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队伍走了半日,直到夜里时,距离山上的雪线已很近了。
队伍在山间找了一个平地,就扎营休息。
这里的星空看起来很低,好像是只要建设一座高楼就能够碰到天上的星星。
明亮的月光下,还能看到风吹过时,远处的草地也如同海浪般起伏。
如果总结一下自己的人生,李斯觉得若当初不入秦,可能自己这辈子也会拜在其余六国的一个名仕府中,从此当个谋士。
这样的生活或许也会很安宁,但只要没一统六国,战火就会继续,也早晚会危及自己。
李斯从未觉得自己有什么大义,也许会活得更加自私自利,并且对一些小事也会计较很久。
思量想去,李斯找到了看守在营地外的章邯,与他长谈了一番。
在谈话刚开始的时候,李斯能感受到章邯是有拒绝的情绪在,但他也不会明着说拒绝谈话。
于是,李斯也只能在章邯面前自说自话,这个过程很无趣,直到说得有些累了才去休息。
第二天,李斯回想着昨晚与章邯说过的话,大抵是想要告老了,才会与章邯说这么多。
甚至,李斯也回想不起来昨晚说了什么。
翌日的早晨,皇帝就下了山,回到武威县又休息了几天之后,准备继续西巡。
在离开武威县之前,李斯还写了书信,让人交给公子扶苏。
而后,李斯继续坐在皇帝的车辕上,继续陪着皇帝西巡,并且等回到咸阳之后,他李斯就可以脱去了丞相的衣服,从此不再过问国事,继续安稳的度过自己的晚年,这大概是所有人都想过的生活。
李斯觉得,当年的韩非曾经也想过,他一定也想要等到了晚年之后,过上这样的生活。
再一想,李斯觉得自己的晚年的生活,应该是极其孤独的。
他韩非死了之后,他李斯就失去了所有的朋友,等他告老了也不会有人来拜访,更不会有人来喝酒祝贺。
余生,就在咸阳的大宅内安静的过着。
在来河西走廊的路上,李斯就帮皇帝书写了旨意,送去了咸阳给公子扶苏,让公子扶苏主持骊山陵事宜。
李斯觉得等自己在咸阳的府邸度过余生之后,也会等到一个赏赐,从此葬在陵寝中,这就是最后的念想了。
车驾正在离开武威县时,李斯得到了一卷书信,书信是御史陈平所写。
李斯很意外,这个叫陈平的御史竟然会给自己写信。
而且在信中,陈平说毛亨走了,走之前还大醉了一场,还将他这个丞相骂了一顿。
李斯苦笑地看完这封书信。
“谁的书信?”
“是潼关送来的书信,毛亨走了。”李斯将书信递入车驾。
半刻之后,车驾内传来了话语声,道:“你李斯真是遭人厌啊。”
听到皇帝的话语,李斯回道:“只有毛亨敢厌臣,因他是臣唯一一个还活着的朋友了。”
“可如今他也走了,不再领会你的情谊了。”
李斯有些发愁,他觉得毛亨在信中说了他要沿着当年老师荀子的足迹,再走一遍天下。
以自己对这个朋友的了解,毛亨一定在潼关积攒了一些钱财,而毛亨又是一个不会打算的人,他在外面花光了所有的钱之后呢,恐怕他会饿死的吧。
这不是李斯的胡思乱想,十二年前,他毛亨就不想领受好意,不想因他李斯的情面留在关中,一气之下就离开了。
可后来呢,不出半年,他毛亨就快饿死了,又回到了关中。
现如今又过了十二年,他毛亨又要走了,李斯叹息一声,低声道:“也不知道这一次,他若又快饿死了,会不会再回来。”
走就走了吧,上一次毛亨走的时候,他李斯也没有挽留。
是公子看在情面上,又留下了毛亨。
现在,毛亨要走了,公子不会再给他情面了,是他自己要离开,李斯更不会在挽留。
在人生态度上,李斯很羡慕张苍,张苍绝对不会去管毛亨的死活,并且会很尊重毛亨的决定。
因张苍从来不会劝人。
年轻时的张苍就知道,但凡是劝人回心转意的事,到头来都没有好结果。
劝人做正确的事最没用了,也是最没有意义的,所以尊重他人的命运,这就是李斯对张苍的认识。
现在,李斯也想这么活着的,忽然间想明白了,他李斯还没张苍活得明白。
“你说,以后真不会再有诸子百家了吗?”
李斯回道:“臣也不知。”
嬴政道:“毛亨说不会再有了。”
“臣以为,当年列国征伐时诸子的名望都太大,列国为了拉拢一名仕许诺其厚礼,这厚礼无非是土地,婚约与贵胄地位,诸子的影响力太大了,列国为了争夺诸子名仕抢破了头,这种事其实是不对的,列国也会为此开战,公子不是不允许诸子继续流传,扼杀了诸子的名望,往后天下人只能读秦书。”
李斯道:“当年臣说起禁私学,公子觉得与其禁私学,不如掌握书籍,人们需要一统的理念,就必须有一卷书教导人们这么做,那就是大秦的书,这世上不能再有因名仕一句话,而令天下学子一呼百应的事发生。”
“教化尤其重要,只要支教扩大规模,教书的人越来越多,那么天下名仕就会消亡,因人人都能读书,臣更明白读书是难分高低的,等人们都懂了如何分辨谎话与真话,这天下也就不再有名仕了。”
“正因如此,往后的人们会更加追捧前贤的书籍,也会敬重诸子百家的学说,以臣所见,也仅有如此。”
车驾内陷入了沉默,皇帝也在思考。
从河西走廊前往北方还要经过乌鞘岭,当皇帝的车驾真的进入了乌鞘岭,送行的队伍中娄敬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涉间站在原地,看来还要先目送皇帝的车驾走远。
娄敬先去见了韩信。
依旧在雪山下牧马的韩信看着书,身边是正在睡着的儿子。
娄敬走上前道:“皇帝走了。”
韩信没有抬头,而是翻过一页书,道:“今年的从关中送来的新书真有意思。”
娄敬问道:“丞相府说了,我们身为官吏也要学,学到老活到老,以前的旧想法都要摒弃,为了新时局要寻求新的理念,寻找更高效的治理方式。”
一时间想不到该说什么,娄敬干脆将昨天送到河西走廊的文书上的最重要的一句话,说了出来。
韩信自然是看到了那卷文书的,而且是单独给了一卷。
娄敬又道:“听说丞相与大将军在雪山上说起了月氏人,你说以后会不会还会打仗?”
韩信翻了一个身,仰躺着继续看书。
娄敬接着道:“我很担心咸阳,陈平觊觎西域这么多年,他肯定会向公子与皇帝进谗言,说不定会说动皇帝与公子西征月氏。”
韩信道:“你是在嫉妒陈平,才会这么说。”
娄敬道:“他现在是御史了,有直接向皇帝禀奏的权力,我是在担忧社稷。”
一想到要打仗,韩信就放下了手中的书,娄县令的话不无道理,陈平此人太过狡诈了,说不定他真的会进谗言了。
可那又如何,他韩信还能去插手丞相府的事?
自从北伐一战砍过人之后,韩信是真的觉得打仗很累。
如果不打仗,就可以在这里一直养马到终老,再多生几个孩子,那样的生活该多好啊。
娄敬看到送别皇帝的队伍也回来了,又道:“也罢,若陈平这么向皇帝进谗言,我娄敬也只能身先士卒,亲自带着兵马西征月氏了。”
韩信点了点头,依旧沉默。
娄敬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韩信也是个很无趣的人,这河西走廊的人都是这样的无趣。
回到了他的县府,娄敬就先忙碌县里的琐事。
一看到这些琐事,娄敬就心烦,他陈平肯定不用整天面对这些琐事,他现在一定在咸阳过得很好。
始皇帝四十年深秋,在西巡的路上,偶尔会有书信送到车队中,告知皇帝与丞相如今国事依旧平稳,国家很安定,今年又完成了一次考试,选用官吏两百人。
皇帝的儿子公子扶苏依旧在履行承诺,让庶民读书为吏,而不是像以前的六国那样,靠着名望与名仕举荐为吏。
李斯看着看着就笑了,因他看到了公子在书信中写了六国旧贵族的抱怨。
他与皇帝走在漠南的草地上,诉说着以前的事情,当年他李斯为了谋求一个官职,十分艰辛,贵族与名仕看不上他李斯的才华,最多给他一个跑腿的文吏之职。
“臣离开时,还骂了他们,从此以后在那六国的贵族中,恐怕再也不用有人用臣,因臣骂他们是米仓中的鼠。”
现在的李斯真的出了一口恶气,当公子选用庶民为吏而弃当年的旧贵族,那些已落寞的旧贵族都会觉得公子扶苏是为了他的老师在报复当年的他们。
因当年他们也弃了李斯。
人生真的很有意思,公子扶苏故意将六国旧贵族的抱怨写上,如果不是皇帝在身边,李斯真想放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