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直到孩子休息了之后,夫妻两人坐在鱼池边,说起了频阳公的事。
频阳经常有书信送来,这些书信都不是王翦亲自写的,多数都是一些口述,让别人写下来送来宫里。
看着妻子递来的一张纸,纸张原本所写是有一句,今天吃了豆腐,豆腐很咸肯定叔孙通没有做好,他要赔老朽买豆腐的钱,而后这句话被一笔划去了。
大概是王翦说出这句话时,又后悔了,让人划去了。
可扶苏从划去的墨迹,还是能够看清纸张上所写的原本的话语。
其实频阳公是一个很可爱的老人家,从这些细节来看他老人家的晚年生活即便是有些糊里糊涂的,但应该还算是过得自在与惬意。
扶苏常听妻子说以前的事,在一统天下以前,王翦其实过得并不好,尤其是攻打楚国之前,王翦整夜整夜的不能入眠。
而在此之前,王翦在秦廷也是十分谨慎小心的。
当初妻子这么说,扶苏觉得应该是王翦觉得在秦国的历代功臣中,他的前车之鉴太多了。
后来,王翦进入函谷关,得到了封赏之后,又开始了闭门不见客。
直到现在,王翦才觉得自己过得好一些。
正如妻子所言,扶苏觉得她的话是很有道理,因自己是秦公子的身份,不能轻易去见王翦,就算是主动去见没有别的意思,他老人家也会多想。
“家父会照顾好爷爷,公子若去了频阳,恐怕爷爷会吃不好睡不好。”
扶苏颔首道:“我知道了。”
白露时节的早晨,关中迎来了一场大雾。
阳光升起的时候,早晨的浓雾还很重,一骑骑快马出了咸阳城。
他们带着始皇帝的诏命,告知天下,所有参加支教的人都能够参加考试,能够通过考试入仕,也能够进入学士府,享受俸禄。
这个消息一出咸阳城,在关中各县炸开了锅。
家里有孩子在读书的感到庆幸。
其实始皇帝的诏命不只是如此,今年所有有户籍的人都能够参加考试,只要拥有户籍,且没有犯罪,除却商人与刑徒都可以参加考试。
这个消息一出,不出三天整个关中各县的人们都知道了,此事也成了人们的谈资。
叔孙通坐在商颜山山腰处的凉亭中,当年公子扶苏就是在这里俯瞰整个渭南。
现如今叔孙通坐在这里,想起来当年的许多事,公子扶苏终究迈出了这一步,从此以后这天下再也离不开支教了。
“他们说出考卷的人,并不只是大夫子。”说话的是辛胜。
辛胜现在需要拄着拐杖走路,他又看了眼还神采奕奕的叔孙通,道:“这些就老夫老得最快。”
叔孙通笑着道:“公子还是希望支教的,只有与国家的人才选拔结合在一起,才能让支教持之以恒,一代人接着一代人,绵绵不息。”
辛胜道:“当真会如此吗?”
“嗯。”叔孙通十分肯定地点头,他道:“当天下的庶民都知道读书与支教可以改变他们的一生……”
言至此处,叔孙通深吸一口气,而后又缓缓吐出,他一手负背,抬首道:“有些事人们一旦经历过了,切实得到了益处,那么天下人就会趋之若鹜,不管以后的天下怎么变,不论这皇帝谁来当,支教与考试就会一直延续下去的。”
辛胜不知道叔孙通何来的这般笃定,他道:“以前老朽陪着公子守在渭南,公子常说建设国家是很难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公子也快年有三十了吧。”
叔孙通回道:“公子扶苏,今年二十有七。”
辛胜道:“那正是一生最鼎盛之时。”
叔孙通低声道:“当年的人们幸得一强国,幸得一明君,七国争雄总是一国强一国弱,数十年之后,形势互换……起起伏伏也没有变化,每当战争要来,人们就会举家搬迁,从齐国搬到楚国,从楚国搬到秦国,再从秦国搬到魏国。”
“现在好了,越来越多的人要来关中,丞相李斯善用迁民之策,公子扶苏更是如此,利用迁民之策强大关中。”
辛胜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也不知道叔孙通之后又说了什么,他是被一旁的仆从推醒的,原来叔孙通早就离开了。
辛胜一边拄着拐杖往山下走,道:“这叔孙通真是絮叨,听得老朽都烦了。”
也有一批最开始的就参与支教的人,他们支教多年了,并且品行与成效都已考核过关,这些人可以直接入学士府,他们是稂,隹,乌桑与王馀,以及其余支教的各个人。
今天对隹来说,是十分重要的一天,他今天穿上了学士府的官服,听说这是由当年博士府的官服改出来的。
咸阳已派来了车驾,隹从潼关坐上车驾一路朝着咸阳城而去。
直到下午时分,他才来到了咸阳。
当他跟随着两个文吏来到学士府的门前,身为这里的新学士,他有些迷茫,也不知所措,他从未想过他的成就可以让他坐在这么高的位置,虽说不如当年博士那样可以参加秦廷的廷议,但却能编写典籍,甚至主持与调配支教事宜。
隹在这座黑压压的学士府门前站了良久,他恍惚中有一种感觉,只要他走入了这里,他的人生就不一样了,但他可能也就不能再回到孩子们身边。
正迷茫时,隹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稂。
稂就是一个骗子,他说继续去支教,他确实去支教了,可他说三五年就回来了。
现如今又过了三年,稂至今没有回来。
隹询问过稂的父母,才知道稂在夏天时就让齐郡的官吏顺带带来了家书,从家书中隹才知道,稂竟然在琅琊县成家了,就住在了琅琊县,还有孩子。
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时,隹受到了莫大的打击,他将原本准备的酒水一夜之间喝完了。
那是他原本留着迎接稂回来了。
可毕竟是一起长大的,隹又理解了稂,因隹也成家了,他也有了妻小。
学士府紧挨着御史府,这里很忙碌,往来的官吏很多,这些官吏他一概不认识,又在这里站了一个时辰,也没见其他人来这里,至今只有他一人。
傍晚时分,刚忙完一天工作的扶苏问了学士府的事。
田安回道:“是有一位学士去了学士府,可他连门都没有进,而是了一卷信,就又回了潼关教书。”
说着话,田安将书信递上,
扶苏打开书信看着其中内容,直到看完总算明白隹的意思,他是一个只会教书的人,他不知道如何在学士府做事,也不知道该如何进入秦廷,他愿意领着学士的身份,从此扎根潼关,继续他的支教。
扶苏看罢这卷书信,就这么坐着沉默了好一会儿。
程邈带着一个包袱而来,他道:“公子,这是学士们的书信。”
等人来到了近前,打开包袱,扶苏见到了一张张写满了字迹的文字。
扶苏打开其中一卷,这是一个叫白麦的支教夫子所写的,他说他支教繁忙,感谢秦廷给予他的学士身份,他支教已有六年了,他最初在蜀中支教,而后带着学子回到了关中,继续着他的支教事业。
白麦一直在书信中道歉与感谢,可他已离不开支教了,离不开那些等待着他教导的孩子,他从孩子们的眼神中看到了对学识的渴望,以及孩子们眼中的光。
如果让他来秦廷为官,而离开那些孩子,他做不到,只能领了学士之名,却不能来咸阳任职。
扶苏又打开第二封信,这封书信是乌桑所写的,这个孩子原是西戎人,他现在正在陇西教书,他还见到了乌氏倮。
接着扶苏打开了第三封,第四封。
这些书信无一例外,他们都愿意继续支教,却推辞了在咸阳任职的机会。
程邈也看了几封,他觉得鼻子发酸,公子扶苏制定了支教之策,原本……公子从未要那些孩子回报过什么。
而现在他们远赴各地支教,却拒绝了公子扶苏的回报。
是他们的使命感也好,还是公子扶苏的恩情也罢,可能其中有很多人都没有见过公子,而这些人却想用支教,用一生来回报公子扶苏。
程邈吸了吸鼻子,他扭过头。
田安见到了程邈双眼已红,便示意他先离开。
程邈注意到了田安的眼神示意,先行礼告退了。
扶苏还在看着这些书信,走到回高泉宫的路上,又在一封接着一封的看着。
人生有很多意义,每个人都有他们自己的选择。
其实不止是隹,还有很多正在支教的新学士,他们都没有入咸阳任职学士,据扶苏所知,在关中被列为学士的支教夫子有十余人,可是他们都没有来咸阳。
至此,直到一天早晨寒霜覆盖了整个关中平原,学士府依旧是闭着门,没有人来学士府任职。
那些新任的学士依旧在各地任职,有人问起了这件事,听了之后也颇为敬佩那些支教夫子。
在春秋列国时期,也有一些人,有着极强个人光芒,譬如说信陵君。
但现在的咸阳,不像以前那么的冰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