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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无坚不摧与坚不可摧

  陈叙盘坐在红泥小火炉前。

  听雁翎鬼王说完了生前的故事。

  故事其实并不新鲜,因为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无能为力的青年虽然凭借一把菜刀杀红了眼,可他终究双拳难敌四手,混乱中没能护住妻女,最终眼睁睁看着妻女在那场追杀中一起丧命!

  他出身低微,来历寻常。

  也不曾有过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

  不是世家豪客,没有门派恩怨,也未有恨海情天,红颜江湖。

  但他却有一股匹夫之勇,凭借强烈的恨意,他最终在那场追杀中逃离。

  此后便是摸爬滚打,艰难求存。

  世界那么大,天南七府,昆仑九山,玉京十二道,万荒浩劫渊……

  许多地方他去过,许多地方他又没去过。

  他没有太大的机遇,入不得什么门派世家,甚至就连在地方小城的武馆中求学都很难。

  他做过脚夫、苦力、打手,学不到那些高高在上的真传,便只凭借自己的一把菜刀,日夜苦练,自己琢磨技巧。

  出刀收刀,不练其它,只练劈砍。

  如此寒来暑往,又是三载。

  忽然某一日,他发现自己的刀可以在间不容发之际将疾速飞来的蚊子劈成两半。

  又过两载,他能清晰看到蚊子飞行的轨迹,在出刀之时不伤蚊虫性命,只斩对方翅膀。

  他于是便知晓,自己复仇的时候到了。

  故事讲到此处,雁翎鬼王微微停顿了一下。

  只见眼前瓦罐里粥水细细翻滚,红泥小火炉中的火焰不知何时却是变小了。

  从凶猛的烈焰,变成温柔的小火。

  陈叙随心控火,静静倾听对方讲述往昔。

  他这一次没有再往粥水中添加百恶果实,因为雁翎鬼王要的,或许本就只是最最朴实无华的一碗粥。

  雁翎鬼王道:“我将管事那家人全都杀了,连着当年买走我田地的地主。

  但我只杀了地主,并未杀他全家。

  我曾想过要不要杀他全家,其余人是无辜的吗?

  但还未等我想明白答案,便在我又一刀杀死那地主后,我忽然就感觉到自己全身气力衰竭。

  地主家中走出一文士,那文士原是地主远房堂兄。

  他看着我,怜悯道,我练刀不练法,养意不养身,刀意太强,已耗尽自身气血,活不过一时三刻了。

  果然,他不必出手,我便浑身气血凋敝,含恨而亡。

  我直到死,才知晓世间原来有种种神奇修炼法门。”

  最后这一句话,雁翎鬼王说得平淡极了。

  语气中已无恨意,却又仿佛是带着绵绵不绝的寂寥与迷茫。

  他说:“我在枉死城中醒来,身边还带着当年那把菜刀。

  我忘记了许多东西,只知道我要修法,我要练刀。

  好在鬼市中可以买得到蓄养幽冥之气的法门,黄泉河中亦有机遇。

  我此后又苦修不知多少年,如今虽未得大成就,也不过就是一刀可以破开幽冥人间壁垒罢了。”

  什么叫做:不过就是一刀可以破开幽冥人间壁垒?

  如此混不在意的语气,直叫悄悄旁听的托盘鬼险些一跃而起,再次尖叫出声。

  好在托盘鬼终究是忍住了,却听雁翎鬼王语气惆怅道:

  “虽能破开壁垒,可是当年仇人却早已全部死去。

  我便是能再望一眼人间,似乎也没什么意思了。

  唔,不对。那时我甚至忘记了我还有过仇家……

  我只觉得人间没什么意思,世间所有的一切,都不如我手中刀来得有趣。”

  粥水的烟气袅袅低落了下来,雁翎鬼王问:“鬼兄,你说这世间最为坚不可摧的究竟是什么?

  是仇恨,还是修为,还是记忆?”

  陈叙改用文火,细细催开瓮中翻滚的米粒。

  他舀起一缕粥水,粥水如同细线,绵绵而下。

  陈叙道:“我不知世间最为坚不可摧的是何物,但我知晓最为无坚不摧的是什么。”

  雁翎鬼王立时神情一凝,他问:“是什么?”

  “是时间。”

  陈叙微微笑了:“你瞧眼前流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亦唯有如此日夜不休,能叫青丝变白发,活人成枯骨。

  你说人间已没有什么值得你再去的地方了,是因为仇家都已死尽。

  除去被你杀死的那些,余下还有一些你不知该不该杀。

  但不论是该杀还是不该杀,那些人终究也都在岁月中消亡了。

  你的仇恨,你的执念,你生前的记忆,死后的惆怅……又有哪些是能抵得过时间的?”

  最后这句话,却是尖锐得叫鬼有些不适。

  雁翎鬼王皱眉道:“我的记忆被寻回来了。”

  陈叙忽地反问:“如何寻回来的?”

  雁翎鬼王怔了片刻。

  却见陈叙从陶瓮中舀起了一碗粥。

  这仅仅只是最为普通的一碗糙米粥,里面加了一小把精米,使得粥水有种分外的粘稠,看起来又比普通糙米粥更为甜润些许。

  陈叙没有在其中添加百恶果实粉末,但其实他又终究还是加入了一滴黄泉精粹。

  黄泉精粹:无色无味,鬼物食之可以精纯冥气修为。若滴入食物中,能根据食物不同特性,催发鬼物生前相关记忆。

  使怨鬼寻回灵智,使凡人之物鬼怪可食。

  如果真是完全普通的糙米粥,鬼其实是不可以吃的。

  能食其气,却不能吃到实物。

  但加入了黄泉精粹以后,这碗糙米粥自然又有不同。

  雁翎鬼王不由自主接过了这碗粥,但他没有急于去品尝它,反而是端着粥碗,似有踌躇。

  粥米的清香伴着热气蒸腾,雁翎鬼王嗅闻清香,忽然似有灵光从胸中闪过,他脱口道:

  “我寻回记忆,是因为你先前那碗粥太香,亦是因为你我方才谈话……”

  话到一半,雁翎鬼王又戛然而止。

  陈叙接住了他的话,低声道:“我那碗粥,引动了你对粥的回忆。

  而你我方才谈话,又催发了你记忆中的旧时情境。

  如此一点一滴,循序渐进,直至你生前记忆全复。

  此中诀窍,其实也不在于我,而在于你心中,人情未灭。”

  “人”情未灭!

  雁翎鬼王听此四字,忽觉胸中一颤。

  似有滚烫之物,随着这一个“情”字,终于从他沉寂冰凉的鬼心之中喷涌而出。

  但他又觉煎熬,因为胸中虽有情绪喷涌,可头脑中却又始终未有明确解答。

  他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奈何言辞不利。

  正百爪挠心,煎熬难安之际,只听对面那白衣鬼道:

  “可见这世上,最为无坚不摧的应是时间。而唯一能抵挡时间的,则唯有‘情’之一字。

  否则生灵死灵,又为何统称有情之灵?

  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唯情不绝,无关风月。”

  陈叙轻声一叹。

  雁翎鬼王顿时只觉得似有一道闪电,劈开了冥冥中的混沌阴阳。

  将他所有蒙昧在漫长时光中的晦暗与辗转尽数撕扯晾晒,曝于阳光之下。

  他颤声吐出一个字:“我……”

  陈叙身侧,食鼎天书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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