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官昭穆而坐,但听大司马石星侃侃而谈:
“如今西北已平,河西已复,也是时候好好说说朝鲜之事了。朝鲜国王上奏,朝鲜有十几万倭寇大军,亡国只在朝夕之间,锦衣卫打探过,消息应该不虚。”
“鉴于此,本官以为议和是上策。小小日本,终究是芥藓之疾,何必和它一般见识。’
朱寅听到这里,就不禁露出冷笑。
石星继续道:“国危战凶,狼星不利。故国虽大好战必亡,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策也。此其一。”
“粮草未动而兵马先行。打仗打的就是钱粮,一旦出动大军入朝抗倭,又是数百万的钱粮支出,国库不堪重负。此其二。
“入朝征战,乃是出国离境,劳师远征啊,岂是西北平叛可比西北平叛,随便一人领兵,依仗天威也能战而胜之。可在朝鲜和倭寇大军对抗,却是大为不同。”
“之前祖承训入朝支援的几千兵马不就全军覆没了这是前车之鉴,安能重蹈覆辙大军若出,万一又是出师不利,那就不仅仅是损兵折将,更有损我大天朝上国的威严。此其三。”
石星说到这里打住话头,让众人琢磨一下自己的话,喝了口茶之后继续说道:
“有此三点,本官窃以为应该以和为本,中日议和!”
中日议和在场众人听了,有的点头赞同,觉得能议和当然最好,不失为上策。
有的却不以为然。大明是中国,日本只是外夷,而且主动跨海来侵,怎么还能中日议和 有的则是态度模糊,莫衷一是。
朱寅一观察,发现明确赞同石星的朝臣,居然占了一半!
而明确表示反对的朝臣,最多三分之一。这说明哪怕此时的朝鲜快要亡国了,明廷也倾向于最保守的国门防御战略。
否则的话,不会一开始只派出三千人象征性的支援朝鲜,大军等了近半年才入朝。
若非此时日本内部产生了分歧,影响了侵朝日军的下一步战略,朝鲜国都等不到明军主力入朝,就已经被灭了。
然而态度最重要的内阁四大佬,却有两位反对,两位赞同。
首辅王锡爵,老师沈一贯,是主张出动大军入朝的。
次辅赵志皋,以及张位,则是反对大军入朝抗倭的。
这这一点上,朱寅发现讨厌自己的王锡爵,又和自己立场相同了。
而之前支持自己的赵志和张位,立场又和自己相反了。
石星知道首辅不赞同自己的意见,却还是问道:
“这只是晚生的主张,敢问元辅有何高见”他想关说元辅,获得元辅的支持。
如果再有元辅的支持,那中日议和的国策就能敲定了。
但其实他是有底气的。皇帝任命他为新的兵部尚书,当然也是倾向于议和。毕竟,皇上最怕花钱。
“你们先议着吧。”王锡爵没有立刻发表意见,只是自顾自的斟茶。他想先看看,哪些大臣主和,哪些大臣主战。
他忽然想到了申时行。已经致仕回乡的申时行,数日前来信说,希望自己主持议和大计,不要和日本兵戎相见。
申长洲向来一心求稳,只求天下无事、内外相安。
当年缅甸攻略云南,杀惨重,时任首辅的申长洲,就反对出兵讨伐,主张不可因战损伤国家元气。
这一次,申长洲写信希望自己主和,也就毫不奇怪了。
可是这一次,他才是首辅!
不是申时行。
沈一贯也没有立刻发表看法。他的想法和王锡爵一样,也是要先看看风向。
石星又问赵志皋道:“赵阁老以为如何”
“我朝不宜劳师远征。”赵志皋神色凝重的说道,“倭寇之凶悍,世宗朝时几乎荼毒半壁,祸害甚烈。那时,倭寇最多一般也只是数万人,其中还有很多沿海民,不是真倭。可即便如此,也还闹腾了多年,糜烂数省。”
“如今,他们光在朝鲜就有十几万大军。据说都是倭王亲自选调的精兵强将,绝非当年各自为战的倭寇可比。如此强敌,朝廷若是劳师远征,风险有多大”
“和日本在朝鲜大打出手,肯定是不成的。万一大军有个闪失,我等就是朝廷的罪人,自尽谢罪也于事无补了。若是能中日议和,那自然最为稳妥。”
“从山海关到登州、莱州,设置为新的一镇,专门防御倭寇。沿山海之险要,加固堡垒,增设炮台,调集全国精锐轮番驻守,严阵以待。以守为攻,方为上策。”
王锡爵听到次辅这话,神色阴沉了一些。他早就知道赵志皋是主和派,可此时听到赵志皋当众表态,心中还是不喜。
这个赵志皋,真是之前被倭寇吓到了,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和和和,日本国都快灭了朝鲜、打进辽东了,他们就算接受议和,又会有多大的胃口 张位也点头道:“次辅所言,确是老成谋国。劳师远征和十几万倭寇在朝鲜大打出手,其中风险之大,万难蠡测。自古以来,中原数次出师高丽,多少男儿埋骨东国”
“大战一起,要消耗多少钱粮,杀伤多少人命若是能议和,让日本退兵,自然是上策。”
石星顿时大受鼓舞,说道:“两位老也赞同议和,可见议和可行,这以守为攻之策....”
兵部左侍郎宋应昌忍不住打断道:
“大司马之言,阁老以守为攻之策,下官都不敢苟同。东瀛日本跨海而来,处心积虑,不惜开罪大明,十几万大军攻占朝鲜,可见其狼子野心,绝非空谈议和就能退兵。”
“就算要议和,也只能在战场上一刀一枪的做过几场,打掉了它的威风,掐灭它的野心,让它知道大明威不可犯,这才能真正议和。若是大军入朝,人家凭什么议和呢难道就凭使者的三寸不烂之舌么”
礼部尚书罗万化摇头道:“宋少司马所言,并非没有道理。可倭寇在朝鲜有十几万大军,真是蔽日浮海而来,我朝要出动多少兵马,耗费多少钱粮,才能战而胜之难呐。”
“万一未胜先败,岂不更教东瀛轻视到那时再要议和,就更麻烦了。”
“是以本官以为,还是以守为攻之策最为稳妥,应该中日议和。最起码,要先好好谈。实在谈不拢,迫不得已再打。”
“毕竟,日本也是太祖皇帝钦定的不征之国。”
石星道:“大宗伯说得好。日本是太祖钦定不征之国,朝廷和他们议和,那是对他们的赏赐和宽宥,不是怕了他们。”
朱寅听到这里,不禁暗自摇头。
一个坚持主和之人,却来担任兵部尚书。
但主和派一定错么当然也不是。这些古人没有上帝视角,他们的思维有很大的局限性,当然不像穿越者这么“洞察一切”。
明廷之所以最终决定大军入朝远征,是因为确定了日本的野心是真的想占领中国。
说句不好听的,就是被狂妄至极的日本逼的无法再保守。
秀吉太狂,野心太大,完全不循常理,错判了明朝的真实国力,逼的明朝打了一场影响东亚格局的战争。
吏部尚书孙道:“兵危战凶。我皇明自永乐征讨安南之后,未曾出境远征。诸位还记得安南之战么劳师费饷,常年无功,最后还不是铩羽而归,任其自立”
“倭寇比之安南如何国初精兵强将,比之今日承平之兵又如何若是大军入朝,万一不幸大败,我等如何向皇上、向天下人交代”
“以守为攻,确属上策。”
户部尚书杨俊民笏板一扬,语气坚定的说道:
“不错!大军出境远征,万万不可!朝鲜国王奏本说的分明,朝鲜八道几乎尽失,城池、粮仓都在日军之手,残余的朝鲜兵尚且缺乏粮草,还指望朝廷救济他们,哪里能供应朝廷大军”
“若是大军入朝,还要从关内辗转运输粮草,辽东的粮草远远不够!如此一来路途遥远,消耗有多大怕是倍于西北之战!”
“朝廷如今不是没有钱粮,十几万大军的军饷粮秣,一个月内户部就能备齐。可难道朝廷就不过了吗哪里不花钱!”
“西北打的不错,朱寅还算省钱,但也花了将近两百万银子。皇上的山陵、西六所的宫殿、宗室的俸禄、官俸军饷、赈济灾民、修茸关城,还有孝敬宫里...每件事都要花大钱,国库经不起大的折腾了。
“打了这一场大战,就是赢了,好几百万银子趟水般花出去,国库里也会穷的跑老鼠。青黄不接之际,再有大事怎么得了难道要下旨加征赋税万一大败,那就更不必说了。”
“本官代表户部,也赞同以守为攻,中日议和。”
都察院左都御史李世达无须点头道:
“议和是对的,起码先占了一个稳字。若是不议和,出兵少了不行,出兵太多耗费太大,兵马一动就是大把银子,横竖都是亏。”
大理寺卿不扬却是摇头道:“诸位相公,议和绝非上策啊。倭寇向来贪婪凶狠,畏威而不怀德,怎么可能不经大军征伐,就乖乖就范”
“据说那日本国王十分嚣张,狂言要做中原之主,这与契丹、女真、蒙古何异自古以来,中国和异族议和成功,有不经苦战的么”
“倭寇十几万大军压在朝鲜,虎视眈眈,议和反增其嚣张气焰,轻视华夏。堂堂天朝王师,何如征伐之“
刑部尚书萧大亨立刻附和孙不扬道:
“是极,是极。皇明有两百万大军,投鞭断流,何惧区区日本堂堂华夏,向称中国,无知岛夷也敢分庭抗礼还说什么中日议和,难道中央之国,与岛夷相提并论,等量齐观不成”
“谭纶说,‘有文无武是儒,有武无文是匹夫,但教我等不做儒,自然武德充沛。
石星皱眉道:“大司寇,大廷尉,日本虽是最尔小国,却不易以武胜之!”
“当年就有人说:倭寇勇而戆,不甚别生死,而东南素来缺乏悍勇精干、幞武力之士,兵将一闻寇至,即各鸟兽窜,望风奔溃。”
“皇甫曾写诗说‘岛夷日本称最雄,首骈拇两瞳。乘舟截险洪涛中,跳梁若蝶聚若蜂。揭竿烈炬耀日红,攻城掠邑谁婴锋‘。”
“难道皇甫等人,都是在涨倭寇志气,为倭寇张目吹捧么”
“这等倭寇,有十几万人在朝鲜。要想战而胜之,岂能如此简单”
李世达叹息一声道:“唐顺之当年亲自抗倭,对倭寇很是熟悉,他经常感叹:我军一闻倭至,如浇冷水,颜色可怜,纵不便走,股已先……”
“至于倭寇,谈笑饮食,大海上若履平地。而我泊近岸,日遇海风则头捍目眩,夜闻潮则耳聋心惕。倭有过藐我之气,而我无吞倭之气,未战而索然也。”
“这并非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而是当年抗倭先贤之共识。日本虽小,实难易胜。”
“大明说是有两百万大军,可又能抽调多少精兵强将,去朝鲜与倭寇打仗九边防线还要不要了”
孙丕扬、萧大亨等人闻言,只是冷笑,却也不再反驳。
朱寅听到这些,真是无语到极点。这不就是怕了倭寇还说的这么婉转新奇。
他再也忍不住的说道:
“韩非子有言,国小而不处卑,小而不畏强,无礼而辱大邻,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
“倭国较之大明,国小而力弱也。然其国小而不处卑,小而不畏强,无礼贪鄙,却无亡国之危险,反有吞天之狂妄。何也何也”
一连两个何也,震耳发聩,问的诸位臣公默然不语。
朱寅此时已经是兵部右侍郎,太子太保,完全有发言的资格了,也就不再客气。
他继续说道:“国家承平日久,愉佚自矜之人比比皆是,自然尚武之气不振。士人沉溺于吟咏风月,敷华藻,以述一己之幽思。可正因为如此,才要奋起血勇。”
“难道天下之事,鱼烂极矣,都不敢与最尔小国会猎于东国我猎猎大明,哪里去了”
“但教国家有事,只要朝廷昂扬奋起,正气浩然,即便逢之儒,也能成为介胄之士,华夏又何惧战”
朱寅一番话,说的众人不禁深思。
即便石星,也没有出声反驳。
因为他也无法否认,朱寅说的确有道理。
很多官员,尤其是热血未凉的年轻官员,都发自内心的赞同朱寅的话。
王锡爵看了一眼朱寅,目光极其复杂。
唉,但愿是王世贞看错了,但愿是自己错怪他了。
若朱雅虎真是志虑忠纯之人,那就是大明的福气啊。
沈一贯眼见众人各抒己见,时机也差不多了,终于开了尊口:
“赵阁老和张阁老,都主张沿山海之险要,加固堡垒,增设炮台,以防为攻。虽是老成谋国,却未必就是上策。”
“昔年,范仲淹主持西北防务,搞出‘修堡垒、种庄稼、不打架”,美其名曰以守为攻。结果呢党项人来去自如,西夏还是咄咄逼人。他只能缩在城里写诗‘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我不敢非议范文正,可他防备西夏之策,我等实在不宜效仿。若是他以守为攻之策真的好,宋军也不会处处被动,他自己也不会被困庆州。”
沈一贯没有直接抨击两位阁老“以守为攻”之策,可他以史论事,拿出了范仲淹的教训。
意思也是皮里阳秋:难道你们比范文正还高明吗 说完这句话,沈一贯就不说了,而是自顾自的喝茶。
该首辅说话了。
一直稳坐钓鱼台的王锡爵,果然说话了。
他用无可置疑的态度说道:“朝鲜是一定要保的。堂堂大明,护不住恭顺的属国,和桀骜不逊的岛夷议和,这还是天朝上国么”
“到时倭寇盘踞朝鲜,勾结鞑虏一起图谋大明,大明不是顾此失彼,疲于奔命”
“朝鲜不仅是大明臣属,也是大明之藩篱。虎狼窥探于藩篱,主人尚可安卧否”
王锡爵放下茶杯,象牙笏板在茶几上轻轻一敲,语气有点铿锵:
“至于怕打败仗,自古胜败乃兵家常事。不怕败,就怕败不起。就算败了一场两场又如何大明的起,日本败的起么”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一场大战咱们不想打,但咱们躲不过。”
“既然躲不过去,不如早做准备,毕其功于一役!让东瀛岛贼,百年不敢轻我中国!”
“对!”兵部左侍郎宋应昌拍手,“元辅所言极是!我堂堂大明,不可为岛夷所辱!”
“方才朱少司马也说,只要朝廷奋起,即便逢之儒,也能成为介胄之士。如今朝鲜有事,正是奋起之时!”
王锡爵环视众人,拱手说道:
“晚生得陛下错爱,忝为首揆,不敢耽于安稳二字,不知进取也。朝鲜有事,便是大明有事!”
“不管今日廷议如何,晚生必恳请陛下,调遣大军入朝!倭寇一日不退,王师一日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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