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置
上一章
下一章

第三百零五章 如李世绩故事

  御书房。

  唯余一君一臣。

  “不知陛下单独留下臣,却为何事?”江昭扶手正坐,注目过去。

  观其一脸的平静,坦荡非常,似是一点也没有受到韩绛留任的影响。

  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自有一股忠正贤臣、千古一相的独特气度。

  赵策英注目下去,并未作声。

  约莫几息,却是不免为之一叹。

  人心都是肉长的。

  江昭心头,怎么可能没有波动呢?

  无非是养气功夫到位,敛藏起来了而已。

  “唉!”

  “朕要贬你!”

  仅此一句话,直入主题,决然非常。

  江昭一怔,一时有些意外。

  集贤殿大学士韩绛留任,他还以为上面是要玩制衡呢!

  结果,竟是要直接贬?

  “这——”

  江昭面色微变,又微不可察的一敛。

  旋即,一脸的坦然,恭声道:“臣不解。”

  其实,贬之一词,对于宦海官员来说并不稀奇。

  起起落落,上上下下,一向都是堪称宦海常态。

  有人仕途顺,肯定就有人仕途坎坷。

  有人升官,肯定就有人贬官。

  阴晴圆缺,暗合天理。

  就算是有望入内阁的种子选手,遭贬也是时有发生的事情。

  北宋年间的状元郎章衡,就是典型的例子。

  章子平一生,几次任职封疆大吏,可谓一等一的“实干家”。

  然而,就是这样的人,却也是一生从未主中央主政。

  对于一位“命长”的状元郎来说,不能入中央主政,俨然就是妥妥的“仕途不顺”。

  北宋年间的王安石变法,也是典型的例子。

  变法派、保守派,斗得不可开交,就连宰相都是几贬几擢,时有发生。

  究其缘由,盖因谁也不能保证一直得势!

  既有潮起,便有潮落。

  也因此,自入仕以来,江昭就从未怀疑过,可能会存在遭到贬谪的一日。

  昔年,贺表事件,可不就是差点遭贬?

  往后,也不一定每一位君王都是贤君,一样有遭贬的可能性。

  江昭一脸的凝重。

  官家要贬他!

  这就让江昭有些不解。

  这倒不是说江昭非常自负,已然目中无人,认为君王也不可贬他。

  而是,区区熙丰七年,官家实在是没有贬他的必要啊!

  一则,辽、夏二国尚未灭亡。

  自熙丰六年以来,燕云十六州光复,也即意味着大周就此实现了大一统。

  这肯定是好事。

  但,以官家赵策英的抱负和魄力,不该是局限于燕云十六州的人。

  千古一帝、世宗皇帝的大饼已经实现,但不代表千古一帝就没有高低的区别。

  以官家的性子,不该是注目于亡辽灭夏吗?

  二则,变法革新尚未功成。

  作为变法革新的唯一核心,猛地遭贬,影响可实在是太大。

  且不说变法注定难以继续推行下去,就说是引起的政治动荡,都一点也不简单。

  且知,变法革新已有五年之久。

  五年!

  这么长的时间,可谓是已经彻彻底底的养出了“变法既得利益集团”。

  而这所谓的“变法利益集团”,囊括的概念可就相当之大。

  凡内阁大学士,合六人,无一例外,都是变法既得利益者。

  否则,他们也不可能走上高位。

  凡“有进步”的文武大臣,也大都是变法既得利益者。

  否则,就在这种以变法为唯一基调的状况下,他们的仕途断然是不可能有丝毫进步的可能。

  就连鼎鼎有名的“二愣子”齐衡,其实也是变法的受益者。

  凡地方郡望、县望,士农工商,也都是变法受益者。

  重工商业、开海禁、海、陆丝绸之路,都是大幅度盘活了经济市场,让社会财富大肆上涨。

  就江昭所知,仅仅三五年的时间,地方大族积累的财富起码就上升了两倍以上。

  这样的利益,堪称百年未有,也是毫不夸张。

  可能也唯太祖年间独有的“开国红利”,可与之相媲美。

  凡士庶百姓,也都是既得利益者。

  别的不说,单是占城稻的大丰收,就足以让底层百姓身上的担子为之一轻。

  国富兵强,更是人人受益。

  就在这种情况下,一片欣欣向荣,结果要贬江大相公,让变法无法继续?

  士人同意吗?

  百姓同意吗?

  地方大族同意吗?

  不出意外的话,十之八九都得为之躁动。

  此外,就目前的局势来说,凡通晓军政的文武大臣,谁不是江大相公简拔起来的?

  枢密副使顾廷烨、枢密副使王韶二人,两人身上的“江”字,根本就不可能消去。

  种谔、种师道二人,可还执掌着几十万边军呢!

  张鼎、郑晓、姚兕、郭逵、杨文广、折克行、景思立之流,谁不受江大相公的恩惠?

  江昭紧蹙眉头。

  好吧,就这影响力,遭到忌惮也实属正常。

  但是,就算是要贬,也该一点一点的打压吧?

  遍观古今,君王贬权臣,谁是一上来就说“朕要贬你”的啊?

  这贬人的手法,太糙了!

  江昭很是不解。

  “有何不解?”赵策英背着手,注目下去,沉声道。

  “不解官家为何贬臣。”

  江昭沉吟着,起身一礼,颇为坦然,一副疑惑且意外的样子:“可是臣德行不足?”

  “子川之德行,自是上佳,入仕十五年,未有偏颇,人人称道。”赵策英认真道。

  江大相公是讲究人,道德标准不低。

  这一点,从人人皆知的韩门立雪,便可窥见一二。

  “可是臣名望不足?”江昭又问道。

  “子川为天下名士,十余岁便名满天下。两次拓土,三十有二入阁拜相,三十有三宰执天下,实是天下有名矣!”赵策英仍是一脸的认真。

  江昭的名气,一样也是毋庸置疑的存在。

  无论是在世名气,亦或是史书上的名气,都将注定是一等一的存在。

  “可是臣不贤?”江昭三问。

  “自子川宰执天下,人人皆言,此为贤相居庙堂。”

  “千古一相,名不虚实。自是贤的。”

  赵策英抚着膝盖,不免为之慨叹。

  德行、名望、才能,江昭都是近乎“拉满”的存在。

  这样的“神人”,就算是史书之上,亦是寥寥无几。

  江昭又是有些意外。

  他还以为赵策英是会反驳呢!

  “既是如此,臣可否斗胆一问,官家为何要贬臣?”江昭一脸的平静,似是从未心生愤意,而仅仅是好奇。

  赵策英沉吟着,并未作声。

  这一问题,不好答!

  上上下下,一时为之沉寂。

  其余的太监、宫女,皆是连连低头,近似匍匐,不敢发出半点动静。

  约莫二三十息。

  赵策英一叹,艰涩道:

  “朕病了。”

  “病龙难压飞虎。”

  “朕心生忌惮,唯有贬你!”

  “他年,大局逆转,或有转机。”

  赵策英选择了半坦白的法子。

  作为实现大一统的君王,他的威望已经达到了先辈都难以企及的水平。

  百年国祚,恐怕也唯有太祖皇帝可与之相媲美。

  从理论上讲,这样的皇帝,要想贬一位臣子,注定不会太难。

  即便这位臣子,乃是百官之首!

  但,理论是一回事,实际上又是另一回事。

  事实就是,以江昭的功绩、名望、影响力,赵策英真的不太好以政斗的方式贬他。

  无它,一旦君臣二人真的铁了心斗起来,且不说胜负难料,就单是政斗造成的余波,恐怕也足以轻松葬送大好盛世。

  这一点,其实并不难理解。

  君相之争,注定涉及站队问题。

  这一来,涉及到了两大问题:

  一、拓土功臣,真的一定站在皇帝一方吗?

  二、假设皇帝赢了,站在江昭一方的拓土功臣,要不要杀,亦或是贬?

  一旦大规模的杀功臣,亦或是贬功臣,其实也就意味着就此陷入了“内耗”问题。

  自此,亡辽灭夏,缔造盛世,注定是千难万难!

  为此,经过深思熟虑,赵策英却是不得不采取“半坦白”的方式,劝大相公主动致仕。

  甚至于,隐晦表示会定然有二次起复的机会。

  病了!

  江昭眯着眼睛,并未注目于其言辞中的“忌惮”,反而一脸的关切,猜测道:“左臂?”

  赵策英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御医怎么说?”江昭一脸的认真。

  “尚且在治。”赵策英注目着,无声一叹。

  江卿很关怀他。

  但没办法,必须贬!

  近来,他的身子骨越来越差。

  隐隐中,已经到了低于常人健康水准的地步。

  就连批示奏疏,也无法集中精力。

  为今之计,唯有以忌惮的名义,贬之。

  “有病就治,病者不讳医,就是好事。”江昭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

  旋即,又一脸的真诚与恳切,说道:“臣以而立之年入阁,三十有三宰执天下,一切皆因官家简拔重用。”

  “既然官家要贬臣,臣上书就是了。”

  一声落定,江昭眼眶通红,退了一步,重重一拜。

  仅仅几句话,任谁见了,都得道一声忠臣。

  “微臣,告退。”

  作揖一礼,江昭徐徐退下。

  赵策英望着,双手背负,不可避免的一颤。

  江卿,自是忠诚的!

  半响,人影消失。

  “唉!”

  赵策英无声一叹。

  清算、制衡、托孤!

  三条路子,他终究还是做出了选择。

  江昭的影响力太大了。

  就清算而言,注定难有效果,也注定行不通。

  清算了大相公江昭,要不要清算越国公顾廷烨、代国公王韶,以及威宁伯种谔?

  或者说,要不要清算拓土功臣?

  熙河、熙丰、拓土燕云、交趾、光复燕云十六州,其实都是一拨人干的——就是以江昭为核心的熙河系!

  清算了江昭,不清算熙河系,就等于什么也没清算。

  甚至于,都有可能弄巧成拙,反而遭致反叛。

  亦或是,三五年一过,小皇子上位,文武合力上谏,江昭一样会被起复!

  制衡倒是有效。

  可一旦制衡,一切的丰功伟绩,君臣之恩,也就消散得一干二净。

  所谓千古盛世,更是想都别想。

  为此,赵策英选了其他的路子。

  猛地遭贬,江昭可能一时心有怨怼。

  但,时间一长。

  他年,一切自见分晓!

  双目微阖,赵策英喃喃道:

  “但愿,莫要辜负朕吧!”

  江府,书房。

  丈许木几,上有一页纸,工整铺陈。

  江昭抻着手,微阖着眼,不时摇摇头。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宦海为官者,能不失权,自然是最好。

  归根到底,谁也不敢保证一定会有二次起势的机会。

  江昭自然也是不想被失权的。

  为此,他都已经有了跟赵策英斗法的准备。

  就连从何处入手,其实都已经有了一定的苗头。

  无论是设局沈从兴,亦或是鼓动吐蕃人造反,都是相当不错的入手点。

  再不济,也能鼓动一下太宗一脉的人。

  反正,法子肯定是数之不尽、层出不穷的。

  宦海文人,斗争经验之丰富,注定不是君王可与之比拟的存在。

  赵策英是实现大一统的皇帝。

  但,终归不是开国皇帝!

  而且,登基也不算不久,仅仅是六年而已。

  论起根基,深归深,但却并非不可动摇。

  可谁承想,赵策英竟然一开口就要贬人?

  仅此一句话,属实是打了江昭一个措手不及。

  其后,江昭自是主动问了缘由。

  一句话就想贬掉他江子川,可能吗?

  嗯.答案是可能的!

  通过赵策英半坦白的方式,江昭也算是大致知晓了必须遭贬的缘由。

  赵策英病了,病得很重!

  病龙难压飞虎。

  无论是为了集中权力,以消散心中的恐慌,亦或是纯粹的为了皇位传承,以便于给下一代铺路,赵策英都必须贬了他。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江昭自是唯有暂时性的答应。

  当然,在御书房中答应了是一回事,出了御书房还认不认,又是另一回事。

  “唉!”

  一声叹息,江昭拾起书案上了白纸,眼中略有复杂:

  “痈疽。”

  这就是赵策英的病!

  太医院的御医,有好几位都是江昭的熟人。

  就像是曾经南下宥阳的赵太医,就跟江昭颇为熟络。

  其三子赵氶是进士出身,为了还人情,江昭还让人简拔过几次。

  “大夫”这种职业,一向都是越老越吃香。

  时年七十有二的赵太医,自然也是为官家诊治的核心人物之一。

  此外,白石潭贺家,世代医官。

  而贺氏一族,一向是与盛氏一族关系不浅。

  通过赵太医和贺宏文,江昭有意打听,自然是轻松就知晓了赵策英的病。

  痈疽,确为重病!

  “贬吧!”

  江昭不免一叹,有些唏嘘。

  如太宗皇帝、李世绩故事!

  这出戏码,不稀奇。

  当然,这就涉及到一个问题——老皇帝为了给新皇帝施恩于重臣的机会,毅然决然将重臣贬了,万一重臣知晓了是“剧本”,还会不会对新皇心怀感恩呢?

  答案是会的!

  很多人都认为“如太宗皇帝、李世绩故事”故事的核心是老皇帝贬人,新皇帝施恩,从而可让重臣心怀感恩,忠诚于新君。

  这样的想法,其实没错。

  但是,却较为片面,而且没有理解“如太宗皇帝、李世绩故事”的核心。

  实际上,“如太宗皇帝、李世绩故事”主要有两大功效:

  其一,也就是所谓的“心怀感恩”这一套。

  一旦遭贬,谁也不敢能保证百分百起复。

  新皇启用重臣,就是有恩于他。

  如此,自是可让人心生感恩。

  不过,这并不是“如太宗皇帝、李世绩故事”的精髓。

  毕竟,功效如此单一,万一真的就遇到了不心生感恩的人,岂不是就废了?

  实际上,“如太宗皇帝、李世绩故事”的真正的精髓,也即其二,乃是一种道德阳谋。

  古往今来,老皇帝临走前贬重臣,其实都是相当普遍的事情。

  那,被贬的重臣会不会察觉到这有可能是老皇帝的计划呢?

  能察觉到的。

  都是古往今来最聪明的一批人,无缘无故遭贬,怎么可能察觉不到异常呢?

  但,事实就是,即便察觉到了异常,也一样是该忠诚还是忠诚,该感恩还是感恩。

  无它,盖因这就是一场关乎道德的阳谋。

  重臣被贬,天下皆知。

  反之,重臣被启用,一样是天下皆知。

  于是乎,不管被重新启用的忠臣是不是真的心怀感恩,反正在天下人的眼中,新皇就是对重臣有恩的。

  臣对君有恩,君以国士待之。

  君对臣有恩,又待如何?

  也正是因此,若是重臣有半分反心,就注定会一下子走到世俗道德的反面。

  毕竟,君对臣有恩,不感恩也就算了,还心生反意?

  如此,岂为忠臣?

  这一点,无疑是为了世人所唾弃。

  这也是为何,“如李世绩故事”非常有效的缘故。

  世俗道德,就是一种无形的束缚。

  但凡是有道德的忠臣,就肯定吃这一套,而且也不会反感。

  甚至于,大概率还会就此感激两代君王的恩情。

  可能被贬的重臣不一定感激新皇的启用,但一定会感激老皇帝贬他,从而让他有机会做两代重臣!

  毕竟,老皇帝贬人,新皇施恩,相当于是让君臣二人有了恩情,这是好事。

  反之,没有道德的奸臣,可能本来就有忤逆之心的,却也必须受这一套的掣肘。

  这就是纯粹的阳谋。

  当事人是否知晓局面,其实影响不大。

  嗯.江昭,也吃这一套!

  “唉!”

  “官家真是害苦了我啊!”

上一章
书页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