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不是一件坏事,让更多不知道他的观众,知道了他。让原本只是匆匆一瞥的评委和嘉宾们,牢牢的记住了他的名字。”
穿着白衬衫的记者笑笑。
“他的作品,他的画,两个身份是在互相成就的。”
“那我更希望他是以一位优秀画家的身份,被人们牢牢记住的。”刘子明也笑笑,“无意冒犯,但我说实话,我不是说两者身份有高有低,可……一位好的画家,他随便说些什么,都能成为深刻的行业见解。”
“而一位优秀的评论家——他们也许能转型去做策展人,乃至艺术风尚的倡导者。”
“但他们转型去画画,相比前者,恐怕要面对更大的困难。”
“他们是伯乐。伯乐忙着去发现千里马就够了。自己真哒哒哒的在赛马场跑起来,却未必能跑多快呐。那可不是光动动嘴皮子就行的事情。”
记者站在原地。
眨巴眨巴着眼睛。
这语气听上去带着刺。
这话说的大概约莫应该,不是在揶揄那位《油画》杂志的伊莲娜总编吧。
不会吧,不会吧。
他总觉得,刘子明的语气里,有那么几分对于安娜·伊莲娜的阴阳怪气。
早在访谈结束的当天,消息灵通的人就得知,《油画》杂志会抓紧时间马上以这个内容,出一篇特刊出来。
《油画》很少会出特刊。每一次都是有全行业瞩目的大消息,或者有鼎鼎大名的艺术家巨擘离世,才会临时出一期怀念性质的回顾杂志。
比如。
五十年代,杂志社就因为杰克逊·波洛克的猝然离世,出了一期专门的纪念刊物,全刊总计44页,映照这位让美国艺术行业脱离欧洲审美标准的艺术家短暂而又辉煌的44年的人生。
但这一次,所有人都知道,它们一定会出的。
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惊讶的地方。
这件事的意义之于《油画》,丝毫不亚于之前的“缪斯计划”。
为了那幅《雷雨天的老教堂》,杂志社派到新加坡的报道团队,哪怕是全员加班加到心脏病发作,也会叼着硝酸甘油,在打字机前做出一期内容丰沛的杂志出来。布朗爵士那边就算脑子抽掉了,也不敢在这种事情上,以理事长的身份给安娜下绊子。
封面内容自不必说。
肯定是《雷雨天的老教堂》。
据说。
安娜·伊莲娜会亲自负责那场访谈,“雷雨天的老教堂”、“失意者的基金会”以及与女画家卡洛尔相关的文字撰写。
不光如此。
一“画”得道。
鸡犬升天。
做为论文的两位撰写人,酒井胜子以及顾为经,两位年轻得发指的画家,也得到了这份鸿运的关照,各自能在本期的杂志里获得一篇属于自己的栏目专访。
这实在是太让人心生嫉妒了。
画家能登上《油画》杂志的第三版,比登上《纽约时报》第三版还意义重大。
一来。
他们各自都拥有整整一个独立的版面。
二来。
《纽约时报》是著名的报业巨头不假,报业集团的总市值要比《油画》杂志贵上不少。
然则。
术业有专攻。
报业巨头有很多,《纽约时报》不是唯一的。
它难以称得上是美国的新闻老大,它叫纽约时报,但它甚至都难以称得上是纽约本地新闻行业唯一的老大。
《油画》杂志社却是唯一的。
它叫“油画”,人家真的就是所有与“油画”相关的艺术行业里的至尊,不光是“油画”,还有水粉,水彩,版画……
它是货真价实整个欧洲艺术评论行业的第一名,并能把第二名远远的抛开。
艺术家能登上《油画》杂志的意义,可能比不上文学家拿个诺贝尔文学奖或者龚古尔奖,但最起码能相当于文学家得到了一篇《巴黎评论》的专访,相当于获得了某种顶级创作者的光环认证。
《巴黎评论》为三十四位诺奖得主出过专访,就算没得奖的那些,村上春树、玛格丽特·尤瑟纳尔……每个人也都是文坛大佬。
《油画》杂志则为二十世纪以来,几乎所有在欧洲备受认可的艺术家出过单人的专访。将五十年代以后的很多重要奖项的多数获奖者都囊括在内。
而从今以后。
顾为经和酒井胜子,他们也是其中的一员了,可能也是这些金光闪闪的名字之中,最为年轻的两个人。
实在是让人羡慕他们的好运啊。
这场双年展里的很多评委,他们都没有这样的待遇呢。
这项访谈工作本来是由副主编纽兹兰先生负责的,就在大家以为又是一场艺术行业里的佳话即将诞生的时候,少数业内消息比较灵通的人前不久得到了消息。
就在本周一的时候。
伊莲娜小姐的私人秘书打给了纽兹兰一个电话,叫停了对于顾为经的访谈。
碰巧。
记者先生便是这样消息灵通的人士。
“名人画有优点,亦是负担。社会往往期待着专业的画家有一种不染尘埃式的执着。人们会担心画家的‘艺术性’会被‘名气’所消耗。会担心他在其他方面获得了这么大的关注,获得了这么大的成功,也付出了那么大的精力,所以……他就不是一个好的专职画家了。”
刘子明嘴角带着一丝笑容。
“真是一场悖论。”
“有些时候,即使是自认代表着艺术权威的评论家们,也不能逃离这场悖论之外,担心自己的权威受到质疑。连那些本最有资格无视这些束缚的人,依旧被笼罩在束缚之中,这真是分外令人伤心的事情。”
“有些时候,世人的议论,比金钱的束缚更难挣脱。我真觉得,就算是最公正的艺术评论家们,也很难不带任何偏见的看待一个人,看待一幅作品。”
“什么是偏见呢?”
记者轻声反问道。
他很有哲人气质的说道,“所有的主观情感,你都可以说它源于一种偏见,不是么?”
他和刘子明做着快速的对答。
好似是两位棋道高手,在海边的棋盘上下着快棋,在潮声之中你来我往,互相提子落子,黑白交锋。
记者一边对话,一边在心中暗暗的腹诽。
真的吧。
真的吧。
这位刘先生肯定也是消息灵通的人,他果然是因为《油画》杂志决定取消掉了对顾为经的专访,因此才心生不满的吧。
记者在心中忍不住想着——
不是他说。
这屁股坐的也实在是太歪啦。
在顾为经获得了这么大的关注的情况下,《油画》杂志却反而取消掉了对他的专访。
外人看上去不可思议。
记者先生其实挺能理解,这里面的逻辑的。
在这种情况下,《油画》杂志其实挺难做的。
到了《油画》这个等级,人家早就不需要什么噱头去吸引流量与金钱了。
它便是流量与金钱本身。
它要的是艺术性。
而艺术性,在有些人心目中,它和商业属性又是不那么兼容的,截然相反可能不是一个恰当的形容,但至少这是两条不同的轨道和评价标准。
就像艺术片和商业片,独立电影和好莱坞大片。
在绘画界,也许“艺术性”很高的作品,也能卖很贵很贵的钱。
电影行业,可能体现的更加明显一些。
你是很难想象,类似《复仇者联盟》这样的电影,能跑到戛纳拿个金棕榈,或者能跑到威尼斯拿个金狮奖对吧?
就算是再“不拒绝”商业片的奥斯卡。
顶多顶多也就是拿到一个技术类奖项就顶天了,主要的艺术类奖项,到导演,影评人,演员乃至电影公会的投票评委们,几乎人人都知道,它是不可能拿到的。
公关团队再牛皮也没辙。
实在是风格不搭。
艺术片不是票房不重要,但它们往往都有着自己的发行院线和营销逻辑,有些制片商会把看上去觉得“卖不太上票房”的电影带去威尼斯或者戛纳,希望能拿个大奖回来,这样就能哗哗哗的卖票挣钱了。
可在一部作品本身就已经有巨大的关注以及票房成功的情况下。
再跑去冲奖。
那些关注起到的就未必是正面作用了。
哪怕看上去比威尼斯或者戛纳商业化的多的奥斯卡,甭管背后怎么营销,怎么公关,标榜的也是纯粹的“艺术奖项”,是颁发给艺术家们而非是商业大亨。
商业上的成就,已经有票房做为奖励了。
奖项的组委会,是很怕传达给外界谁红,谁有钱,谁卖的好,谁获得的关注多,就把奖项颁发给谁这样的印象的。
画展也是同理。
你真拿个几千万美元出来,大张旗鼓的拿去冲奖,也未必就一定能捧个奖杯回来。
顾为经的作品,或者说,顾为经本人,此刻的境遇——
他便是《复仇者联盟》。
钢铁侠那么有钱,那么牛皮,飞行战甲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但却很难飞进电影协会的会员的心里。
顾为经那么有名,名气却不能转化为奖项。
很可能。
卡洛尔,卡拉,以及K.女士,是在过去的这一周中,整个艺术行业最为火热的名字。
胜于酒井一成,胜于唐宁。
胜于草间弥生,村上隆,班克斯,赫斯特。
搞不好要真有关注指数能够被量化的话,各种搜索量和讨论度能够胜于毕加索,地位直追达芬奇。
问题便在于。
顾为经是那幅作品的发现人,那是他的画……
那又不是他的画。
卡拉抱着《雷雨天的老教堂》,这样的组合能够通杀当下艺术界的百分之九十九的奖项。真的便是伊莲娜小姐在访谈先场所说的讽刺笑话,倘若梵高今天走在街上,全天下所有艺术奖项的评选委员会都会哭着喊着把奖搬给他。
换成顾为经抱着《雷雨天的老教堂》?
这样的搭配就有点奇怪了。
评委们脸上的表情,也会有点奇怪。
换成顾为经抱着他自己的画,那么奇怪的表情,就又变成了玩味的表情。
恰如此刻记者脸上的神情。
既使那是一张刘子明口中,一点都不比卡洛尔画的差的作品。
“刘先生,您多少也得替策展人和评委们想想啊。”
甭管唐克斯见到伊莲娜小姐,要笑出多少颗牙齿舔上去,可做为志向远大,也许想着有一天能把捷豹汽车换成劳斯莱斯,好好支持支持民族品牌的策展人。
他其实挺怕留给公众乃至舆论一个——
他要求把双年展的艺术奖项颁发给顾为经,就是为了奖励他在社会舆论里获得的巨大关注这样的印象的。
不少评委应该也是这么想的。
“他们真挺难做的。顾为经在论文研究里做出的贡献,有社会舆论关注,双年展可以提供舞台办一场访谈,但它本身的职能不是干这个的。”
“而且,您也多少得替伊莲娜小姐那边想想啊。”
记者摇摇头。
刘子明是大艺术家,大富豪不假。
他却不是一个对对方言听计从的人。
记者能算是东南亚很知名的艺术学者,甚至本人也是一些双年展的评委,绝非小人物。
说白了。
大人物也好小人物也罢。
以刘子明的性格。
记者要真的是一个只会言听计从,谄媚讨好的人,今天这场谈话也不会发生了,他搞不好,压根就得不到来参加刘子明的私人聚会的邀请。
男人有什么说什么的说道。
“设身处地。倘若我是那位伊莲娜小姐,我应该也挺担心留给公众——给顾为经一篇他本来没资格获得的艺术专访,用来奖励他发现了一幅伊莲娜家族的作品这样的印象的。”
“她大概也是后来意识到了这一点,才决定取消的那个栏目。”
“伊莲娜小姐才刚刚当上了杂志社的总监。奖励顾为经的发现?那张300万欧元的支票已经足够足够慷慨了不是么。你总不能指望着,人家把自己艺术总监的位置一并给奖励出去。”
“人家可是花了50亿刀,才重返的《油画》杂志社。”
“那位顾,他能得了300万欧元,真的也该知足了。新加坡双年展金奖的作品,能卖到5万美元么?可能有点困难。搞不好也就是个3万美元左右。”
“她给对方的是这个数字的一百倍。还能奢望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