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陆北顾正在国子监的小院里如常晨读时,院门被敲响了。
门外站着的是监内相熟的小吏,他神色恭敬地说道:“陆郎君,杨学士有请,说是监内临时加设一场考试,所有生员需即刻前往堂内应试。”
陆北顾微微一怔。
省试方过,殿试未至,此时加考实在突兀更何况国子监这大猫小猫三两只,连通过解试水平的人都没有的情况,平时都懒得组织考试,这时候有什么好考的呢?
不过既然是杨安国要求的,那陆北顾怎么也得抽时间去参加一下。
毕竟,杨安国对他确实没话说。
而且再怎么前途无量,此时他还是国子监广文馆的生员,国子监内的规矩他是需要遵守的。
陆北顾放下书卷,整了整青衫便随小吏出门。
穿过古柏掩映的通道时,见不少生员匆匆而行,面上皆带着与他相似的困惑。
直到望见堂内那临时设下的数十张考案,以及案后那些正趴着补觉的监生,他才骤然醒悟。
——肯定是杨安国一拍脑门给他安排的“监元”考试!
果然不出所料。
没一会儿,就有好几名国子监的官吏,簇拥着这位紫袍大员来到了堂外。
杨安国今日端足了架势,雪白的长须梳得一丝不苟,踱至堂上预设的椅子上落座,竟是要亲自监考全程!
周敦颐与两位助教分立两侧,他们是负责考试的主考官和同考官。
堂内外,唯闻春风穿过老柏枝叶的微响,以及某些监生的打呼声。
见人到得差不多了,杨安国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把补觉的监生都给咳醒了,随后高声宣布道:“今日考校,乃复国子监旧制,考题由周博士亲拟,五道贴经五道墨义,一道诗一道赋,三道时务策,一道论。限时两个时辰,诸位务尽所学。”
这可苦了这些平时根本就不学的官宦子弟了。
这次考试是不能交白卷的,就算不会,那也得硬着头皮写一写。
开考之后,杨安国端坐椅上,目光缓缓扫过场中,那些监生们或蹙眉苦思,或神游天外,笔下行墨大多迟疑散漫,透着几分敷衍了事的意味。
唯独陆北顾案前,却是另一番气象。
但见他悬腕运笔,姿态沉稳,墨迹如行云流水般铺展于纸笺。
虽仍存几分被骤然拉来应试的发懵,然一旦落笔,过硬的功底便自然流露,文章条理渐次分明,辞气亦从容不迫。
陆北顾虽然清楚这次考试就是杨安国为了给他刷履历特意安排的,但他并没有丝毫不认真的样子。
毕竟对于陆北顾来讲,在临殿试之前,能够得到一次热身的机会,也是不错的。
更何况负责出题的周敦颐和宋堂等人,都是有水平的,这次也存了给他喂招练手的意图故而虽然题量比正常考试要少,但题目难度却并不算简单,属于适中难度,认真答起来还是挺耗费精力的。
杨安国抚须静观,眼底掠过了满意之色。
等坐的屁股有些麻了,他时而起身踱步,戒尺轻叩某张桌案,惊得那正打瞌睡的监生一个激灵;时而又在陆北顾身侧驻足片刻,虽不置一词,但那凝注的目光已让周遭学官心领神会。
日影渐高,终至收卷时分。
小吏们上前敛走考卷,众监生如蒙大赦,纷纷起身活动僵硬的筋骨,然后退去。
杨安国又走向正在整理笔砚的陆北顾。
他脸上端肃的神情已悄然化开,那惯常的、见牙不见眼的笑意重新浮现。
“北顾啊。”
他声音带着十足的暖意,一只手亲切地拍上陆北顾的肩臂。
“今日仓促唤你前来,未曾提前知会,莫怪老夫唐突。”
陆北顾忙站起来躬身道:“学士言重了,只是不知今日这考试”
“诶!”
杨安国笑着打断,手指向周遭空置的考案:“你瞧国子监这些不成器的弟子,无一堪造之材,故而也已经很久没组织考试了。”
随后他感叹道:“不过若按旧日常例,国子监内部考试,是有‘监元’的,只是这‘监元’之名早已空置多年.然你既出自我国子监广文馆,今又高中省元,此等殊荣,岂能无相应名位以彰其盛?老夫思之,复兴旧制,正当时也!”
“周博士,快判卷吧。”
周敦颐和宋堂等人的判卷工作其实很简单,根本就没啥好判的,交上来的卷子,绝大多数都是狗屁不通,仅有几个勉强还能答一些的,答得也是稀烂。
故而,陆北顾毫无悬念地排到了国子监内的第一名。
“此番考试虽略显匆促,然规矩体例一概依足旧章。你的考卷我们都已看过,清通扎实,条理明畅,冠绝全场乃是意料中事,这嘉祐二年的‘监元’,非你莫属!”
言罢,杨安国也不待陆北顾回应,朗声吩咐左右:“即刻张榜公示!”
陆北顾立于一旁,知道杨安国这是要把他当成国子监的金字招牌,不过他也乐见其成就是了。
而经过这段时间的酝酿之后,开封城的各大热闹处所州桥夜市、马行街、朱雀门外的茶坊、大相国寺周遭,都开始有“消息灵通”的闲汉、说书人或是看似无意闲聊的茶客,将不久前东榆林巷酒楼里发生的那场激烈交锋,绘声绘色地传播开来。
之所以今天才发酵,倒不是皇城司做不到,而是一直在等待外交方面的进展。
关于屈野河划界的争端,在经过多日的谈判之后,宋夏双方进入了关键阶段。
于是,为了在谈判桌上取得优势,陆北顾挫败徐舜卿之事,也就成了大宋打出去的一张舆论牌。
而故事的核心自然是夏使徐舜卿的猖狂挑衅与最终理屈词穷的狼狈,而省元陆北顾临危不惧、挥毫而就《英雄论》,与字字珠玑驳斥谬论的场景,被大书特书。
而陆北顾那篇《英雄论》被誊抄传颂,徐舜卿的《英雄论》却成了陪衬的笑柄,连街头巷尾的稚童都能咿呀学舌般念出几句“丈夫之气,不因显晦而殊”,至于“守则泰山不移,持则金石不夺”、“嗟尔丈夫,当慎所立”等警句,更是迅速在士子与市民中流传开来。
只能说,皇城司的暗中推动恰到好处,既激发了民众的同仇敌忾之心,又极大地满足了百姓对才子佳话、外交争锋话题的喜爱,更将陆北顾的形象塑造得高大正面。
一时间,陆北顾声名更炽,不仅以才学,更以气节风骨赢得了广泛的赞誉。
这股由官方悄然引导,在市井间蓬勃生长的舆论浪潮,也成为宋夏此次外交博弈中,大宋用以占据道德与舆论制高点的一股强大的力量。
而徐舜卿本想搅动风云,阴差阳错之下却反而为大宋送来了一个宣扬国威、凝聚人心的绝佳机会,这恐怕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都亭西驿所,夏国使团下榻之处。
此刻,徐舜卿正垂首躬身站在厅堂中,额角已经渗出细密的冷汗,在顺着鬓角的发丝“滴滴答答”地淌到地板上,他却不敢抬手去擦。
他身上依旧穿着代表使臣身份的华服,不过像是一副沉重的枷锁,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一个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冰冷、生硬,带着党项贵族讲汉话特有的奇怪腔调。
“徐舜卿。”
徐舜卿的头垂得更低,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
“区区一个宋人书生,乳臭未干的小儿,就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我大夏的脸面踩在脚下?”
说话的是党项贵族野利莽,他便是第二批使团的正使,出身野利氏。
野利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怒意:“你引以为傲的文才呢?都被狗吃到肚子里去了?”
他猛地站起身,踱到徐舜卿面前。
“国相是让你来丢人现眼的吗?竟让那姓陆的小子借着此事扬了他的名?你这差事,办得可真是‘漂亮’!”
徐舜卿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辩解不出。
酒楼上的每一幕都像是耻辱的烙印,深深地灼烧着他的神经。
陆北顾那张年轻而英俊的面孔,那铿锵有力的驳斥,那些宋人学子随之而来的哄笑和鄙夷此刻仿佛化为了无数根细针,扎得他内心千疮百孔。
野利莽看着他这副模样,眼中的鄙夷更甚。
他冷哼一声,重新坐回去,语气稍稍放缓:“此事绝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大夏的威严,不是谁都能轻易触碰的。不过眼下时机不对,杀了那小子,会引来大麻烦,宋国正愁没借口发作呢。但是,这口气,必须要出!”
他顿了顿,目光如豺狼般看向徐舜卿:“总要让他付出点代价,让他记住,冒犯大夏是什么下场.也让你,将功折罪。”
徐舜卿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喜之色。
“还请您训示!”
野利莽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极低:“找个机会,废了他握笔的手。让他这辈子,再也写不出那些蛊惑人心的文章!记住,要做得干净,绝不能牵连到使团。”
徐舜卿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应下这桩差使。
等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来人!”
他倏然抬头,眼中掠过一丝狠戾。
阴影中,一名身着宋人服饰,但颧骨高耸的党项武士应声而出,正是他的护卫。
此人是徐舜卿特意招揽的,虽不精于骑射,但擅长近身搏杀,平时就负责保护他的安全。
“我听闻陆北顾平日里经常会在一处叫做‘澄明斋’的店铺里待着。”
徐舜卿吩咐道:“国子监里不好下手,你便去那里打断他的手,做得干净些。”
党项武士躬身领命,无声退下。
此时,禁中。
福康公主赵徽柔正斜倚在窗边的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垂下的流苏。
窗外春光正好,几只雀儿在庭中海棠树上啾鸣,却丝毫未能驱散她眉宇间那一点淡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全然察觉的怔忡。
那日少室山归来,那首《鹧鸪天》的素笺已被她小心收在紫檀木匣中,可词中那句“云鬟半掩惊鸿影,金缕忽翻绣蝶丛”描绘的景象,以及那“松荫转迹失芳踪”的怅惘,却时不时地在她心底浮现。
更让她心思浮动的,是近日宫中隐隐流传的关于那篇《英雄论》的议论。
父皇似乎对此文颇为赞许,连带着那个名字也一次次传入她耳中他不止会写史论,会写清丽委婉的词,更能作那般掷地有声、驳斥夏使的雄文。
“公主可是听了陆省元驳斥夏使的故事了?”
贴身侍女捧着新沏的蜜煎金橘茶过来,见她出神,便轻声笑问。
她是自小服侍赵徽柔的,最是懂这位公主的心思。
赵徽柔回过神来,脸颊微热,轻啐了一口:“休要胡言,不过是觉得此人有些才学,竟能压下夏使的气焰,倒也算难得。”
侍女将茶盏轻轻放在她手边的小几上,抿嘴一笑:“公主若真是好奇,想亲眼见见这位以才名名动东京的省元郎,倒也不是没法子。”
“殿试之时随侍父皇,自然能见到。”
赵徽柔端起茶盏,借着氤氲的热气掩饰神情。
“殿试之上,隔着重重的御阶和官员们,又能看清什么?”
侍女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奴婢听说,这位陆省元,近日开了家新铺子,叫什么‘澄明斋’的。”
“澄明斋?”赵徽柔挑眉问道,“那是何处?”
“说是专营一种唤作‘眼镜’的奇巧之物,能助目力昏花者视物清晰。如今在京中老臣权贵间颇受追捧,连富相公、田相公都去配了呢。”
侍女解释道:“听闻不管是谁,达官显贵也罢,平民百姓也好,若要配制那眼镜,都需亲自去店里,由店主细细测量双眼尺寸、验看视力,方能做得合宜公主您想,这岂不是个正大光明见上一面的好机会?”
赵徽柔的心轻轻一跳。
这主意大胆得让她心惊,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诱惑。
不再是隔着车驾珠旒的惊鸿一瞥,也不再是透过诗词文章的模糊想象。
而是能真切地、在光天化日之下,看清那个写下“年少不解春山意,却道佳人似画中”的少年郎,究竟是何等模样,何等气度。
她指尖摩挲着温热的瓷盏,沉吟不语。
春日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精致的眉眼间投下细碎的光影,也照见了她眼底那一丝悄然萌出的跃跃欲试之色。
或许真可以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