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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8章 暧昧

  当日下午,澄明斋内。

  排在队伍最后面的党项武士头戴范阳笠,笠檐压得极低,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满是胡须的下颌。

  此时他的眼睛不得不微微眯起,以适应店内略显昏暗的光线,然后紧盯着正在与前面客人低声交谈的陆北顾。

  他打量着陆北顾,见对方专注于手中的活计,全然未觉危险临近,不禁心中冷笑.对付这等宋国书生,简直就是手到擒来。

  毕竟在他眼中,这书生虽然身形高大,但看起来并不算强壮,他只需一瞬,就能捏碎对方那只写出雄文折辱夏使的手,完成徐舜卿交代给他的任务。

  队伍缓慢前移,眼看前面只剩一人,党项武士的肌肉悄然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

  终于,店内再没有了其他客人。

  就在党项武士打算近前动手的时候,突然,店外传来一阵清晰的甲胄摩擦与整齐脚步声,由远及近,沉凝肃杀。

  党项武士耳廓微动,心头猛地一凛。

  这绝非寻常巡街差役的动静,而是精锐禁军才能有的步伐节奏。

  他强行按下即刻动手的冲动,身体保持着一种看似松弛、实则随时可爆发的姿态,目光透过笠檐缝隙死死锁住陆北顾.他必须等待这队碍事的人马过去再动手,否则陆北顾一声喊叫,他即便得手恐怕也难以脱身。

  然而,那脚步声竟直直停在了澄明斋门前!

  旋即,一名身着内侍服饰的中年人入内,声音尖细:“福康公主仪仗至此,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按照常理,接下来就是御前班直进去清场了。

  然而出乎意料,只听一道清柔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如春风拂过琴弦:“不必搜了,莫要惊扰店家。”

  竟是公主主动开口免了搜查程序。

  随即,环佩轻响,香风微动,数位内侍、宫女簇拥着一位身姿窈窕、服饰华贵的少女步入店中,顶盔掼甲的御前班直们则守卫在了店门口。

  党项武士下意识抬眼一瞥,只见那少女云鬟雾鬓,容颜在珠翠掩映下若隐若现,虽看不真切,但那通身的尊贵气度与周围人恭敬的姿态,已昭示其身份非凡,显然是宋国贵女。

  他心头烦躁更甚,而目标人物陆北顾也已绕过他,疾步上前迎驾。

  宋代礼制与明清不同,寻常士子便是见了官家也不需行跪礼,而来的是公主,更是只需行“趋庭揖礼”即可.此礼源于《论语·季氏》中孔鲤“趋而过庭”的典故,意思就是别磨蹭稍微走快点,然后双手交迭于胸口微微低头以示尊敬即可。

  “省元郎不必多礼。”

  福康公主赵徽柔微微抬手,止住了对方行礼。

  她的声音依旧温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眼前这青衫书生身上。

  ——这便是那位名动东京的陆北顾?

  与想象中或倨傲或浪荡的才子不同,只见陆北顾身着素雅青衫,身形挺拔如竹,面容清俊,眉宇间虽带着几分书卷气的沉静,却并无迂腐之感,自有一股气度。

  一丝极细微的、连赵徽柔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涟漪,在心湖深处轻轻荡开。

  她今日来此,明面上说是好奇那“眼镜”奇物,心底深处,又何尝不是存了借此机缘,亲眼见一见写下《鹧鸪天》、《英雄论》等词章之人的念头?

  正当公主心神微漾之际,她身旁的侍女见那戴范阳笠的汉子仍杵在原地不动,不由蹙眉,上前一步呵斥:“公主驾前,还不速退!”

  这声呵斥用的是官话,那党项武士汉语本就半通不通,加之全副心神皆在目标陆北顾与周遭环境上,反应便慢了一拍。

  而他这片刻的迟疑,在店门口高度警戒的御前班直眼中,顿时显得扎眼无比,两名按刀而立的班直侍卫眼神一厉,互相对视一眼,当即迈步上前,欲要盘查。

  党项武士瞬间察觉到危险,电光石火间,他自觉若是被擒,身份定然暴露,到时怕是要受尽折磨而死,横竖都是个死,不如做困兽之斗。

  他猛地抬头,笠檐下凶光毕露,目标竟不是陆北顾,而是离他最近、看起来最易得手的宋国贵女。

  唯有挟持最有价值的人质,才能搏得一线生机!

  只见他身形如鬼魅般猛地前窜,五指成爪,直取福康公主!

  事起仓促,不仅福康公主反应不及,她身旁的侍女更是吓得连惊叫声都卡在了喉咙里。

  然而,有一人却反应了过来!

  陆北顾不及细想,几乎是本能地抬手伸臂,拧腰转胯,长臂一架一拨,用的正是近日所练“猿击戏”里借力打力的巧劲招式。

  两人身影交错。

  那党项武士万万没料到,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竟有如此迅捷的反应和巧妙的招式,整个人被一股柔韧的力道带得重心骤失,下盘一失收势不住,踉跄着狠狠撞向旁边摆放着诸多水晶制品的货架。

  “哗啦啦——!”

  一阵令人心悸的碎裂声爆响,木架倾倒,上面陈列的水晶制品顷刻间摔落一地。

  “啊!”

  福康公主赵徽柔这才反应过来,掩口低呼,随后被侍女慌忙护着后退两步,心跳如鼓。

  她虽惊魂未定,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挡在她身前的身影。

  而那党项武士确是悍勇,虽摔得狼狈,手臂也方才被陆北顾借力打力挫了一下,却立刻挣扎着想跃起再扑。

  但御前班直岂是等闲?就在他倒地的瞬间,众甲士已然快步涌入店内,四五把雪亮的钢刀出鞘,刀尖森然,将他团团围住。

  而此时,伙计打扮的黄石,听到物品碎裂的动静后也迅速地出现在了前铺的后门。

  陆北顾眼见局势得到了控制,对黄石微微摇头,黄石的身影便隐匿了回去。

  在对方不敢动弹之后,御前班直们一拥而上,将党项武士死死按在地上,随后干脆利落地卸了下巴,并搜遍全身,杜绝其自尽或再暴起的任何可能。

  直到此刻,随驾的宫人们才仿佛从定格中惊醒,响起一片倒吸冷气声与低低的惊呼声。

  陆北顾也是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紧绷的神经稍弛开来。

  “殿下无恙否?”

  话音未落,他却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下意识地抬起右手。

  只见一道两寸许长的细长伤口正横亘在手背上,鲜血迅速沁出,顺着手腕滴落,显然是被方才飞溅的锋利水晶碎片所划伤。

  赵徽柔惊魂甫定,闻言立刻看向陆北顾,一眼便瞧见了他手背上那道刺目的血痕。

  她的心猛地一揪,那是为了保护她才受的伤!

  “他一个书生,刚才竟敢直面那般凶徒。”

  福康公主因受惊而产生的惶惑竟瞬间被一股更强烈的关切压过。

  她竟忘了仪态,上前半步,黛眉紧蹙,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焦急。

  “快!快传医官!”

  侍女不由地提醒道:“殿下,此地非是禁中”

  “那先包扎。”

  随后,侍女取出随身携带的洁净绢帕,然后有内侍取来清水冲洗伤口,侍女再用细绢仔细包扎。

  整个过程,福康公主就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双清澈眸子里盈满了真切的担忧。

  包扎完之后,陆北顾开口道。

  “多谢殿下挂怀,在下无碍,只是皮肉小伤。”

  而他也是后怕,方才惊险,若公主在此有何闪失,那真是滔天大祸。

  “今日多亏陆郎君反应迅捷,身手了得,否则本宫”

  福康公主声音微颤,似仍有余悸,但看向陆北顾的目光却愈发不同。

  她原只知他文采飞扬,今日方见识其临危不惧的勇毅,再想到他竟不顾自身安危挡在自己身前甚至因此受伤,一种混合着感激、钦佩与难以言喻的微妙情愫,悄然在她心底滋生蔓延,让她白皙的脸颊微微发热。

  此时,那党项武士已被班直们捆得结结实实,范阳笠被摘下下来,卸了下巴的嘴里也塞了破布。

  “殿下,看着是个党项人,恐是刻意来行刺的。”

  “带下去交由皇城司处置吧。”

  班直们得了吩咐,捆的结结实实地党项武士,顿时如同死狗般被拖了出去。

  店内一片狼藉,水晶碎片铺了满地,在阳光下闪烁着零落的光芒。

  赵徽柔轻声道:“这些损失,稍后自有内侍省赔付。”

  随后,她的目光扫过店内陈设,最后落在那验光用的器具上。

  “本宫今日前来,本是想见识一下那能令人‘重见光明’的眼镜,陆郎君虽伤,不知.可否仍能为本宫测量?”

  她顿了顿,又添了一句,似是解释,又似是强调:“按贵店的规矩来。”

  公主有命,陆北顾自然无从拒绝,何况经此一事,店内也暂无其他客人进来了。

  他定了定神,引公主至验光区。

  这片屏风隔出来的区域不大,陈设简洁,仅有一桌两椅,桌上摆放着各种测量工具、视力表以及几副作为样例的眼镜。

  两人入内,宫人们在屏风处静候。

  店内一时静谧,方才的惊险恍若隔世,唯余窗外细微的声响与阳光中浮动的微尘。

  “公主请坐。”

  福康公主依言端坐于椅上,微微仰起脸。

  此刻近距离相对,陆北顾才得以真切看清她的容颜。

  只见她肌肤细腻如玉,清澈明亮的眼眸上睫羽长而密,如同蝶翼般微微颤动,鼻梁秀挺,唇瓣不点而朱,带着一种娇嫩柔润的绯色。

  她并未施多少脂粉,然天生丽质,顾盼间自有清贵之气。

  此刻,赵徽柔似乎也有些微的紧张,脸颊染着淡淡的、如同初绽桃花般的粉色,目光偶尔与陆北顾相接,便如受惊的小鹿般飞快垂落,更添几分动人的羞怯。

  陆北顾收敛心神,取来测量瞳距的软尺。

  靠近她,一股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淡雅幽香悄然沁入鼻端,令他心跳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

  陆北顾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将软尺悬置在她的双瞳上方。

  距离如此之近,他几乎能数清她轻覆在眼睑上的长睫,能感受到她温热轻柔的呼吸拂过自己的手心,如同羽毛般撩拨心弦。

  赵徽柔只觉得心跳得厉害。

  她从未与年轻男子如此近距离接触过,即便是为了正事也算是正事吧?

  赵徽柔努力维持着公主的仪态,端庄地坐着,指尖却在袖中悄悄绞紧了。

  接着,是测量耳朵到鼻梁的距离来订做镜腿。

  这一步需得更近距离地探身,陆北顾微微倾身,手臂几乎环过她的耳侧,才可用软尺测量。

  这个姿势更为曖昧,他的衣袖轻轻擦过她的发丝,修长的手指在她鬓边轻移,动作很克制,但那偶尔不可避免的、极其轻微的触碰,还是让她从耳根到脖颈都微微发热。

  当陆北顾的手指,不小心碰到她的耳廓时。

  赵徽柔只觉得一股热浪“轰”地涌上脸颊,连小巧的耳垂都红得滴血,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又强行忍住,身体微微僵硬。

  店内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时间在此刻变得缓慢而绵长。

  而就在此时,赵徽柔也能清晰地看到自陆北顾额角坠下的细微汗珠,看到他专注眼神下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这让她莫名地感到一丝奇异的平衡甚至有些窃喜。

  ——原来,并非只有她一人心绪不宁。

  混合着羞赧、紧张,以及一丝丝甜蜜的奇异感觉,在她心间弥漫开来。

  终于,最“难熬”的步骤过去,陆北顾退开些许,开始进行视力检测。

  “请殿下目视前方。”

  陆北顾手持视力表,在不同距离移动,询问她是否能看清。

  赵徽柔依言望去,她其实目力极佳,此刻却有些心不在焉,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专注的眉眼上,回答得竟有几次都慢了半拍。

  不知过了多久,所有数据总算测量完毕。

  陆北顾放下工具,轻声道:“殿下,好了。”

  赵徽柔仿佛如梦初醒,轻轻“嗯”了一声,竟有些不敢抬头看他。

  同时,心底深处,竟生出一丝淡淡的失落,仿佛希望这过程再长一些才好.

  她缓缓起身,微微颔首,声音比平日更软糯几分。

  “有劳陆郎君了。”

  “这几天会为殿下精心打磨一副眼镜,制成后便会送入宫中。”

  “好。”

  赵徽柔应了一声,走出屏风隔出的内室,在侍女簇拥下转身离去。

  步出店门,登上车驾前,她忍不住又回首望了一眼。

  阳光洒在送到了店外的陆北顾身上,仿佛镀上一层柔光。

  车驾缓缓起行,赵徽柔靠在软垫上,伸手轻轻抚过方才被他轻触过的耳廓,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热的触感,心中那抹异样的情愫,如春草般悄然滋长,再难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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