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冯眼皮被女婿的哭嚎震得发颤,枯树皮似的老脸涨成赤色。
人间的悲欢并不相通。
一时之间,陆北顾只觉得自己家里虽然穷了点,但是家人都好正常啊......
而他觉得自己一个外人再待下去也不合适了,正打算告辞离去时,忽闻院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门板“咣当”一下被踹得直晃悠。
但见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撞进来。
“老娘让哩来借个钱,哩倒在这儿号丧?”
这女人愤怒地抄起门口缸子里一条活蹦乱跳的鱼,手腕一抖扔了出去,屠户矮了矮脑袋,鱼“嗖”地飞过头顶,砸进墙角鱼篓。
陆北顾分明看见那鱼入篓时翻了个白眼......也不知是摔的还是吓的。
“还哭?老娘蜀道山!”9
屠户也哭不出来了,顿时像被掐住脖子的鸡,挂着鼻涕泡就蹿了起来:“娘子听我解释......”
“解释个铲铲!”1
女人一个箭步上前,踮起脚尖揪住丈夫耳朵就拧了个麻花。
她突然瞥见桌上的羊肉臊子,杏眼一瞪:“哟,还学会吃夹帐了?”
老冯连忙打圆场:“闺女莫恼,这是陆小郎君买来送我的......”
“晓得了!”
女人转头打量陆北顾,忽然松开丈夫,叉腰嗤笑:“我当是哪个,原来是那天被我爹从河里捞起来的旱鸭子嘛!”
她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往丈夫脑门上一戳:“看到没?这才是晓得知恩图报的!”
陆北顾正捧着茶碗,忽见这川辣子凑到跟前。
女人年纪大概有三十岁左右,市井中人出门也没戴帷帽,此刻阳光透过窗户斜照进来,能看清她鼻尖缀着几粒浅褐雀斑,随着说话时嘴唇开合而雀跃:“喂,读书郎,会写字不?”1
“会。”
“那正好!”
她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往桌上一拍:“帮老娘写个欠条,这钱不白借他们的,肉铺以后挣了钱,以后一定还!”1
屠户蹲在墙角直嘟囔:“现在的铺子就是小了点,倒也不是一定要换。”
“你闭嘴!”
女子吼了一声,转头对陆北顾却瞬间堆出笑脸,变脸比翻书还快:“小郎君帮个忙嘛。”
“不用给她写!”
“冯金花。”冯老汉直起了腰杆子,“除非你先把现在的铺子卖了,不然家里不会借你钱的。”
“一时半会儿,我上哪找人买现在的铺子?”
听到这里,陆北顾心念一动。
若是想要想要买个宅地用来迁籍,再给嫂嫂开个食店做营生,屠户家现在的肉铺位置倒是可以,虽然地方不算特别大,但毕竟是个正经铺子,能放下那么多猪、羊,瞧着三分之一亩地以上的面积是有的。1
不过他现在手头也没那么多钱,所以只能暂时把这个信息记下来。
“那我不管。”老冯气呼呼的。
一家人不欢而散。
既然已经表达了自己的感谢,又跟老冯聊了两句之后,陆北顾便也起身告辞。
老冯觉得陆北顾送的东西太多了,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所以老冯一边执意送他到门口,一边嘴里还念叨着:“小郎君日后若想吃鱼,只管来找老汉,保准给你挑最鲜的!”2
离开渔夫家,陆北顾沿着青石板路往县学方向走。
时间已经是下午将近黄昏了,街边的小贩正忙着收摊,卖炊饼的汉子推着独轮车从他身旁经过,车轮吱呀作响。
不远处,几个孩童在巷口追逐嬉戏,手里攥着刚买的糖糕,笑声清脆。
阳光洒在瓦檐上,晚饭的炊烟袅袅升起,整座小城笼罩在温暖的颜色中。
而当陆北顾来到县学门口的时候,却发现有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正在等着他。
“陆公子。”
计云从墙角弹了起来,还是松垮的衣衫,腰间又系了个青葫芦。
计云的年纪比陆北顾还小的多,估计也就十四五岁,放到现代就是初中生,不仅个子矮而且一脸小孩样,还没到发育长开的时候呢。2
这么一弹起来,就跟个活泼的小顽猴似的。
“我来上门催稿了。”1
陆北顾的神情一僵。
说实话,现在江左浮生剩下的十一篇,连“新建文件夹”阶段都没到呢。
这时候催稿,他哪有稿子交给计云?
所以陆北顾旋即转移话题道:“怎地有空来此?”
“自是州学放假了。”
计云笑呵呵地说道:“合江法王寺的沐佛节法会在泸州最为盛大,便随两个友人前来一观,正好想到陆公子在合江县学,就来寻你了......陆公子不会还没写稿子呢吧?”
“当然不会!”1
陆北顾面不红心不跳:“已经在构思了,写出一两篇来不过是须臾之事。”
“那就好,那就好。”
计云也只是顺路并非专程过来催稿,所以并不急迫,而是转而问道:“这是刚回县学?”
“是,因着有事,随上官去了趟成都。”
陆北顾说道:“我先把东西放回去可否?”
计云自无不可。
很快,陆北顾把东西放回了他县学的学舍,锁好门以后出来找计云。
“去哪?”
“两个友人正在茶铺歇息,一同去吧,我为你引荐一番。”
陆北顾点了点头,跟着计云开始走。
对于合江县城,其实他并不熟......前身比较自闭不喜欢闲逛,也没有朋友找他出去玩,所以除了县学周围这一圈大概清楚,其他地方也没怎么去过。
往南走了两条街,计云引他到了临街的一间茶铺。
陆北顾掀开竹帘,迎面扑来一阵混着茶香的热气。
茶铺里只四五张榆木桌,墙角炭炉上煨着烧水的粗陶壶,“咕嘟咕嘟”吐着白雾。
其中有一桌上,对坐着一对男女,见计云带了个不认识的人来,眼神中闪过一丝诧异。
计云在门口的旧毡垫上跺了跺靴子上沾的泥,瞥见柜台后头立着个戴青布头巾的老丈,正用竹勺往陶罐里添茶叶。
“两位客官可要饮些什么?”
“小店有各种的雨前散茶,还有今年新制的紫苏饮子。”
计云好奇地探身去看:“紫苏饮子?是跟酸梅汤差不多那种吗?”
“小官人好见识!”老丈咧开缺牙的嘴笑了,“乃是紫苏叶、桑白皮、青皮、五味子、杏仁、陈皮熬的,通常会兑些梅子汁,喝起来酸甜解腻。”1
“那来一碗,我不喜欢喝茶。”
计云转头问道:“陆公子喝什么?”
“我喝散茶。”
老丈点点头,揭开陶罐,舀出好几勺琥珀色的汁水放到大碗里,酸甜气息扑面而来,又去后院地窖里拿了两小块储存起来的冰块出来。
宋代储存冰块主要是两种办法,一种是冬天时到河面上将冰切成一块一块的,然后让它们漂浮在水面上继续冻结,当冰块的厚度达到三尺时,把冰块运到事先挖好的地窖里面做好隔热的措施,并在每块冰块中间放上锯末等东西,就可以保存到夏天使用;另一种是前唐时候发现的,直接用硝石放到水里,然后水会结冰。1
不过茶铺之类的地方,都会采用第一种方式。
因为这里旁边就挨着长江和安乐溪,冬天天气最冷的那段时间,安乐溪两侧靠岸位置的水面是会结冰的。
相比于还要花钱买的硝石,这些冰都是可以直接无成本获取,只是费点凿冰的力气罢了。1
而且来喝饮品的客人,其实也不大喜欢硝石做的冰,都觉得对身体会有不好的影响......其实没啥事。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