官说道:“雷霆雨露,俱为君恩。谢诸位深情厚谊。老朽刑余之人,无用残躯,不堪侍奉圣主,尸位素餐多年,愧对君父,愧对社稷。”
说完缓缓跪下,面北而叩。
“皇上,老奴田义,叩拜别。”
朱寅看着田义的举动,知道他既是向皇帝告别,也是向待了四十多年的皇宫告别。更是对心中曾经捍卫的信念告别。
君臣之义,绝矣!
乾清宫内,皇帝正在看傀儡戏。听到锦衣卫的汇报,顿时没了兴致。
“什么”皇帝很不高兴,“内阁和九卿,派朱寅率领一百多个大臣,迎接田义出狱,称赞田义是君子”
“他们这是故意和朕唱反调。”
“田义是君子,那就是说朕错了朕是忠奸不分的昏君其心可诛。”
“他们如此作为,心中还有对君父的忠孝之心吗”
“他们安慰田义,哪里是因为田义是君子不过因为田义好说话,不和外朝为难,给了他们方便。”
“这几年,司礼监和内阁一团和气。这么和气,干脆两家并为一家好了,岂不省事”
皇帝被这件事气的不轻。
他当然知道田义是被冤枉的。可田义在他心里就是一个奴才,一条狗,受了冤枉又如何那也是恩典。
就算冤枉了田义,朝臣们也不应该借题发挥、煽风点火。
郑国泰小心翼翼的说道:“皇上,要不要抓几个领头的,比如朱寅...”
皇帝瞪着自己的二舅子,恨不得一脚踹过去。
“你动动脑子!”皇帝向着二舅子撒气道,“抓了人,外朝的奏章还不一堆堆的飞进宫里烦也烦死了,那朕还能有个清净”
“抓人要是有用,合着光抓人就行了,还要外朝做什么”
“是是!”郑国泰被踹了一脚也不敢吭声,顿时吓得一身冷汗,“皇上圣明,是臣狗脑子,想的简单了。”
皇帝道:“你去告诉田义,让他立刻出京!他们接田义出狱,朕就偏偏让田义一天都呆不下去。”
“等到张鲸执掌司礼监,看他们还有没有田义在时方便。”
皇帝说到这里,忍不住露出一丝冷笑。
他拿下田义,第一考虑固然是为了银子。但除了银子,也是想给张鲸挪位置。
只有张鲸,才能有力牵制外朝,打压拥护皇长子的大臣们。
张鲸不是个君子,但张鲸是一条凶狠的狗,一把锋利的刀。用的好了,甚至能帮常当上太子!
他如今越来越清楚,眼下这国本之争,靠寻常手段是斗不过群臣的。必须要借助非同寻常的法子。
首先,就是要用不择手段的恶人,以毒攻毒!
等到常洵当了太子,再杀了恶人以谢天下,给朝野一个交代,他就还是圣明之君。
当年祖父对付严家父子,便是如此。
北京西南二十里,良乡驿之北的枫亭。
此时已经夜幕降临,官道上行人稀少。可此地却停了一辆华丽的马车,周围还簇拥着十几个劲装骑士。
亭中还有两个女子在温酒,烤肉。
十几盏灯笼照着,加上十四的圆月,枫亭内外犹如白昼。
北京城的一更钟鼓声悠悠传来,一位骑士的坐骑忽然仰头嘶鸣。
“主公,夫人。”另一个骑士指着北方,“有一队人马到了,应该就是田公一家人。”
“知道了。”马车中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
随即,一对璧人般的少年少女,就不疾不徐的从马车中出来。
紧接着,一条油光水滑的大黑狗,就跟着跃下马车,四只毛蹄子一着地,就惬意的伸了一个懒腰。
然后马车中又跳下一只粉嘟嘟、奶萌萌的小娘子。
这三人一犬,当然就是朱寅、宁氏姐妹、小黑。
他们夜晚出现在良乡驿附近的枫亭,是为了给田义一家送行。
皇帝口谕,让出狱的田义当日离京,不可逗留,对老臣十分绝情。
田义黄昏时才出狱,接到口谕只能赶在城门封闭前,连夜率领家人出城,都没有机会在家过夜,就被迫仓促离京。
于是,朱寅等人立刻提前出城,在田义必经的枫亭等候。
此时,深秋的夜雾之中,果然出现朦胧的灯光,隐隐传来銮铃声。
应该到了。
很快,几十个奴仆簇拥着几辆马车出现在眼前。这队人马死气沉沉的,打着的灯笼上,赫然是一个田字。
他们来到枫亭,看到等候的朱寅等人,都很是意外。
“姑母大人!”宁采薇喊了一声,就提着裙裾环佩叮当的小跑着上前。
“采薇”车帘掀起,宁氏探出半张脸,额间原本贴花钿的位置空落落的,倒显出两道深刻的悬针纹。
宁采薇险些没认出姑母。记忆中总簪着累丝金凤的贵妇人,如今只松松绾着圆髻,倒衬得耳边那颗朱砂痣愈发鲜红。
“姑母。”宁采薇上前盈盈道了万福,“孩儿给姑母请安,姑母受惊了。”
“真是采薇啊。额的儿呢...“宁氏想笑,可嘴角却像被细绳扯着往下坠,眼泪夺眶而出。
宁清尘也上前道:“孩儿给姑母请安!”
“好好!清尘也来了,真是高兴啦...”宁氏泪目笑了。
“没想到这都出了北京城,还能看到你们呐!之前还念叨,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你们...”
后面一辆车上,田义也被扶着下来,他一身靛蓝直裰空荡荡挂在身上,就像一个乡野老儒。
这位曾代天子批红的权宦,此刻腰背佝偻了很多,面目浮肿,鸡皮鹤发,明明五十几岁的人,却像是六七十岁。
只有一双沧桑的眼眸,仍然深邃沉静。
“姑父大人。”朱寅上前行礼,“孩儿知道大人必经此地,是以在此恭候。”
宁采薇和宁清尘也一起对田义见礼。
“雅虎,额知道你在等额。咳咳...“田义咳嗽着说道,惊飞了车顶上的一只乌鸦。
“老夫如今是戴罪之身,丧家之犬,难得你们宅心仁厚,重情重义,还在此相送。”
在此遇到朱寅和宁采薇相送,也是他最大的慰藉了。
雅虎和采薇真是仗义,他没有看错人。
“稚虎兄弟!”田义过继的儿子田正跳下马背,“事情都知道了!是你派人给李家送了三万两银子...”
朱寅摆摆手道:“表哥不用再说了,这是小事!别说几万两银子,就是几十万两,我也不能不顾姑父大人的安危。你要是说谢,那就不用了。”
田正神色感慨万端,“好,好,额不说了。患难见真情,患难见真情啊。”
父亲回家之后,几人一碰头,就知道朱寅在暗中出了很多力。
这才能让父亲没有在诏狱遭到酷刑逼供,而且两天就有惊无险的出狱了。
雅虎是田家的救命恩人呐。
最后一辆马车上,谢琅也梨花带雨的出来,分别和朱寅等人见礼。
她之前是掌印太监的儿媳,也是顶级的高门贵妇了。可是一夜之间就零落至此,怎不令人唏嘘 “秋深露重,姑父饮些热酒罢。”朱寅道,“咱们就在这枫亭喝几杯,就当为姑父姑母大人践行。”
对随从吩咐道:“亭中摆酒!”
“也好。”田义点头,“额正好也有些要紧的话告诉你。不如就在今夜说与你听。除了你,其他人也信不过。”
他忽然指着枫亭,语气感叹:“记得当年,额在此送冯保,也是这般天气,也是这个时节啊。”
谁也想不到,朱寅会和田义在枫亭夜饮。
几人围着亭中的圆桌坐了一桌子,有酒有菜。宁氏见了又是高兴又是伤心,垂泪道:
“说起来为了避嫌,咱们很久没有聚聚了,平时往来也是偷偷摸摸。今天倒好了,走时还能凑一起吃个团圆饭。”
宁清尘毫不伤感的说道:“姑母莫要伤心,好好疗养身子,以后相聚的日子多着呢。”
宁采薇也道:“是啊姑母,这次回关中也是回归故里,就当在故乡歇息几年,再吃吃关中的粟米,看看长安的风景。迟早,孩儿会去关中看你们。”
田义喝了一杯酒,对朱寅说道:“稚虎,你代替田家和李氏接洽,给了他们什么许诺不止是几万两银子吧。”
朱寅点点头:“什么都瞒不过姑父。实不相瞒,孩儿派人替田家许诺,救出姑父以后,就将田家在保定府的三个庄园,江南的一个茶园,全部送给李家。”
“你做的对。”田义很是欣慰,“那就遵守诺言,给他们!”
“雅虎啊,临别之前额有些话要告诉你,也有些事要交代给你,涉嫌机密,不可不慎!”
PS:今天在外地,现在还在酒店,码字困难,就到这里了。蟹蟹,请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