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丰元年,三月初。
暮色四合,日落西山。
御书房。
书案之上,唯余一道奏疏未曾批示。
赵策英呼了口气,伸手拾起。
臣同签枢密院事顾廷烨,稽首上言:
伏睹陛下临御以来,内修政理,外拓疆域,纲纪昭明,兆民安康。
然京畿宿卫之责重大,非干练将领而不可统辖。禹州巡检沈从兴,性沉毅,有勇略,严于律己,素以忠谨自守,深究攻防之道。其勤勉之心,赤诚可鉴。
京畿安稳,责任非轻。若授其职,一可彰陛下识人之明,不拘亲疏而任贤能;二可安定朝廷根基,稳固京畿。
臣愚以为,沈从兴可授武职,伏请陛下圣断,降旨册封,以安邦国。
臣无任惶恐激切之至,谨具本上闻。
百余字的奏疏,为拓边功臣顾廷烨上奏。
究其细则,就是要举荐沈从兴。
以往,顾廷烨与沈从兴素不相识,自然不会无端上奏。
此次上奏,主要就是得了皇帝的授意。
为的,就是走一走流程。
为了承继皇位,赵策英已经过继给先帝为孙。
这也就使得,从宗法礼制上讲,沈从兴并非国舅。
甚至,赵策英都不能在公开场合称呼沈从兴为“舅舅”。
官方文书,也是以“舒王姻亲”为代称,而非“皇帝舅舅”,亦或是“国舅”。
并非国舅,任职过程自然要与常规官员一致。
要么立下功绩,从而擢升。
要么受人举荐,一步登天。
此刻,顾廷烨的一封奏疏,走的就是举荐的路子。
仅是望了两眼,赵策英就执笔落墨,书就道:
授威北将军,紫袍银带。
御前侍卫的统领,无需领兵本事,需要的是忠诚。
舅舅沈从兴,就是这么一个定位。
一日的奏疏阅毕,朱笔悬架,赵策英伸了伸懒腰,长舒一口气。
手握大权的日子,真爽啊!
自从熙丰拓边以来,施恩了不少勋贵,手中渐掌兵权,欧阳修、吕公著之政斗,更是让他施恩于不少文臣,拉拢了不少人心。
在江卿的辅佐之下,不到一年的时间,可谓文武济济,一片生机盎然、勃勃复苏之象。
日子,真是越来越舒心。
司礼掌印太监李宪上前一步,恭声道:“官家,敬事房的人奉旨呈上了膳牌,万望官家过目。”
膳牌,也即刻着嫔妃名字的牌子。
要是嫔妃太过于让人眼花缭乱,难以抉择,皇帝就可能通过“翻牌子”决定临幸于谁。
“行吧。”赵策英点头。
登基之初,妃嫔尚少。
一些貌美、腰细、丰润、性子好的妃嫔,自是相当出挑,让人一下子就有了不浅的印象。
彼时,自是以“专门指定”为主,鲜少存在翻牌子。
可时间一长,后宫渐盈,特点越来越“模糊”。
即便是临幸了一次,可能也根本记不住名字。
特别是自十月以来,常朝罢去,皇后失宠,后宫可谓一片“生机勃勃”。
短短百天时间,四妃、九嫔、婕妤、美人、才人,已有足足四五十人。
这如何让人记得住名字?
如此,除了专门指定临幸于谁以外,偶尔也得翻一翻牌子。
李宪一礼,自有小太监捧着尺许盘子,俯首待命。
“向贵妃的安胎药,可有让尚药局定时熬制?”
赵策英一边起身,一边问道。
“都安排了下去。”李宪连忙道。
“昨日未翻牌子,朕本有意临幸于她。谁承想,竟是肚子有了动静,无法侍寝。”
赵策英面上一笑:“不愧是向敏中的曾孙女,名门贵女,自有福气。”
向敏中,也即真宗时期的一位内阁大学士。
不过,因是汴京人士,即便入阁拜相,也实在是难以形成“郡望”之势。
其子一代、孙一代,为了维持富贵,不乏与郡主、县主联姻者。
几十年过去,肯定落魄了不少。
可即便如此,也算是一等一的书香名门。
贵妃向氏,自幼受着名门贵女的教育,教养自是一等一的好,雍容大气,温润沉静,让人爱不释手。
几位受到赵策英宠爱的妃嫔,其中之一就有向氏。
贵妃、淑妃、德妃、贤妃,也即四妃,均属正一品,单论后宫品阶,这位向贵妃已经走到了妃嫔的顶点。
“安神养胎的药,切记让太医院以温和为主。”赵策英吩咐道。
除了赵俊,他还尚未有其他孩子。
难得有贵妃肚子有孕,自是相当重视。
“是。”李宪连忙答道。
“有福之人啊!”赵策英慨叹了一句。
说着,已然走了过去,俯望盘子。
美人陈氏,丹州人,储秀宫。
婕妤朱氏,汴京人,延福宫。
婕妤宋氏,通州人,延福宫。
贤妃林氏,南剑人,关西路安抚副使林洙之女,康宁宫。
一道道牌子,上书妃嫔的名字,籍贯,位分,以及居住的宫苑。
偶尔要是有出身较好的妃嫔,牌子上也会记载妃嫔的母族。
但总体而言,记载着妃嫔母族的牌子,还是偏少。
究其缘由,主要是三品以上的文臣以及有权有势的老牌勋贵,都不会让孙女、女儿等女眷入宫。
三品以上的文臣,已经是实权三四十名的人物,手上根本就不缺权势,也不缺富贵。
文臣注重养望,让孙女、女儿入宫,除了染上攀附皇权、谋取私利之嫌,根本没什么好处。
总不能让外戚入阁拜相,治政天下吧?
要是有文臣让孙女、女儿入宫,大概率是担心政绩暴大雷,让孙女、女儿入宫无非是为了保住一条老命,免却灾祸。
老牌武将勋贵,执掌兵权几十年之久,军中势力根深蒂固,自然也不会谋求成为外戚。
若说老牌勋贵是遭文官忌惮,那老牌勋贵兼外戚简直就是文臣的眼中钉、肉中刺。
为了一点外戚名头,遭受文官强势打压,实在是不值当!
相性之下,还是老实一点为好。
是以,母族权势不低的妃嫔,还真就是凤毛麟角。
几十道牌子,一一拾起。
皇后高氏,禹州人,坤宁宫。
赵策英一怔。
“怎会有皇后的牌子?”赵策英皱眉。
作为母仪天下的存在,皇后不应该在“翻牌子”的行列。
李宪走近一看,面色微变,连忙跪下道:“官家,老奴失察。”
“这牌子是怎么来的?”李宪连忙望向敬事房的小太监。
小太监答道:“三天前,皇后娘娘让人塞进来的。”
赵策英眉头微皱,心头了然。
近来,已有三日未曾翻牌子。
皇后让人塞了牌子,却运气不好,连着三天都没被翻。
约莫几息,拾起牌子又放了下去。
赵策英问道:“朕,已有多久未曾行朔望之礼?”
所谓朔望之礼,也即规定皇帝在初一、十五单独临幸皇后。
这也是为何盘子上本该没有皇后的牌子。
一月两次临幸,已然是相当恩宠。
当然,自从皇后劝谏以来,帝后失和,自是未能如期遵循“朔望之礼”。
李宪心中暗自一算,恭声回应道:“百三十日有余。”
“嗯。”
赵策英沉吟着,徐徐踱步。
劝谏外戚入边一事,自从欧阳修、吕公著二人贬谪、入狱,就已经落下了帷幕。
但,实际上还有一人未曾解决。
皇后!
劝谏之事,皇后可是妥妥的主力,甚至一度毫无母仪天下的风范。
否则,也不至于闹到帝后不和,皇后失宠的地步。
只不过,宫闱之事,臣子终究是不好说些什么,也就没被摆到朝堂上探讨。
走了十余步,赵策英望向盘中端着的几十道牌子。
最终,还是不免集中于“禹州人”三个字上。
“唉!”
赵策英摇头,叹了一声。
“移驾坤宁宫。”
高氏,终归是他的结发妻子,更是为他诞下了长子赵俊。
堂堂皇后,母仪天下,却让人塞牌子,无疑是知错的表现。
皇后失宠百余日,也算是给了些警告教训。
既然已经知错,那就临幸一次,顺带说清楚一些事情,就算是翻过这一篇章。
当然,不论如何,心里终归是有了一道坎,夫妻情分,再难回到过去。
“是。”李宪起身,就要去安排人通知皇后相迎。
谁承想,赵策英却道:“不必传诏。”
要是传诏,未免太过正式。
今日,他要与皇后说些事情。
皇后,就该有母仪天下的样子。
坤宁宫。
主位,皇后高氏抿着茶水,面上自有一股萦绕着难言的哀愁。
其下,一左一右,列席坐着两女。
左列女子,为皇后高氏的姊妹,小高氏。
右列女子,为沈从兴之妻妹,小邹氏。
“姐姐,不知陛下可有翻到牌子?”小高氏关切的问道。
那“塞牌子”的举措,赫然是她的主意。
“官家连着几日,都未曾翻牌子,或是临幸向贵妃,或是临幸林贤妃,唯有要临幸新人,方才去翻牌子。”
高氏轻叹,摇头道:“料来,今日也是如此。”
“官家未免也太不顾夫妻情分了吧!”小高氏为姐姐打抱不平道:“姐姐可是官家的结发妻子,从禹州一路任劳任怨呢!”
此言一出,高氏越发哀愁。
“上次俊儿病重,他都是让人抱到御书房去,而不是来坤宁宫。”
高氏不禁抱怨道:“官家,着实是不太顾及夫妻情分。”
劝谏失误,帝后失和百余日之久。
四妃九嫔二十七世妇,相继入宫,让她越来越有危机感。
哀怨,不免随之而生。
难得有体己人说说体己话,高氏倒也不避着什么。
“唉,可惜了!”
小邹氏嗲着声音,叹道:“要是拓边失利,娘娘的劝谏就能生效,国舅与姐夫也能趁势入边为官。”
姐夫沈从兴,入京已有百余日,却无官职权势。
这一点,让小邹氏甚是不满。
“话是这样说。”高氏叹了一声,眼中尽是懊悔:“可”
“话不是这样说!”一声呵斥,尽是浑厚与威严。
“陛下!”
“陛下?”
三女一惊,连忙行礼。
赵策英垂手,立于门槛。
一双龙目,尽是失望。
龙颜之上,尽是怒意。
高氏面上惊慌,连忙解释道:“陛下,臣妾”
“不必辩解,朕不想听!”赵策英摆手,打断道。
本来,还说给皇后一次机会,以维持宫闱之和。
谁承想,竟然是这样?
皇后、小高氏、小邹氏,竟然连“拓边失利”的话都敢说。
可见帝后失和,根本没有让其有丝毫悔悟。
赵策英心头微怒,充满失望。
这会儿,他总算是知道了什么叫做“小门小户”、“蠢妇之见”。
“一国皇后,应有母仪天下之风范。”赵策英冷声道:“皇后,且好自为之。”
言罢,一甩衣袖。
“移驾会宁殿!”
不足十息,坤宁宫外寂静无声。
“官家,怎的突然来了?”小邹氏目光闪躲,不敢直视皇后。
高氏面上阴晴不定。
沉默了几息,终究是没忍住,一巴掌敷了上去。
“啪!”
翌日,江府。
正堂,香案横陈,袅袅吐烟。
盛华兰肃然跪地。
一身浅青绫罗翟衣,以织金锦绣于袖口,上有翟纹九行,大带束腰,佩一品国夫人锦绶,顶九翚四凤冠,冠上插有一支九株花钗,长衣及地,尽是淑宜得体,雍容华贵。
(如图:ai跑的)
“皇后懿旨:
王者治内,以礼睦亲;邦家承平,赖妇德相成。今岁时和洽,春光渐舒,念命妇夙娴姆训,佐其君子共勤王事,或相夫忠谨,或教子明达,内则克修闺范,外则协赞家声,诚为邦家之光。
本宫久居深宫,常思与诸贤媛共话桑麻,以彰柔嘉之化。兹定于十日后未时,于坤宁宫设下薄酌,欲与命妇小聚。凡受诏者,或诰命夫人,或功臣妻子,可持此教旨,入坤宁宫。
夫君臣相得,如鱼水相资。望诸命妇体此微意,如期而至。
故兹宣示,咸使闻知。”
内侍宣旨道。
“臣妇,叩谢皇恩。”盛华兰一拜。
其后,自有丫鬟塞上金子,引着内侍出门。
教旨入手,盛华兰望了两眼,不免一诧。
坤宁宫,不是福寿宫?
凉亭。
石几、清茶、瓜果。
“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
江昭掌心相对,身子舒展,渐呈“飞鹤状”,认真的练着五禽拳。
宦海为官,还是得心态好,身子骨好!
小妾盛淑兰,啃着瓜果,不时点头予以赞誉。
“我来问”
“官人。”
一声轻呼,盛华兰手持教旨,浅步而来。
江昭回首,望了一眼教旨,徐徐退出动作。
盛淑兰适时上前,以锦帕为官人擦汗。
“怎么?”江昭望向妻子。
“皇后懿旨,让命妇和功臣妻子入坤宁宫叙话小聚。”
盛华兰惊奇道:“可一般来说,都是去大娘娘的福寿宫啊!”
作为一品大员正妻,堂堂正正的官眷贵妇,盛华兰自是有着权贵妻子该有的“敏感性”。
坤宁宫、福寿宫,意义可一点也不一样。
江昭抬眉,仅是一刹,就面有了然。
“娘子可有猜到为什么?”江昭温声问道。
“劝谏之事?”盛华兰轻声道。
皇后连连劝谏,没有丝毫母仪天下的风范,致使官家厌烦,不再临幸。
此事,从来都不是什么秘密。
从“朔望之礼”失效起始,官眷贵妇们就讨论不断,足足百余天过去,也仍是最大的热门话题。
堂堂皇后,遭人议论百日有余,可不是什么好事。
命妇入坤宁宫,而非福寿宫,无非两个可能:
要么大娘娘失势,官家有意针对大娘娘。
要么皇后想要重拾“母仪天下”的体面,强化己身在女眷中的权威。
从可能性上讲,不太可能是第一种。
要想让大娘娘失去体面,难度可不是一点半点的问题。
文武百官,九成九都受过先帝的简拔。
就连官人江昭,也是深受先帝器重。
但凡大娘娘安分守己,先帝留下的文武百官就断然不可能让大娘娘晚年堪忧。
最大的可能,还是皇后想要恢复母仪天下的风范。
江昭点头,平静道:“估摸着就是这样。”
皇后,终归是皇帝的结发妻子。
以官家的脾性,一次犯错,肯定还是选择容忍。
练拳被打断,江昭索性不再比划,擦干汗水,徐徐道:“今日,便是锁院的日子。”
“为夫且去了。”
说着,负手大步远去。
“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