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不。」
「济慈说——」
「不要去那忘川,不要饮那乌泉。不要把毒汁当成美酒!」
「你忧伤的灵魂,别让那阴险的夜枭,陪伴心底难解的悲哀!」
「阴影迭加的阴影,只会混混沌沌。」
「极度的苦闷终会将清醒的魂灵拖向黄昏——」
「我却说,但是,在故事的最终,在热烈的海浪拍打着岸堤的时候,你只要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自己的双眸。」
「一切又终将会真相大白!」
「——2017年夏,杨德康写于新加坡滨海艺术中心门口,看《油画》杂志访谈,由感而发。」
咔嚓!
老杨高高举起手机,呈四十五度凝视着远方的海天交接住之处,努力的昂头藏起双下巴,按下了自拍键。
补足了这套九宫格相片的最后一张。
他点击发送。
老杨美滋滋的刷新着朋友圈,看着社交账号上开始变多的点赞数量和“杨老师威武”的欢呼呐喊。
随手又成功的装到了一个逼。
老杨鼓着腮,像是嚼着空气中无形无质的精神薯片。
“哦!不!哦!不!哦……不……!”
老杨在咧着嘴轻声的哼哼,颇有猛张飞霸王帐前唱虞姬悲歌的感觉,一声“On,No!”哼的那叫一个勾弯带拐,抑扬顿挫,要在戏楼里给别人喝倒彩,大概也是一把子的好手。
老杨觉得自己真的是忧郁而多情的年轻诗人。
徐志摩什么的,生在这个时代,可能也只能自称一声“小杨”。
“嗡。”
再次刷新后手机页面上跳出来了一个提示,有一位特别关注的用户,也刚刚更新了自己的社交账号。
「刘子明」。
老杨停下了摇摆的身体。
他暂停了欣赏那些给自己点赞,喊“杨老师666”的回复,准备先点进去,点个赞喊喊“刘哥666”。
老杨刷新手机,看着刘子明发的消息,随手编辑的回复。
等等。
他的动作慢了下来。
心中的牛仔似乎嗅到了别样的气息。
老杨小眼睛咕噜咕噜转了好几圈,他突然发现,那条社交账号竟然是刘子明转发别人的。
「是的,狮子。」
「一种强大而优美的生物。」
「海明威说,受了伤的狮子是世界最可怕的生物之一,他们会平平展展的趴着,隐蔽在一个地方,你以为草丛后面连只兔子都藏不了。但它们一旦被人进入了自己的领地,觉得被侵犯了就会扑上来,一声都不会吭。」
「而我说,但是,年轻的狮子也就像是受了伤的狮子。」
「他们青涩又心怀着无所畏惧的魄力。」
「和无数人都一同擦出火花,这是年轻的狮子才有的特权。」
「——顾童祥写于2017年夏日,在滨海艺术中心歌剧厅内,观《油画》杂志访谈有感而发。」
谈笑间,轻描淡写就把崔轩祐父子一口吃掉的老杨。
他的神色忽的变了。
男人脸色严肃了起来,看着那组刘子明发的九宫格照片。
刘子明日常也会笑。
这么多年了。
老杨很明白。
大多数时候,这位刘先生脸上那种带着嘲弄性质的,玩世不恭看向这个世界的笑容,与现在出现在照片上的刘子明的笑容。
它们都唤作微笑。
都是一样嘴角微微抿起的肌肉动作。
它们又绝对不是同一码事。
老杨的手指向着一侧轻滑,神色凝重的点开另外一张照片,那是刘子明和一个和自己一样穿着三件套体面西装的男人的合影。
一个六十五岁上下的老人。
额头光秃秃的。
仅有的几根头发,被骄傲的梳成很有蓬松感的造型,对方一边看向镜头,一手搭在刘子明的肩上,嘴角同样微微的含笑。
老杨的心又被狠狠地触动了一下。
见鬼!
照片上刘子明那种亲近的姿态是装不出来的,是他发自内心的接纳一个人时的表现。
他身边的老人笑着看向镜头。
笑得高深莫测。
老杨知道那是谁,是——顾为经的爷爷,顾童祥。
老杨长久的凝视着照片上的老头子,他和顾童祥接触的不算多,印象里那就只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头子。
说不好。
很奇怪。
大体上像是冰山,却隐约感觉不是很有份量的冰山的模样,见过海市蜃楼般的冰山么,在老杨的眼里,大约就是这样的感觉的。
虚虚实实。
实实虚虚。
变幻莫测。
对方既然他是顾为经的爷爷,不论是真是假的,那都是老杨的小游艇永远不会去撞上去存在。
所以是真是假。
也就没有必要过多的探究了,因此,老杨没有与顾童祥有什么太多的私人交集。
来到新加坡后,他才在顾为经的嘴里听到了对方爷爷的另外一面——那位拿着本海明威,广播里放着上海滩,脖子上围着白围巾,开着八缸雷克萨斯从街上驶过的风骚汉子。
光是听着扮相,他就觉得小顾的爷爷多少能算是个人物。
直到刘子明转发的这条朋友圈出现在眼前的这一刻。
老杨才意识到。
他已经尽可能的高估了这个老头子,没料想,难道……终究还是低估了么?
杨德康愣在原地。
片刻后。
他把手机的屏幕锁屏关好,捏在手心。
手机曲面屏边角抵在他的手心,触手之处温润圆滑。
曹轩的私人助理站在那里,把顾童祥的照片牢牢地抓住,如同捏着一桶最终只能属于一个人享用的乐事薯片。
“真是高手啊。”
老杨轻轻的对自己说。
可是人生总要有这么一回,不是么?
高手对决,刀剑相交,火花四射,方能显示真正出的男儿之本色。
世上只能有一个小马哥!
老杨笑了笑。
他收了收肚子,昂首挺胸,整理着自己正装的领带。
他摆出了一个肃穆的Pose。
站在原地。
等待着一场命中注定的盛大相见。
顾为经从歌剧院的大厅里走出来的时候,就又被这阵仗唬了一跳。
曹老的私人助理跟个门神似的伫在歌剧厅的出口处。
站的无比的笔直。
神色也无比肃穆。
经过折射后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火亮火亮的,燃烧出了一种夺人的气场。
“杨……哥?”
顾为经站住了。
“您在这里等我呢,真是辛苦,这太阳挺大的,真没必要这么接我,可以在旁边的阴凉处等着,发个定位叫我过去就行了。”
“太麻烦您了。”
顾为经露出不好意思的笑。
他和伊莲娜小姐的谈话耽误了一会儿时间,和刘子明的合影也用了几分钟时间。
没料到老杨就这么直挺挺的等在太阳底里。
新加坡的七八月份唉!
海边也许气温不会特别爆炸的高,太阳却是很晒的。这么西服革履,扣子系得一丝不苟的站在阳光当中,不热么?难道不怕中暑么?
老杨看上去仿佛燃烧起来的模样。
他是真的快燃烧起来了。
他的脸上和身体上,那是真的被生生的烤出了一层油汗出来,这能不看上去火亮火亮的么!
这别给晒脱水了吧!
顾为经感动万分。
老杨却只是冷冷的扫了他一眼。
“麻烦,太年轻,你不懂。”
他想道。
对于真正的男人来说,有些仗是不能认输的。
装逼,最看中气势。
高手过招。
一点马虎都出不得。
起手势开头一输,便直接输了一半。
“绝世高手就在这里。”
老杨把目光看向顾为经后面几个身位的地方。
他抬起脚就往前走,伸出手去。
“顾先生,终于又见面了。”
顾童祥正哒哒哒的遛着弯遛出来,思索着到时候遇上了外面的媒体采访,应该怎么摆造型呢。
遇上了杨德康。
他不由自主的停住了脚步。
两个男人面对着面,站在距离彼此只有一米远的地方,想要握手,又因为莫名的原因略一停顿。
就像两位西部牛仔,站在空旷的小镇马路上,面对着面。
谁也不动。
都等待着对方拔枪的那一刻。
“迪通拿的大金表,成功男士的象征。杨先生很有品啊。”
最终还是顾老头先开了口。
“你的正装也不错,当然,头发的发型很好,非常有型。”
老杨慢慢的开口。
刚刚那一刹那,一次简短的交锋,两人的动作似只有不到半秒钟的停顿,又仿佛在无声之处听惊雷。
已经暗自相互过了千百招。
两人的手掌紧紧握在了一起,又转瞬既收。
“顾先生请——我看到了您刚刚发的朋友圈,年轻的狮子和年老的狮子,真是有哲理的教诲,很刚强。”
老杨微微侧过身,晃晃膀子,做出邀请的手势。
“杨先生太客气了,您先请。我一直关注着您的社交账号,您的诗歌有一种忧郁的气质,您有一颗诗人般敏感的心。”
顾童祥也微微侧过身,轻轻颔首,姿态举重若轻。
两人目光再此交接。
这一次。
双方的眼神中都有了真正的激赏意味。
“顾先生请——”老杨微笑。
“杨先生请——”顾老头也微笑。
忽然,两个人的眼神又都是一变。
两人之间初次交手,三言两语之间,你来我往,却互相都很投入忘我。
他们本还想再说些什么。
却发现。
就在这样的短暂的空隙,那些眼尖的记者们已经围拢了过来,把顾为经堵在了中间。
“顾先生,关于《雷雨天的老教堂》的发现过程,能再详细的给我们说一说么。我听说日本画家酒井一成也曾看重了那张作品……你们之间爆发过争执么,现在,他又联系过你么——”
“喂,顾为经,关于画展的事情,你怎么看。崔小明的作品是你的模仿品么?他的《新·三身佛》摆在特邀展区,而你的《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只摆放在普通——”
“顾!你是否觉得本届双年展的组委会存在有舞蔽的行为?”
“告诉我,你会选择起诉罗辛斯么,亚历山大呢?我注意到,刚刚《油画》杂志的官方网站更新了消息,说明亚历山大将前往非洲的……你知道这件事么!”
“你和安娜·伊莲娜有私下里的内部交易对吧!你们一定有的。”
只是一刹那。
雨点般的问题也向着顾为经兜头砸下。
太多的事情想问了。
关于展览的,关于论文的,关于《雷雨天的老教堂》的,关于《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的,在场的每个人都想从这位年轻人的嘴里挖掘出一点不太一样的东西来。
有人陈述,有人恳求,还有人挑衅。
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每个人都始尽浑身解数的誓要吸引到顾为经的全部注意力不可。
“刚刚杨先生替你表示,从客观上不可能存在你对崔小明的模仿,对此,你有什么想对崔小明说的么——”
“抱歉,抱歉。顾先生刚刚经历了一场漫长的采访,他已经很累了,现在不再接受提问了。更多的事情,等双年展结束后再说。劳驾大家让让道哈。”
后面高手过招的两个人都顾不上装了。
老杨已经冲了回来。
背身如同NBA防守队员一般,一屁股不着声色的把一个询问他“和伊莲娜家族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内部交易”的狗仔拱到一旁,把四周的记者们全部都挤走。
顾童祥也走到孙子身边。
轻描淡写的拉了一下他的袖子,示意顾为经跟他学习,多摆酷酷得造型就行了,不要多说话了。
小心着了道。
说了一些容易让人产生误解的发言。
两个人向是左右护法一般,为顾为经开出了一条通道,老杨示意顾为经跟他走。
顾为经往前走了两步。
他思索了片刻。
然后又停住了。
他昂头看向侧方,既使在很多记者都被吸引过来的当下,那边依旧还是围拢着一圈的人。
一个年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青年人同样站在人群之中。
那是崔小明。
顾为经听着四周的问题。
他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
“杨哥,请您稍微等一下。”他转过身,快步朝着那边的方向走了过去。
“我已经说了很多遍了,这幅的《新·三身佛》,画面设计很大程度来自于阿富汗的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