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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三十五章 一个熟悉女人的来信

  著名的艺术评论编辑,《油画》杂志的栏目经理,艺术总监安娜·伊莲娜在自己的房间之中进行了为期三天的认真长考后,这天清晨终于来到了顾为经的病房。

  她看了一眼奖杯上的文字,以及那张作为奖品的10000新元的支票。

  伊莲娜小姐突然想起——

  除了那位CDX画廊的画家以外,侦探猫也“输”掉了这次双年展。

  顾为经在他生涯中第一次双年展上大获成功,同时过去几个月风头无两的“侦探猫”在她生涯的第一次双年展上则遭遇了滑铁卢,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意味着伊莲娜小姐生涯第一次给别人策划展览,同样也收获了失败。

  艺术展严格意义上也不存在失败。

  因为定义里,它本就不是跑步竞赛,更像是一场“秀”。

  是也好,不是也罢。

  安娜向来不喜欢任何意义上的落于人下的滋味。

  放在往日,女人会为了这样的事情郁闷很久,想要拿着“小皮鞭”在文字栏目啪啪啪抽打些倒霉蛋儿才算罢休。

  今天——

  她仅是同时为这件事情感受到高兴又感受到难过。

  相关念头在安娜的脑海里快速一闪。

  她轻笑了一下。

  安娜走到桌边,一手扶着拐杖,把随身带来的那个文件夹放在桌子上,一只手拿起茶壶。

  “谢谢,我不渴。”

  顾为经望着安娜的动作,担心她摔倒,说道。

  “没关系,反正是我倒给自己的。”伊莲娜小姐笑吟吟的发表锐评。

  顾为经安静地闭上了嘴巴。

  “如果我说错了,提醒我一下。你明明得到了双年展的金奖,我们在那次咖啡馆的见面的时候,你多次提到了对于奖项的渴望——”

  年轻人轻轻地嗯了一声。

  顾为经来参加双年展,便是为了要拿奖,他从未掩饰过自身对于奖项的渴望。

  “但看上去你并不那么开心。”

  安娜说道。

  “我蛮开心的。”顾为经说。

  “骗人。”伊莲娜小姐把茶杯放在一边,她心里想。

  铛铛铛,敲黑板画小课堂重点。

  顾为经小朋友,当伊莲娜老师在对你说——“要是发现我有判断错的地方,就提醒我一下的时候”可不是让你真的死鸭子嘴犟的。

  这是设问句——

  “你不开心么?”

  “是的,你不开心。”

  安娜是要让他深刻的意识到自身的错误的。

  “哦,对了,告诉你一件事情,‘Peter’没有死。”她突然开口。

  “谁?”顾为经愣了一下。

  “赫尔曼·F。”伊莲娜小姐随口说出了一个德国式的名字,“他是这场绑架案谋杀案的主犯,就是拿着自动步枪的那个中年男人,他给自己取的代号叫做皮特。皮特·格利芬,动画片《恶搞之家》里的老爹。”

  “他没死么?”

  顾为经震惊了。

  他回忆着对方就在自己面前,随着枪声响起,脸颊上沾放出大蓬大篷的血水,然后原地倒下的可怕场景。

  被一枪开了瓢都没死。

  他是什么传说之中的日耳曼超人啊。

  “穿了防弹衣么?可——”

  “是的,没死,警察说他中了三枪,一枪从左侧肩颊骨下方穿入,一枪打在他的腹部,一枪打在了头部。刮过了嫌犯的十二指肠的那一枪是最危险的,肠内的粪便污染腹腔造成了感染。脸上那枪看上去吓人,子弹其实只是从侧面贯入,从左腮处穿出,打穿了他的脸顺便带飞了3颗牙齿而已。”

  “他无疑是毁容了。”

  安娜说道。

  “但他其实比你还更早脱离危险期呢。今天下午,应该会有人找你了解一下相关情况,我会请个律师陪同你。”

  “不过。据我了解的情况,当时你和嫌犯的直线距离大概是五米左右的样子。”

  女人侧过头。

  “回忆一下。我那时听到了枪声应该在五声以上,这个距离,打不中比没打中难。打不死比打的死难。”

  顾为经无言。

  他知道自己射击很没谱,一直奔跑到很近很近的距离才开的火。

  何止是五枪。

  顾为经怕不保险,当时应该把子弹全部打到空才为止。

  打煮熟的鸭子,还能打的这么飞。

  什么善良之枪啊。

  “我没有在想那天的事情。我也是在救我们自己。”

  年轻人摇摇头,耸了一下肩膀。

  顾为经示意他的心理状态并无那般的脆弱,伊莲娜小姐无需特意额外关切他的心理状态。

  伊莲娜小姐并没有因此就被敷衍过去。

  “还有——”

  “我看过了你的检查报告,在岛上的那段时间,你时常感受到眩晕和头痛是有具体的原因的。”

  女人平静的说道。

  顾为经的手指颤了一下,这次他不再说话了。

  在清醒过来以后。

  主治医生率先找他谈了一次话。

  是啊。

  他会觉得头晕,头痛,呕吐反应是有原因的。

  除了受伤和风寒以外,主治医生跟他说——检查的过程中,发现他的眼压有点高。

  换句话说。

  顾为经出现了青光眼的阳性反应,而眼压升高便会造成一系列的相关连锁反应。

  医生告诉他,这件事的病因不好说,造成青光眼的病因有很多很多种,遗传因素,外伤,心理情绪的过度起伏等等等等。

  他让他放松心态。

  顾为经高烧期间,医院便已经安排专家为他进行了房水的手术,只是这个病需要进行长期的观察与用药。

  医生跟他说了很多很多的话。

  他还告诉他,五大联赛里也有知名的守门员是青光眼的患者,维持好正常的生活就行了。

  “戴维斯你知道么,荷兰的门神,人家小时候就得青光眼了,这些年不还是很成功么。”

  顾为经笑着对他点点头,正如他此刻笑着对安娜点点头一样。

  “塞尚、莫奈、黄宾虹……大艺术们经常都是眼病和精神疾病的患者,有些还是做眼科手术做的死掉的。那么,我又离他们更近了一点不是?”

  他温和的说道。

  主治大夫听完顾为经的话以后,爽朗的大笑,大概是很肯定顾为经的精神状态和乐观精神,拍拍小伙子的肩膀,就带着助手和学生溜达到别的病房去查房了。

  安娜既没有笑。

  也没有拍肩膀。

  她只是同样平静地盯着顾为经端详,像是看一只画着笑脸的玩偶。

  顾为经又朝安娜再次露出了笑容。

  安娜还是不笑,只是盯着他看。

  顾为经觉得自己被这个目光一眼望穿,所以他偏开了目光。

  顾为经一直都分外敏感。

  无论主治大夫和他说了多少宽慰人的话,谈笑风生间告诉他那位门将先生曾经神勇的扑出了多少粒点球,告诉他,长久积极的治疗往往能够分外收获不错的结果,十年、二十年,乃至几十年都是可以维持眼压的。

  他都依然听出了主治大夫的言下含义。

  这种病,如今也没有一个能够称得上百分百完全完美的解决方案。

  顾为经问大夫,要是控制的不好会怎么样。

  大夫笑了笑。

  “人的视觉神经是很脆弱的……受到压迫,也许……会失去视力。”

  主治大夫的语气很温柔,可世界上有些事情从来都是不温柔的。

  顾为经那时也偏过了头。

  他想避过那一刻空气里尴尬的沉默,也想避过医生眼神里的某种关怀。

  等他等了几秒钟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医生已经换上了开朗的神情。

  “但我们不要控制的不好。”

  主治大夫对他说。

  顾为经等了几秒钟,这一次,等他再抬起头的时候,安娜还是在那里盯着他看。

  一动不动。

  如同冰做成的雕塑。

  “你听说戴维斯么?荷兰队的门——”顾为经想要换一点乐观的话题。

  伊莲娜摇摇头。

  “不知道,我也不关心。”

  她说道。

  顾为经有住嘴了,他稍微有点不快,又偏过了头。

  安娜站在桌边,打开了桌上她带过来的文件架。

  文件架的最上方是一本《油画》杂志。

  “我带来了最新出的一期特别版的《油画》杂志给你。”伊莲娜小姐瞥了一眼沙发上刚刚离开的曹轩所带来的那本。

  “看来你已经有了。”

  安娜把杂志直接放到一边。

  “那我来是要完成一项答应你的承诺的。”

  女人说道,她从文件夹里取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

  “我答应过,等到一切结束我们回到了岸上,便把那天没给你的信交给你。”安娜说道。

  顾为经点点头。

  “谢谢,放在那里就好,等过几天我——”

  “躺在那里,闭上眼睛,我读给你听。”安娜根本就不理睬顾为经,把他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女人拆开信封,露出里面的信纸。

  处理重要的事情的时候,伊莲娜小姐小姐喜欢仪式感。

  写艺术评论也很像是弹钢琴。

  如今电子乐器发展演变得很高级。两万美元价位的雅马哈或者罗兰的电钢琴宣传里完全能够胜任大型钢琴演出的需求,旗舰级的钢琴全配重键盘,无限泛音,全仿真的立体建模音源。

  电钢琴日常维护起来方便快捷,永远也不需要调音,实在要是真的对声音质量有吹毛求疵般的需求,也可以直接用那些花了极大成本采录的顶级软音源。

  然而。

  真到了大型演出的场合,音乐家们还会选择始用真钢琴。他们觉得真钢琴更有温度,声音更温暖,更有弹性。

  发音板所传出的琴音会随着音乐厅的空气变化,随着四周的温度和湿度的变化而变化。

  因此。

  它就显得更有呼吸感。

  伊莲娜小姐真的弹古典音乐的时候,还是喜欢使用庄园里的那座气势恢弘,琴体重量超过半吨的九尺琴。

  如今电子化办公这么发达。

  真到了写一些在伊莲娜小姐心中非常非常重要的艺术评论的时候,她还会使用纸笔。

  钢笔的笔尖滑过纸面的感觉与击弦机扣动琴弦的感觉也相似,会更有呼吸感。

  安娜把信纸拿在手里。

  “《有关K.女士和G.先生》。”

  女人读出了这篇文章的开头提目。

  她的语气稍作停顿,转头看向顾为经。

  “看?”

  她终于笑了一下。

  “小画家,我对你的了解,要比你以为的要多的多。”

  所以。

  你只需要躺在床上,乖乖得听下去就好了。

  不要你以为,要伊莲娜小姐以为。

  「小时候,姨妈请来为我教授十九世纪法语文学的维尔曼先生是巴尔扎克的粉丝,巴尔扎克的《高老头》因为行文中大量的动物类的比喻运用,被评论界称之为‘巴黎动物园’……」

  伊莲娜小姐开始一行又一行的念了下去。

  她以巴尔扎克做为起点,谈艺术家的人生也谈艺术家的脆弱。

  「……当他们走出画室,阳光穿透黑夜照在他们的脸上,耳边听见清晨公交车的喇叭声的时候,他们又变回了脆弱普通人。没有三头六臂,没有超人一样坚不可摧的体魄。他们拥有着和普通人一模一样的悲伤以及绝望。」

  「这是人类的共性。」

  「……表现主义大师阿尔梅达是意大利人的……让我们去谈谈毕加索,这位历史上最为成功的画家,当他第一次来到巴黎的时候……随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

  顾为经听着安娜抑扬顿挫的声音。

  他闭上眼睛。

  渐渐得沉了进去。

  忽然之间,顾为经想起了之前曹轩开口询问他的那个问题。

  「你有什么需要的么?」

  「你想怎么处理这个愿望都行,如果你有一天想要管我要一件礼物,那么不妨去向我开口。」

  顾为经刚刚交谈时以为,那是曹轩兴之所来时的随口许诺给小孩子的礼物。就像老杨削好了一个大苹果后,递给他。

  这一刻。

  在伊莲娜小姐的声音之中。

  他意识到了那是曹轩在向他表达关切的方式。

  伊莲娜小姐看穿了顾为经的恐惧,顾为经那种姑作轻松的姿态没有能够骗过安娜,也没有骗过曹轩。

  曹老爷子的很多举动,往往要过后,在某个契机之下,顾为经才能回味出其中的深意。

  他们最开始的第一次对话,年轻人回味到了今天。

  曹轩的那个承诺,顾为经则在安娜为自己读信时,才猛然惊觉其中的含义。

  顾为经不想提生病的事情。

  所以。

  曹老爷子一个字都没有提。

  他看穿了顾为经的态度,看穿了他的恐惧,也看穿了他的敏感。他用一种温和的方式提醒自己。

  勇敢当然是一种智慧。

  有些时候,愿意去向别人开口求助,愿意把自己不那么坚强的一面暴露在人前,也是一种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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