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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分祭肉

  但听銮铃声响,众人一起回首注目,只见前面两个喝道者,后面一顶八抬蓝顶大轿,在一群骑马的清客、护卫的簇拥下,率先进入广场。

  这顶八抬大轿后面,还有三顶四抬小轿。

  一溜四顶轿子,光是轿夫就用了二十人!其中还有四个大脚女轿妇。

  四顶轿子后面,又有三辆装饰豪华的马车,马车上挂着铜铃,两边跟着骑马护卫,后面跟着步行奴婢。

  整个队伍,四顶轿、三辆车、二三十匹马、六七十人。

  真是前呼后拥,兴师动众。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高官出巡呢。

  周围的乡民,全部老老实实的让开通道,甚至有人对着大轿行礼。

  原本喧闹的广场,一下了安静了很多。

  相扑者、蹴鞠者、捶丸者,全部停了下来。

  起码表面上,众人都对张家的来到表示恭敬和欢迎。

  朱寅和宁采薇在人群中冷眼旁观。

  张家是淳化乡首屈一指的豪门大户,说是贼搬不动的金银、鸦飞不过的田地。钱过北斗,米烂成仓,牛马成群,奴仆成行。

  看这排场气势,果不其然啊。

  张家可不是暴发户,发迹已经六十年了,算是书香门第。

  张家故去的太老爷,六十年前就高中举人,官至镇江府推官。

  春秋鼎盛的张家老爷,二甲进士出身,如今在河南做着四品知府。张太守不到五十,升迁有望,完全能更进一步。

  如今的张家良田万亩,佃农上千,海船数艘,在镇上还有一个纺织厂,几百张织机。

  南京城里的官僚豪商,张家也熟络的很,人脉极广。

  按照朱寅的阶级划分,他当然会把张家视为大地主、大官僚、大商人,绝非普通的乡绅。

  然而可笑的事,富得流油的张氏,每年所缴纳的赋税,只有象征性的五两银子!

  你说他不缴纳赋税啊,那真是冤枉。他缴纳了。

  你说他缴纳吧,他缴纳了五两。

  真要论起来,如今普通百姓之家,平均也就一两左右的税负。

  这么一算,张家已经是普通百姓之家平均税负的五倍了。

  好像很公平。

然而这样真的公平吗  这种人,朱寅将来若是有机会,是要坚决斗争的。

  只见八抬大轿在大戏台前停下,随即走出一位二十多岁的清瘦男子,面貌虽然周正,带着一股儒雅的书卷气,眼圈却有点发黑,似乎是沉湎酒色的模样。

  他脚踏粉底缎面官靴,头戴高高的六合帽,身穿金丝提花锦缎褙子,右手中一柄玉骨折扇,左手扶着一个美貌丫,富贵逼人,十分体面,一副世家公子的派头。

  此人便是今年秋社大祭的主祭人,张大公子。

  这位张大公子,大名张世勋,字昭业,乃是张太守长子,也是秀才出身,既有功名,便是正儿八经的读书相公。

  张世勋一边在南京国子监读书,一边代父守着家业,算是代理家主。

  可因为是官三代,从小养尊处优,家世富贵,这位张监生虽已二十五岁,却仍然喜好声色犬马、醇酒美人。

  反正他是身有功名的官监生,就算考不中举人,也能通过拔历,部院历事之后,经吏部铨选,谋取一个八、九品的官职。

  张世勋一下车,随行的家眷子女,也都下轿下车,一个个的被奴婢搀扶着走到大戏台前。

  但见那些家眷,也都是身穿华服,神色矜贵,一副养尊处优的富贵气象。

  随即,就有一群人赶紧摆上了太师椅、圈椅、条案,恭请张世勋和其家眷坐了。

  而位置最好的几个位置,还空着四把太师椅子。

朱寅暗道,这空着的四把交椅,除了王家和刘家的代表,还有哪两位  正在朱寅思忖间,只见东边和西边也前呼后拥的来了一队人马。

  同样是大轿、软轿、骑马的护卫,声势显赫。

  喝道者喊道:

  “刘大公子到了!”

  “王大老爷到了!”

  话刚落音,刘大公子和王大老爷就一先一后下轿。

  刘大公子年近三旬,方面大耳,白净面皮,五短身材,颔下微有髭须。

  他眼睛有点浮肿,好像也是女色过度的样子。

  他穿的是一身道袍,戴的却是皂角儒巾,打扮的半儒道。

  国朝士人穿道袍的不少,未必就一定是道门信徒。

  这刘大公子名叫刘元初,字太玄。其祖也是进士出身,官至五品。其祖虽然故去十几年,可家势未坠,仍是本乡顶级豪门。

其父只是个监生出身,从九品的兵部司务,莫看官职小,可兵部司务乃是直属兵部尚书的秘书官,兵部尚书的幕僚,谁敢轻视  而且刘元初是国子监的副贡,两年前差点考中举人的,都说他火候已到,明年乡试多半就能中了。

  引人注目的是,刘元初身边还有一个高鼻深目、头发卷曲,面色黧黑的天竺胡僧。

  这胡僧身材高大,肌肉如铁,身穿一身彩色丝绸裁制的天竺袍子,手持铁杖,带着一种说不来的气势。

  尤其是没有见过天竺胡僧的村民,不禁好奇的上下打量。

  这异国胡僧,让他们觉得有点狰狞。尤其是女子,都不敢和那胡僧对视。

  “人,多。”那胡僧对刘元初说道,汉话说的很是生硬,“美人,很多。”

  刘元初笑道:“大师,便当此地是故乡即可,在此不必拘谨。”

  看上去,他对这天竺胡僧十分礼敬。

  天竺胡人点点头,说了一句梵语,一双鹰隼般的凹眼,就冷电般扫向人群中的女子,眼睛就像长了钩子,有点肆无忌惮。

  张世勋看到刘元初到了,站起来笑道:“太玄兄迟来,小弟却是早到一步啊。”

  刘元初也拱手行礼笑道:“昭业兄可是今年的主祭,当然要先人一步。你若是迟到,谁来分肉呢”

  张世勋也客气的对那天竺胡僧拱手笑道:“迦摩大师,对我大明的秋社大祭,也有兴趣么”

  天竺胡僧说道:“很是有趣。

  显然,两人也是认识的。

  不远处的朱寅看到那个迦摩大师,却是明白,这个天竺来客绝非僧人。

  他是婆罗教的教士,也就是阿三教的信徒,和佛教没有一毛钱关系。

  因为迦摩是梵语,意思是爱欲之神。僧人不会用这个名字。

  晚明时期,不少天竺人来华。明朝误以为来华的天竺人都是僧人。

  忽然,那迦摩大师的目光扫过宁采薇,明显停顿了一下。然后,又深深看了几眼。

  朱寅和宁采薇立刻敏锐的感应到对方的凝视。

  宁采薇垂下眼帘,若无其事,恍若不觉。

  朱寅的小脸上,也看不出一丝异色。

  那天竺人忽然招招手,一个刘家的奴婢立刻上前。

  他低声耳语几句,那奴婢目光就锁定了宁采薇,随即点点头。

  这一幕,被朱寅捕捉的清清楚楚。

  原本以为,宁采薇一双天足,不会引起好色之徒的觊觎。

  那些公子纨绔,也的确对她不感兴趣。

  谁知,却引起了这个天竺胡僧的注意。

  张、刘二人寒暄完,就一起对着走来的王大老爷行礼,异口同声的说道:

  “小侄儿见过王世叔。”

  这王大老爷王朝是长辈,两人当然不敢托大。

  王朝阙点点头,答礼笑道:“两位贤,今日大祭之后,你们可要陪陪老夫,好好打几圈马吊啊,哈哈!”

  王朝阙乃是一个牧猪奴,平素最爱赌戏,而且赢多输少,在本乡有赌神之称。

  张世勋和刘元初却是打个哈哈,都没有应承。

开玩笑,谁愿意送钱  王朝阙是世袭锦衣卫百户,世代都是武职。他虽是六品锦衣卫武官,领着朝廷的俸禄,可一天锦衣卫的差事也没有干过。

  就是他的长相,也白白胖胖,笑容可掬,一点也不像个武人。

  他的胞弟王朝考中了举人,正是如今的江宁县正八品主簿,乃是本地现管。

  王家兄弟一文一“武”,可是本乡老资格的坐地虎了。

  虽然张家如今最强势,官位和财力盖过王家,可是张世勋面对这个“王大叔”,也不敢大意。

  别人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王朝阙是个笑面虎。要说笑里藏刀、口蜜腹剑的本事,本乡谁也比不得此人。

  “迦摩大师,有空还请去寒舍一叙啊。”

  王朝阙也主动和天竺胡僧打招呼。

  很多村民不明白,为何现场三位大人物,都对那丑陋古怪的胡僧礼敬有加,不知有何门道。

  朱寅却是一清二楚。

  还能因为什么一是那天竺胡人能教授他们那些秘术,二是因为配置胡僧药呗。

  奇货可居啊。

  这些醉生梦死的权贵,实在太过无耻,为了享乐,不惜和这些来华谋财谋色的异国败类,同流合污。

  王朝阙身后还跟着一个气势豪雄的佩刀大汉,正是王家新聘请的护卫长,被传为十人敌的龚教头。

  三人刚寒暄完,一个头戴黄冠、手持拂尘的老道,就在几个道童的簇拥下,飘然而来。

  “郭道长到了!”王朝阙笑呵呵的迎接上前,“无量天尊,道兄好风采。”

  郭道长仙风道骨,长须如银,卖相十分要得。

  “无量天尊!”他手掐一个仙鹤指,笑道:“诸位越,贫道稽首了。王兄,别来无恙啊。”

  郭道长是本乡青云观的观主。清云观乃是数十年前,世宗皇帝下令在全国敕造的诸多道观之一。

  虽非皇家道宫,却也是有来历的造道观了,观中道人上百。

  这郭道长名叫郭真行,也是个有来历的,乃是陶仲文的弟子。

  据说,他年轻时曾随师尊入宫,数次见过世宗皇帝。世宗皇帝道法高深、金口玉言,说他“骨相清奇、福缘深厚”。

  至于真假,就不得而知了。

  但青云观也是本乡一方势力,郭道长自然也是大佬之一了。

  郭道长看到迦摩大师,目光微冷,完全没有打招呼的意思。

  迦摩看到郭道长,也是冷笑不已,并不掩饰敌意。

  王朝阙笑道:“郭道长到了,善灯禅师也该到了。”

  张世勋一收折扇,往西边一指,“可不就来了么”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西边来了一顶大桥,几个僧人手持借刀护卫而至。

  果然是东山寺的善灯禅师到了。

  宁采薇低声笑道:“和尚还坐轿子,稀奇。这秋日大祭,是道家的祭祀,他一个和尚,来这合适吗”

  朱寅摇头小声道:“这种人名为僧人,实为权贵,暗地吃喝嫖赌都来的,也是大地主。”

  很快,轿子就在广场停下,一个白白胖胖,身披锦袈裟的僧人,满脸人间富贵气,好整以暇的出了轿子。

  “阿弥陀佛!”

  善灯禅师团团合什行礼,笑呵呵的说道:“各位施主,老衲来迟,罪过罪过!”

  张世勋调侃道:“善灯大师来的正好,这社猪刚刚烤好,大师一来就能分肉了。”

  “阿弥陀佛!”善灯禅师毫不气恼,笑道:“老衲虽然佛法不精,却是出家人,如何能破戒张居士说笑了。”

  那天竺胡人见到善灯禅师,却是点头致意,显然也是认识的。

  很快,这些大人物就一起坐在最好的位置,个个都是太师椅。

  坐在最中间的,当然是本年度的主祭人,张世勋。

  至于明初时期的主祭人,如里长、里老等人,如今都成了边缘人物,算是从祭者。

  乡村祭祀大权被豪绅们把持,意味着大明朝的基层,就是他们的天下了。

  这些大人物的家眷随从,位置也很好。

  大人物们一到场,很多人就纷纷涌上广场,抢占座位。很快偌大的晒谷场就挤满了千余人,黑压压的一大片。

  广场之外,还有更多的人赶来,坐在外围之地。

  朱寅等人因为提前向里正花钱买了好的座位,位置也比较靠前,能很清晰的看到大戏台。

  一张大案也抬了上来,上面摆放着用来盛放社肉的神盘。

  神盘是长方形,下面有四个角,犹如一张带容器的案几。

  紧接着,几个汉子抬着烤好的社猪,走上了祭台。

  共有三头猪,已经烤的焦黄,上面插着筷子,熟透了的。

  猪头、猪肉全部摆在神盘中,仍然热气腾腾,散放出香味。

  广场上的很多村民,都开始咽口水了。尤其是家里穷很少吃肉的人,更是瞪大了眼睛,喉头滚动。

  等到辰时三刻,头戴羽冠的巫师,就手持一杆旗幡,来到主祭人张世勋面前。

  巫师后面跟着两个头戴羽冠的巫婆,一个捧着香炉,一个捧着铜盆。

  “张公子。”巫师献上一道祭文,“祭肉已经烤好,可以行祭祀大礼了。”

  张世勋没有立刻接过祭文,而是先在巫婆的铜盆里净手。

  净手之后,又在香炉中点香。

  这还没完,与此同时,就有两个奴仆,捧着一套玄衣黄裳,上下相连的深衣,也就是祭服。

  这种深衣,就是明朝时期仍然流行的汉家民间祭服。

  张世勋换上了深衣祭服,净手焚香之后,这才接过祭文,双手捧着祭文,缓步走向戏台。

  此时的大戏台,就是祭台了。

  “咚咚咚一”土神庙、山神庙、龙神庙的社鼓一起敲响。

  所有的香炉,也同时焚香。

  顿时,整个现场就烟雾缭绕,变得肃穆起来。

  张世勋走上大戏台,面向土神庙的大门,张开祭文,念道:

  “时维皇明万历十五年...主祭人张某谨率众恭拜以闻,诚惶诚恐曰......有感虔诚,灵而必佑...唯愿风调雨顺,虫蝗不作...沾恩泽,凶妖消解...继而感于至诚...伏维尚飨!”

  张世勋念完了祭文,在香炉中焚烧,化为飞灰。

  然后,张世勋和陪祭、从祭等人一起行礼。

  礼毕。

  张世勋转过身子,面对广场,拱手行礼,深鞠躬。

  然后礼毕,大声说道:“神灵有嘱!命我代言!桑梓之民,务必男勤于耕,女勤于织,仁善忠厚,信义孝悌...可知神目如电,暗室亏心...”

  众人听到这里,不由都神色肃然。

  起码表面上装装样子,也不能放肆。

  唯有那个天竺胡僧,兀自冷笑不已,十分刺眼。

  张世勋煞有其事的说完之后,陪祭的巫师就递上了祭刀。

  接着,张世勋就象征性的切割了几块肉,就将祭刀交给从祭人。

  然后,张世勋就走下祭台,脱下祭服,重新坐在主座上。

  至此,简单的秋社祭祀,就算完成了。

  张世勋其实是很敷衍的。因为按制度,应该还有其他程序。

  台上众人一起切肉,很快就将祭肉切成差不多二两一块的祭肉。

  另外有人用荷叶包裹。

  然后里长、里老们上台,依次领取祭肉,准备分给自己里中的乡民。

  “分祭肉了!”锣鼓声一响,整个神社广场上,都是一片欢腾,喜气洋洋。

  没过多久,朱寅等人就领到了余温尚存的社猪祭肉。

  打开荷叶一看,肉不大,最多二两,但烤的很熟,只是没有盐。

  但是,众人都是提前带好了盐的。讲究的人甚至带好了酱料。

  宁采薇也有点激动。

  这是第一次吃祭肉啊。

  吃完了祭肉,社戏就要开场了!

  她从袖子中取出早就准备好的调料包,撒在烤肉上,然后轻轻咬了一口。

  好吃!

  PS:明天写完社戏,这个秋社就过去了。蟹蟹支持我的书友,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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