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看不起自己,甚至当众称自己只配给老太爷管账的福三要被封王,这对和珅而言无疑一记重锤。
论出身,和珅远不及富察家尊贵;论军功,和珅更连福三一根毛都不及;论爵位,和珅是一等公,福三也是一等公;论权势,不说福三手掌八旗军权,便是他那不争气的弟弟四福都手握兵部、户部,逼得和珅不得不与这等虫豸之人为伍。
因此高原战事福三只要打胜班师回京,凭借过往功劳就能力压和珅一头,甚至连阿桂这个首相恐怕都要靠边站,若老太爷再给福三封个王,这朝堂还有和珅什么事?
趁早退休得了!
何况,和珅还曾通过甘肃布政使福宁欲害福康安,这件事福康安心中能没数?
就这位福三爷睚眦必报的性子,老太爷在他或许不敢拿和珅如何,老太爷万一不在能不报复和珅?
此时和珅心境犹如当年对付重臣阿桂、旧宠李侍尧般忐忑,但那两次他都有信心能胜出,偏这一次心中不仅没底,还莫名有一股很强烈的恐惧感。
好在和珅就是和珅,瞬间的失态只持续了极短时间便已强行压下心头惊涛骇浪,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快步上前,利落地甩下马蹄袖“叭叭”打千,声音洪亮道:
“奴才和珅,恭贺主子万岁爷!大将军创此亘古未有之奇功,实乃主子圣明烛照,知人善任,亦是天佑我大清,国运昌隆之兆!
那廓尔喀跳梁小丑之辈,只怕闻大将军天兵已至拉沙早已魂飞魄散,奴才相信大将军必能全功而还,使我大清国威、军威远播域外!”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丝毫不露半点异样。
四傻子听的不住点头:老和就是靠谱,等三哥回来我做东给你们摆桌和头酒。
董诰和彭元瑞心中却是毫无诧异,知和珅这人最是精明,哪怕明明和福康安不和,在老太爷面前也不会流露半分。
章嘉国师名为国师,实际就是给老太爷念长寿经的喇嘛,如果不是因为其代表高原格鲁四派之一,于高原有些影响力,老太爷不可能如此礼遇他。
这会,就跟摆设一样,微笑不语。
正在兴头上的老太爷见自己最得用的奴才也这么说,更是开怀心慰,示意和珅起来说话。
和珅笑着起身,极其自然站到福长安、董诰三人身前,仿佛他一直就在殿中般。
心情大好的老太爷这边跟章嘉国师探讨了点佛法后,国师方才躬身告退,其走后老太爷才看向正同福长安、董诰笑着闲聊的和珅:“今日又不该你当值,怎的想着进宫来了?”
和珅忙笑容一敛,躬身道:“主子,奴才此来是有一事奏请。”
“什么事?”
老太爷示意和珅近前说话,离的有些远,听着不是太清楚。
和珅忙进到御案,将赵安的折子取出奉给老太爷:“主子,镶黄旗满洲副都统赵有禄言及旗务废弛,丁口、钱粮积弊甚多,恳请从镶黄旗满洲开始彻底清查,以振旗务,重固国本。奴才以为此乃老成谋国之言,特将赵有禄的折子呈上,请主子圣裁。”
老太爷打开折子时,李玉就将放大镜奉上了。
看完折子内容,老太爷原本的笑脸立时阴沉了下来:“一个汉军旗包衣竟能冒充满洲正身长达十年,其间若无人配合、若无人包庇断无可能!”
见老太爷一眼就看出其中关键信息,和珅忙道:“奴才以为此案恰是整顿旗务的良机,不如以镶黄旗满洲为始彻底清查各旗冒领、空饷之事。”
老太爷却未马上答应,而是合上折子看向和珅:“你认为八旗之中如张常保这般蛀虫有多少?”
“奴才不敢妄言,”
和珅小心斟酌,“但奴才记得,雍正爷时曾清查一次,仅正白旗就清出冒领者三百余人。如今已过六十余年.”
老太爷闭目良久,方缓缓道:“朕登基以来三令五申整顿旗务,想不到各旗仍旧糜烂至此,如今更是连冒领十年钱粮之事都冒了出来,可见旗务混乱至极!和珅,朕问你,此事若真要查该从何处着手?”
“回主子,奴才以为当从三处入手。”
和珅想都不想便道,“其一,查旗籍。凡有冒名顶替、虚报人口者,一律严惩;其二,查钱粮。凡有冒领、多领、滥领者,限期追缴;其三,查人事。凡有徇私舞弊、结党营私者,一律革职查办。”
老太爷听后微微点头,却道:“你可知这么一查,会有多少人恨你和珅?”
和珅毫不迟疑道:“奴才知此事必会得罪人,但正因如此才更要查。镶黄旗乃天子亲军,若这里都乌烟瘴气,其他各旗岂不更加不堪?长此以往,八旗战力何在?咱大清的根基又何在?”
“不错。”
老太爷眼中闪过一丝对和珅的赞许,“这件事你看着办吧,朕给你放权,无论涉及何人都要一查到底。”
“奴才领旨!”
得到老太爷首肯放权的和珅自是心中暗喜,待出宫后却是没有回自家府邸,而是直接让轿夫启轿去了都统衙门。
右翼都统办公室内,赵安装模作样上着班,明明桌上的各种文书报告早就被下面处理了,偏要摆上一堆,还得打开几份煞有介事搁在面前。
没人时,根据这些天来的观察偷偷绘制京师地图。有人来,则摆出一幅认真审阅公文的样子。
可和珅进来无须人通知,所以差点发现赵安在偷画地图。
“不知中堂驾临,奴才有失远迎,”
慌乱的赵安赶紧起身行礼。
“坐。”
和珅并没有去坐赵安的副都统宝座,而是随意坐在了其对面。
“中堂,皇上可是准了清查之事?”
赵安轻声询问,不忘小心翼翼将偷绘地图用公文遮上。
“准了,这件事就交由你具体着办,需要调哪些人你看着办,回头递个条子给我便是。”
和珅的声音明显低沉,看着似心事重重的样子。
赵安察言观色知道不对,借着给和珅奉茶机会轻声道:“中堂心中可是有事?不知奴才可否为中堂分忧?”
抬眼看了赵安一下,和珅叹了口气示意赵安将门关上,又沉默片刻才缓缓道:“皇上今日说了,若大将军福康安能奏捷凯旋,将不吝王爵之赏。”
“王爵?”
赵安一惊。
惊的不是福康安封王,因为历史上乾隆的确给福康安封了个郡王,但那是福康安死后追赠的,而不是活封!
如今才乾隆五十七年,没记错的话三福儿还有三年好活,这没道理封王啊。
难道是因为自己的“擅入”,导致历史线发生变化?
“异姓封王?自三藩之后本朝再无此例,皇上他对福大将军的恩宠,竟.”
赵安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表示无比震惊,恐怖如嘶。
“若皇上真封福康安为王,他富察家就不是圣眷不衰,而是恩宠冠绝本朝。”
和珅语气有苦涩,也明显有一丝不服与不甘,另外也带了点嫉妒。
赵安对此表示足够理解,和珅与福康安不和朝野皆知。
那位三福儿性子骄横,仗着军功和圣宠从不把和珅放在眼里,不过一直以来和珅都能凭借机变权术和同样不弱于三福儿的圣心眷顾与之抗衡,但福康安要是封了王,和珅恐怕就再也无力与之抗衡了。
“中堂,”
不管封王之事是真是假,赵安眼下做的就是劝慰和珅,“福康安常年在外领军,于京师时日甚少,中堂其实大可不必过于担忧.”
言外之意福康安就算封了王也是常年在外领军,你个在中枢把持朝政的“二皇帝”怕他个鸟啊。
甭管哪朝哪代,再得宠的臣子只要远离中枢都是任人拿捏的份。
所以,完全不必担心什么。
真就封王就封呗,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还能咋办?
谁让老太爷出了名的想一出是一出呢。
“不必过于担忧?”
和珅摇了摇头,眉头紧锁,“福康安已经率军到了拉沙,此战,廓尔喀必败无疑,一旦高原战事结束,我问你,这天下还有何处需福康安亲自领军?
缅甸、安南已定,准噶尔早已灰飞烟灭,大小金川更成往事.天下无战事,福康安不回京又做什么?他若回了京,你说我还能有安生日子过?”
这话绝对是肺腑之言,真将赵安当心腹看待,否则不会说的如此直白。
赵安被问得哑口无言。
和珅说的一点没错,无仗可打却手握兵权且还贵为王爵的福康安一旦精力转回京师,到那时有多少人会依附于其。
又谁会首当其冲呢?
因此,和珅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他这个“二皇帝”没安生日子过,赵安这个门下恶犬难道还有好日子过?
一环套着一环呢。
屋内,很是安静。
和珅心事重,赵安也是心急。
半响,一抹狠厉之色从赵安眼中闪过,继而将腰弯的更低,以只有和珅能听到的声音道:“中堂,若届时天下有战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