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啦……”
七月下旬,当裴颋所率使团从上京南下,并成功来到辽东最南部的卑沙城(大连)时,夏季东南风主导渤海海峡虽然海况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复杂,但也并不适合由北向南的航行。
饶是如此,裴颋还是依旧选择了渡海南下登州,只为观看大汉的战船,是否如李居正所言那般庞大。
“叔彦所需海船,某已经准备好了,还望叔彦能将此战避免,弟感激不尽。”
卑沙城码头上,年纪接近六旬的将领,此刻正在对裴颋作揖行礼。
此人便是驻守辽东的南左右卫大将军李居正,而他的这番言论则是让裴颋忍不住皱眉。
“李大将军竟然如此惧战?”
裴颋有些轻慢的说着,李居正却道:“非某惧战,而是大汉的战船高如山丘,船连成岛,且战船之上还有所谓妖术,能将投石打出数里外,声震数十里。”
“吾国若是与大汉开战,且不提能否战胜,单说西边的契丹和南边的新罗定不会放过蚕食吾国的机会。”
“正因如此,某才不希望吾国与大汉开战……”
李居正倒是看得清楚,裴颋听后也收起了刚才的轻慢,郑重道:“若事情真如大将军所说,某定然会重新考虑。”
“如此甚好。”李居正听到裴颋这么说,当即缓了口气,同时看向港口上的十艘大船。
十艘形制类唐船的渤海大船停泊在港口内,每艘都长十二三丈,宽三丈左右。
既然是出使,那该带的贡物还是得带的,渤海国的贡物主要是貂皮、骏马和鹜鹘(海东青)。
因此使团虽然不过百人,却需要五百余名水兵和十艘使船才能将他们护送南下。
“三日前,某便已经派船南下,将朝廷出使的消息告知了南边的耿大都督。”
“耿大都督已然知晓,叔彦只管南下便是。”
“如今南下虽然是逆风,但从此处南下也不过两日时间罢了。”
李居正将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告诉了裴颋,裴颋听后点了点头,随后便道:
“既是如此,某明日便率使船南下,希望能探明大汉所图。”
“全赖叔彦了。”李居正恭敬回礼。
寒暄结束,二人便返回了身后的卑沙城,令人将物资和贡物搬上船后,便各自休息去了。
翌日,天色微微亮起,裴颋便带着十艘使船出海南下,李居正则是披着披风远眺使船驶出码头,朝着南边渐行渐远。
眼见船队消失在视线尽头,李居正这才走下了城墙。
与此同时,当站在甲板上的裴颋也无法看到北边辽东后,他这才渡步走到了船首处,看向了一望无际的渤海。
虽说他身子强健,但海风着实吹得人头疼,站了没多会的他选择返回船舱。
不过在他返回船舱后,他便很快听到了随行官员们的嘲讽。
“李居正恐怕是怯战,所以才胡诌说大汉的战船高耸入云。”
“某定然是不信的,中原没有巨木,如何能有吾国所造之船高大?”
“某等自上京南下,南北上千里之遥,便是大汉也不过如此吧?”
“昔年大唐曾试图出兵辽东,可最后还不是被武王挫败,甚至被武王攻破登州。”
“大唐强盛时尚且如此如此,这大汉又能比大唐强到何处去?”
“哈哈哈哈哈……”
众人谈笑风生,丝毫没有注意裴颋出现。
裴颋倒也没有打扰他们,只是悄悄返回了自己的船室休息。
尽管他觉得李居正是为了渤海国考虑,可李居正的说辞确实值得他人怀疑。
他刚刚获封职官,眼下开口不仅帮不了李居正,反而还会害了他。
想到此处,裴颋叹了口气,随后在榻上闭目养神了起来。
时间悠悠而去,转瞬间便来到了翌日清晨。
似乎是随着陆地渐进,故此海上也渐渐升起了薄薄的雾气。
丈许高的海浪不断拍打而来,但好在使船足够高大,任由海浪拍打,依旧从容地缓缓向南行驶。
裴颋走到了甲板上,身后还跟着十余名随从官员。
前方的雾色随着时间推移而开始渐渐变淡,目之所及处开始不断扩大。
饶是如此,随从官员们仍旧在谈笑:“从昨日算起,眼下某等应该快要抵达海上的群岛了吧?”
“哈哈,不知道能否看到那所谓高耸入云的战船?”
“哈哈哈哈哈……”
在他们谈笑中,裴颋的眉头却不自觉皱了起来,只因远处开始渐渐出现一排黑线。
“这么快就到登州了?”
“某还是第一次出使经过登州,倒是要看看昔年为武王所破的登州是个什么样子。”
“恐怕此地百姓畏吾国如虎,不敢与吾国官员攀谈。”
“是极是极……”
昔年击败大唐的荣耀,仿佛烙印在渤海贵族的灵魂上,哪怕话题不相同,也有人要主动提出,以此增长自信。
只是他们的这番自信明显不对,因为裴颋已经大概算出了船队行驶的距离。
“这点距离,肯定是到不了登州的,那南边……”
“轰隆隆!!”
瞬息间,雷霆霹雳作响,甲板上的许多水手与官员忍不住倒退两步,满脸不可置信的向四周看去。
“那是什么声音?”
“难道李居正说的是真的?”
“不可能,如此荒谬言论,怎可能是真的?!”
“看!快看南边!!”
杂乱的声音不断响起,最终在最后的指引声下,十艘使船上的官员尽数往南边看去。
待他们看去,甲板上顿时充斥着倒吸凉气的声音。
只见南边五六里外,原本他们认知中的海岸线正在朝他们不断靠近。
这个时节的渤海海峡,由西南向东北为顺风,故此远方海岸线只用了半刻钟的时间便逼近了他们。
待到所谓的海岸线靠近,原本自以为是的渤海使团方才知道了自己的错误。
那并非是海岸线,而是一艘艘大船密集停泊一处而形成的“岛屿”。
眼下这个由大船组成的岛屿正在朝着他们不断靠近,距离从数里到里许,只用了不到两刻钟的时间。
在他们的注视下,上百艘体型远超他们脚下使船的大船开始靠近他们。
其中三千料的大船更是比他们的使船高出大半,说是小山也不为过。
船体两侧突然出现了许多黑洞洞的口子,口子微微调整便对准了他们。
“汝等何人?!”
甲板上,身着明光铠的大汉将领询问使船上的众人,而这行为显然是在侮辱他们。
他们早已悬挂上了渤海国的使团旌旗,大汉的将领不可能看不到,但如今他们却还是用这般粗暴的手段来应对他们。
原本还大放厥词的随从官员纷纷缄口,裴颋尚能维持风度,故此作揖道:“某乃渤海使臣裴颋,奉王命往洛阳朝贡。”
尽管渤海国的人在私底下自称为国,甚至称呼渤海王为陛下。
但在大汉面前,他们只能是大汉的臣属,渤海王也只能是渤海郡王,而非亲王。
“原来是渤海郡王所派出的使团,某等在此等待汝等许久,既然来了,便有某等护送汝等前往登州吧!”
那名将领轻慢笑着,随后回头纷飞几声,但见桅杆上旗兵手中令旗翻飞,无数大船纷纷开始向左右退去,留出一条道路给渤海的十艘使船前进。
“开船!”
裴颋脸色难看的催促,水兵将领见状连忙指挥十艘使船在大汉的战船前穿梭而去。
使船作为八百料的大船,体型已经不算小,可在大汉的这些战船面前,它简直就像是没有长大的幼儿。
它们在大汉的舰队护送下向南进发,而这些战船仿佛在准备着什么,纷纷驶到了使船的左后方。
随着不断南下,裴颋终于知晓了他们这么做的意图。
只见远处由北向南的无数群岛上修筑了无数石堡,这些石堡上不知在摆动什么,时不时便发出类似雷鸣般的轰鸣声。
那声势浩大,令胆小之徒手脚发软,原本还嘲讽大汉的那些官员,此刻纷纷瘫坐在椅子上,奋力抓着船舷。
大半日时间过去,作为群岛中最大的大谢戍与乌湖戍先后被他们经过。
这些岛上原本只有几个小渔村,而今却形成了类似城池般的存在,人头攒动。
船队越是向南走,大汉带给使团的变化越是令人惊讶,这种惊讶随着远处的海岸线出现时来到了顶点。
但见登州治所蓬莱县的港口内外,停泊了上百艘与他们身后战船同样高大的战船。
他们这十艘小船在这些战船面前,就像是没有长大的孩子。
顶着这些战船甲板上水兵的注视,裴颋他们的使船成功进入港口,而此处的港口似乎经过修整,规模比曾经大了两三倍不止。
港口上热热闹闹,光干活的力夫便不下万人,来往拉拽的都是军需物资,港口上的汉军都足有数千人。
哪怕是裴颋,此刻也不敢大声喧哗,而是冷静的在大汉官员的带领下,往着蓬莱县城乘车而去。
随着他们靠近,夯土包砖的蓬莱县城墙更是令他们纷纷咋舌,只因城墙包砖这种手段,便是拥民二三百万的渤海国,也只有五京的宫城才能用上。
光着蓬莱县所用的包砖,都足够将上京城的外城包上一遍了。
“大汉,绝非昔日大唐能比……”
裴颋凝重脸色,随后便见他们通过盘查,穿过城墙甬道后进入城内。
使团官员中,有不少人都曾前来大汉朝贡过,故此自然是见过蓬莱城的。
距离上次朝贡不过三年,可如今蓬莱城的变化几乎让他们不敢置信。
洪武三年时,蓬莱城虽然已经休养生息五年时间,但百姓的生活因为大旱的缘故,依旧十分疾苦,哪怕城内的市民都身穿陈旧衣裳,面有菜色。
如今不过三年时间,市民却大多穿上了绢帛与布鞋,每个人都面色红润,小腹微微隆起,十分富态。
“这才三年多时间,变化竟如此之大……”
“莫不是为了颜面,故意如此?”
渤海的官员们均在猜想,而裴颋的脸色则是愈发凝重。
好在不多时马车便停在了某处衙门面前,裴颋及左右副使被迎入其中,其余官员则是被带往了驿馆休息。
裴颋及左右副使被带入衙门后,不多时便在正堂见到了端坐高位的耿明,以及坐在耿明下方的四名都尉。
“下国使臣,参见和政郡王……”
裴颋等人按照来时官员的介绍,主动对坐在主位的耿明行礼再拜。
耿明作为刘继隆那群老兄弟中最安分守己的几人,其爵位自然是异姓可封最高的郡王,此外还兼任五军都督府中东军左大都督,东海海军都督等官职。
对于如何对待裴颋等人,他早已有了盘算,故此他平静颔首:“入座吧。”
在他示意下,裴颋三人先后入座,而裴颋入座后,便忍不住询问道:“敢问和政郡王,朝廷为何于渤海置如此之多的战船,并且还要在北边大谢戍与乌湖戍修筑城池与石堡?”
他倒是开门见山,但耿明就喜欢与他这种开门见山的人交流,因此在他询问过后,耿明便依旧平静道:
“陛下曾言,辽东亦是大汉疆土,不控辽东,无法驱逐契丹与奚等胡虏。”
得知大汉果真要收复辽东,裴颋的脸色十分难看。
从今日的经历,他已经大概知晓了李居正所言并非虚言,更是看出了大汉在海上的实力。
哪怕将渤海所有水师调来渤海与大汉交战,也不过是徒增数千海上浮尸罢了。
若是在海上挡不住,那自然等不住汉军登陆辽南。
只要汉军登陆辽南,渤海就必须得在辽南集结数万兵马。
尽管渤海还能在国内征二三十万兵丁,但以武库中的甲胄军械,顶多能在如今十万常备兵马上拉出七八万甲兵。
十七八万甲兵的后勤,起码要上百万人供应。
若是渤海与大汉在辽南交战,以辽东二十余万百姓的数量,肯定是无法为大军供给钱粮的,只能退到辽东、玄菟(沈阳)等城。
哪怕能僵持住,可西边还有契丹,南边还有新罗,北边还有室韦……
这些国家不会放过与大汉一同肢解渤海的机会,而渤海国内部的矛盾已经十分严峻,面对这种多面来攻的战事,注定坚持不了多久。
要么他们就像昔年武王那样,尽快挫败汉军,然后迅速回击室韦,如此才能让契丹和新罗不敢动兵。
要么他们就只能将辽东让出,进一步加剧内部的矛盾。
后者显然不可能,前者则更是困难重重。
如今的渤海,可拉不出武王那般的人物,便是军中颇具威名的李居正都不建议与大汉开战,其它将领恐怕更加不如。
“朝廷不想与渤海开战,一是因为渤海郡王恭顺,二则是朝廷需要用渤海来制衡室韦、契丹。”
“陛下有言,辽东军民可供汝等迁徙,但辽东必须还给朝廷。”
耿明开门见山说着,裴颋闻言便已经知道谈不拢了,忍不住道:
“吾国控弦三十万,拥民三百万众,朝廷就这般肯定能吃下辽东?”
“呵呵……”
面对他的威胁,耿明忍不住笑了出来,其它都尉也纷纷跟着笑了起来。
他们的轻慢令裴颋身旁的两名副使脸色涨红,紧攥拳头,而裴颋则是依旧面色如常。
待到耿明笑声停止,裴颋本以为耿明会与自己说几句话,却见耿明看向都尉道:
“会濂,汝带裴大使去北城,让裴大使看场戏吧。”
“是!”年纪不过三旬的将领作揖应下,随后便看向裴颋三人:“裴大使,请……”
裴颋不明所以,但还是看出了耿明的轻视,于是带着好奇跟随这名将领走出了衙门。
他们乘车往城北赶去,不多时走上城北城头,并借此登上城楼最高处。
站在此地,可以清楚将港口内外上百艘战船尽收眼底,故此裴颋以为耿明是想用这些战船来压倒自己。
不过不等他开口,那名将领便示意身旁的几名旗兵,随后便见旗兵拿着两丈高的大旗挥舞起来。
在大旗挥舞过后,原本还在休息的那些战船纷纷行动起来,他们先后调转船舷,将船舷对准了海滩上的一座石堡。
那座石堡显然是新建不久,虽然规模不大,但胜在坚固。
“哔哔——”
刺耳的木哨声响起,层层传递而去。
“轰隆隆!!”
瞬息间,海上的战船先后升腾硝烟,紧接着宛若雷霆的声音再度传来。
裴颋及两名副使还未反应过来,便看到无数黑影划过长空,落在了城外那二三百步外的石堡附近。
沙土飞溅,看似坚固的石堡被无数黑影先后袭击,哪怕不知道火炮为何物,裴颋也能根据这种攻击方式想到投石机。
只是这投石机的攻击距离,似乎远远超过了他的心理预期。
“起码有二里!”
裴颋只觉得后背发凉,哪怕他未曾亲自领兵打过仗,却也从族中藏书里学了不少兵法。
这投石机的距离代表着只能是大汉打他们,而没有他们打大汉的可能。
不过仅凭如此,还不足以说服裴颋,因为战争不只是看一城一地的得失,更要比拼国力。
大汉虽强,可有辽泽隔开辽东、辽西,他们只能渡海强攻。
海运可不是开玩笑的,船毁人亡是常有的事情,适合航行的季节就那么四五个月。
若是突然遇到风暴,数十万军需尽数沉没海底,前线大军只能忍饥挨饿。
渤海国只需要在家门口坚守即可,而大汉却需要渡海并陆行千里才能收复辽东。
如此僵持下去,哪怕大汉能击败渤海国并夺回辽东,其国内情况也定然不会好过。
“轰隆隆……”
在裴颋这么想的时候,汉军的炮击仍在继续,而这样的炮击持续了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后,将领令旗兵停止挥旗,海上的战船们才先后停止炮击。
一刻钟后,确定安全的将领看向裴颋,笑着说道:“还请裴大使移步。”
裴颋已经猜到了接下来要前往何处,但他仍旧佯装不知的被将领带出了城,带到了城北数百步外的那座石堡处。
只见沙滩上散落大量拳头大小的石质圆球,而那座石砌而成的石堡,此刻却已经被打得破破烂烂,不成样子。
哪怕还能修补后继续坚守,但这般威力,还是忍不住让裴颋担心起来。
渤海国内可没有几座能经得住刚才那般攻势的城池,即便有也都是高句丽遗留的那些山城。
哪怕是心中早已波涛汹涌,可裴颋依旧面色如常:“若只是如此,某恐怕是高看天军了。”
“呵呵……”将领也不揭穿,只是示意道:“还请裴大使后撤。”
裴颋见状带着两名副使,与将领后撤数百步。
不等他们回头,身后便有猛烈的雷鸣传出,紧接着便是强风从背后席卷而来。
震耳欲聋的声音让他们待在原地十余个呼吸后才敢缓缓睁开眼睛,但当他们向后看去,原本的石堡已经彻底垮塌。
这般景象令裴颋心中不断抽搐,两名副使更是面露惊恐。
“朝廷还有许多手段,这不过是其中之一。”
“想来裴大使也有话要与麾下交谈,某先送裴大使返回驿站,再由裴大使决定接下来何去何从吧。”
将领不等裴颋等人开口,便为他们安排了接下来的去向。
他们被安排前往了驿馆,而两名副使在抵达驿馆后,便将汉军的手段都说了出来。
一时间,驿馆内的气氛凝重,原本还嘲讽大汉的那些官员更是面如死灰。
哪怕如裴颋这般心性坚韧者,也不免在屋内休息了两个时辰,直到入夜才唤来两名副使。
烛火下,裴颋看着垂头丧气的两名副使,沉吟片刻后方才开口道:
“某率使团继续前往洛阳,汝二人立刻返回上京城,将今日所见所闻尽皆告诉陛下。”
“某尽力说服洪武皇帝,若是事不可为,便只能加筑城池,坚守辽东了。”
他话音落下,其中一人便忍不住道:“守得住吗?”
“今日那石堡之坚固如何,某等也都看到了,便是那般坚固的石堡都无法阻挡,更别提其他手段了。”
“修筑石城所耗不小,而辽东不过二十余万百姓,以其修筑石堡,何其缓慢?”
“恐怕不等各处要隘的石堡修好,大汉的天军便攻破玄菟城了。”
他的话令眼前烛火不断飘零,裴颋冷眼道:“终归要试试。”
“可……”副使还想反驳,裴颋却起身道:“某才是大使!”
见他以身份压人,两名副使只能以沉默应对。
“下去吧,明日汝二人返回上京,将此事尽皆告诉陛下。”
他开始送客,两名副使见状也只能不甘起身,走出屋子后将门合上。
听着二人脚步声走远,裴颋深吸了口气,只能将希望寄于自己身上。
半刻钟后,屋内烛火熄灭,但黑夜里却不知多少人辗转难眠。
翌日,裴颋按照事前说好的兵分两路,一路北上,一路西进。
由登州前往洛阳,路程一千四百余里,而前往上京则一千七百余里。
耿明并未阻拦裴颋,反而是派兵护送他们一路西进。
只是随着裴颋乘车西进,大汉在河南道的民生也如画卷般,徐徐在他眼前展开。
与三年前乃至十年前相比,如今的中原百姓简直恍若隔世。
临近武牢关前,官道不远处便有村庄炊烟袅袅,隔着老远便能见到几个孩童在村口追逐嬉戏。
便是这普普通通的村庄四周都有不少土壑沟渠,更有十几口水井分散在数百亩耕地四周。
麦子已经收割,村内由畜力驱动的磨坊排着队伍,而这些看似稀疏平常的水井、河渠、磨坊,那都是渤海国内各城才有的建筑,便是那些数千人的乡上,也不可能出现这么多利农建筑。
在那些来过大唐的渤海官员眼底,眼前的景象仿佛只是梦中的幻想,昔年河南道百姓人吃人的景象才是现实。
只是不管他们如何不相信,眼下的景象都是真实存在的,也是他们这一路走来所见所闻的景象。
大汉的富庶,着实令他们麻木。
带着这份麻木,他们也在九月下旬抵达了洛阳城。
在洛阳城外,许多渤海官员见到了那座曾经破败,如今却富丽堂皇,令人高攀不起的宏伟都城。
洛阳的繁华令人眼花缭乱,直到他们入榻驿馆,他们依旧不敢相信洛阳竟然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从曾经的破败,变成了如今的繁华。
裴颋的心气被一个月来的所见所闻所磋磨殆尽,他本以为大汉刚刚结束战乱,百姓虽然不至于饿殍遍野,但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可如今的所见所闻却告诉他,大汉只用了六年时间,便在大唐的基础上,重新建立了一座令所有人仰视的王朝。
他浑浑噩噩的在洛阳住了几日,直到学会了所有礼数,这才被准许前往贞观殿面见那位洪武皇帝。
“下臣文籍院监裴颋,奉渤海郡王令,前来朝拜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岁……”
裴颋按照礼部官员教导的行礼,紧接着三呼万岁。
“赐座!”
带有威严的声音响起,裴颋小心翼翼的用余光仰视那位坐在金台上的皇帝,在见到对方时不免错愕。
他知晓这位皇帝年纪,听闻其四十有六,年近半百,心想自然年华不再。
只是等他瞧见刘继隆后,这才发觉刘继隆模样不过三十出头,并没有所想的那般老迈。
不仅如此,以容貌来说,便是他这位被渤海贵族称呼风仪甚美之人,也不免感到自惭形秽。
“辽东为汉家旧土,昔中原疲敝而无力制之,今中原强盛,合该回归中原。”
刘继隆开口便把裴颋想说的话给堵死了,裴颋只能硬着头皮道:
“下臣自登州往洛阳来,沿途见百姓安居乐业,然始终地广人稀。”
“下臣虽未曾去过河北,但河北诸镇交战多年,想来与河南相差不大。”
“下臣以为,天朝刚刚结束战乱不过六载,百姓安居乐业下,实在不宜大动干戈。”
“更何况辽东苦寒,中原百姓恐怕难以忍受,届时只怕耗费天朝国力。”
“不若等天朝地广人稠时,再将辽东收复如何?”
裴颋一路走来,算是明白了大汉的底蕴。
不管是比拼国力还是武力,渤海国似乎都没有胜算,因此他只能寄希望于自己能够说服刘继隆。
不过随着他话音落下,刘继隆的语气却亦如刚刚,没有半点波澜。
“天朝产有棉花,胜棉布皮绒百倍,便是迁徙河南百姓迁往,百姓亦能忍受苦寒。”
“更何况,河南、河北百姓千万,又有河东三百万百姓,只需稍稍迁徙几十万人进入辽东,便能将辽东占据,何至于影响三道民生?”
“更何况朝廷收复辽东,所图乃是驱逐奚部与契丹,此策于渤海、大汉皆有所利,大使何以阻拦?”
“依朕所见,莫不是渤海王不舍辽东,妄图鸠占鹊巢不成?”
棉花和北方充足的人口,这便是刘继隆敢于收复辽东的底气。
裴颋若是想以此来说服自己,未免过于异想天开了。
“朕准许渤海王迁渤海之民北上,待朝廷迁徙辽东百姓安居乐业后,商贾也无需冒海浪风险而行商,只需要在陆地转搬商品即可。”
“此外,朝廷手中棉花亦可输入渤海,使渤海百姓不再畏惧严寒。”
“待朝廷开垦辽东耕地后,亦可输粮北上,缓解渤海粮秣之难。”
“再者,届时朝廷将奚部及契丹驱逐,渤海便无需在扶余等处备兵数万,所节省钱粮,皆可用于兴修水利,造福民生。”
刘继隆说了许多对渤海有益的事情,但这些都不是裴颋和渤海君臣担心的事情。
渤海君臣最担心的,主要还是大汉在辽东站稳脚跟后,继续向东北侵占渤海土地。
尽管这看上去很遥远,但却实打实存在,不得不防。
因此面对刘继隆这番说辞,知晓自己无法说服刘继隆的裴颋只能叹气作揖:
“若是如此,臣只能派快马返回龙泉府,将陛下所想尽数禀告吾王乐。”
“如此甚好!”刘继隆微微颔首,他从没想过不战而屈人之兵。
哪怕渤海国真的退让,他也会想办法在东北打一场规模不小的战事,以此来威慑新罗、室韦、日本等国。
这个战事可以是对渤海,也可以是对契丹和奚部,总之这场战事是不可避免的。
只有打疼其中一个,才能让其他国家见识到大汉的实力,维持住东北亚的和平。
此外,如果能让新罗和日本见识到大汉的实力,这则更方便刘继隆从新罗手中获取耽罗岛(济州岛)、佐渡岛。
前者作为中转,后者则是用于开采金银矿。
掌握这两个岛屿后,再进一步干涉日本内政,日本本岛东侧修建中转站,以便日后舰队前往美洲获取新作物。
刘继隆记得十六世纪末,十七世纪初的时候,日本就曾经在西班牙人的帮助下,造船横渡太平洋并抵达墨西哥,然后又从墨西哥出发前往欧洲,最后返回日本。
尽管耗时较长,但也说明了此事的可行性。
届时刘继隆准备分别向东西派遣舰队,只要能带回美洲的诸多作物,西南和西北的许多山地就可以利用起来,地方矛盾将大大减轻。
想到此处,刘继隆侧目看向台下的敬翔,敬翔则是唱声道:“退……”
“下臣谨退,陛下万岁、万岁、万岁。”
裴颋恭敬退出了贞观殿,刘继隆也在目送他离去后,侧目看向了敬翔:
“敕令,以和政郡王耿明为辽东招讨使,节制青州及东海海军五万兵马,不日听令出征。”
“南衙有司,以前唐旧图籍为舆图,置辽东道及诸州县,量才授官,备员足数,为徙民实边之备。”
刘继隆话音落下,敬翔恭敬行礼:“臣谨记圣旨……”
在刘继隆示意下,敬翔便令人前往内阁起草机要诏书,发往三省政事堂补足程序后,继而下发有道诸司。
此事刚刚办好,便见赵英走入贞观殿,对刘继隆作揖道:
“陛下,张副都护奉交河王令返回洛阳,现已抵达洛阳。”
“此外,太子与交河王及西域诸多官员家眷皆皆在随行队伍之中。”
突然得知张淮深令人将西域各官员的家眷送到洛阳,刘继隆便明白了他的心思。
“看来安西、北庭这两道也该设立三司了,不过如何安置这些西域的官员倒是个难题。”
刘继隆将问题抛出,敬翔闻言主动作揖道:“可将在京官员派往辽东、安西、北庭三地任官,以六部九寺中官缺补上。”
京官和边官调置,这确实是个不错的办法,刘继隆微微颔首,接着吩咐道:
“此事,便由内阁与政事堂三位相公商议,早早拟个章程吧。”
“臣遵旨……”敬翔颔首应下,刘继隆则看向了赵英:
“催促太子前来贞观殿,着张副都护先回府中好生休息。”
“臣领旨。”赵英应下后便往外走去,而刘继隆则是继续处理着经过内阁整理过后的奏表。
这些奏表都被七名内阁大学士整理过,奏表后还附有七名大学士各自的建议,供刘继隆自行挑选。
刘继隆匆匆看了遍奏疏内容,在几条建议中选择相对稳妥的一条便可。
看似复杂,但比起刘继隆自己查阅并决策处理要快上不少。
此前他每天需要用七个时辰的时间来处理奏表,如今只需要四个时辰,节省了大半时间。
这些省下的时间,刘继隆可以去内廷陪陪封徽、李梅灵或上林苑内散散步,不至于长期坐着以致肥胖。
他得保护好他的身体,为此他鲜少食糕点与大鱼大肉,每个月只留宿几日内廷,其余时间都在贞观殿休息。
常年保持健康的饮食,故此才能让他看上去比旁人年轻些。
“儿臣烈求见陛下……”
忽的,殿外传来了沉闷的青年声音,刘继隆顿时放下手中毛笔,起身往外走去。
十年未曾见到自家大郎,他心里自然是有些激动和忐忑的。
激动于久别重逢,忐忑于自己未曾尽到父亲陪伴的责任。
待他来到殿门前,黢黑的刘烈顿时出现在他眼前。
纵使十年不曾相见,他却还是认出了他,忍不住似抱孩童般抱住了刘烈,在原地转了两圈。
刘烈本来还在忐忑如何与阔别多年的阿耶交谈,却不想不等他反应过来,便被刘烈抱了起来。
即将及冠的刘烈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不轻,连忙道:“阿耶!阿耶放某下来!”
“好好好!”刘继隆爽朗将他放下,看着与自己差不多高的刘烈,高兴的抱住他,猛拍道:“壮实了,好好好……”
刘烈此刻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只是他皮肤被晒的太黑,旁人根本察觉不到他脸红。
“阿耶,先进去,先进去……”
刘烈只想立马远离此地,因为他已经看到了四周人憋笑的模样。
“不,不进去,先回内廷。”
刘继隆回头看向跟出来的敬翔,敬翔却道:“臣已请内侍备步舆,愿陛下少待。”
“好!”刘继隆颔首,接着回头看向有些局促窘迫的刘烈:
“观大郎这般模样,想来弓马娴熟。”
“朕听说你与张郎前来,可曾与张氏大娘子见过了?”
兴许是到了年纪,刘继隆不免变得有些唠叨,刘烈则是尴尬道:“自是见过了。”
“好好好。”刘继隆满脸堆笑,敬翔站在旁边也是跟着轻笑。
平日里刘继隆半个月的笑都不如今日多,他见刘继隆高兴,心下自然也十分高兴。
“稍后去汝阿娘那,过几日唤张氏大娘子入宫,让朕好生看看。”
“是……”
刘烈现在只想赶紧回内廷,至于什么父子久别重逢的尴尬还是其他,他都不在意。
他只觉得自己若是继续在这里被自家阿耶哄小孩般的哄着,自己真的会直接死在这里。
好在内侍没让他久等,见到两架步舆前来,他连忙拦住滔滔不绝的刘继隆:
“阿耶,步舆到了,快些乘上,阿娘想来已经等不及了。”
“好!”刘继隆坐上步舆,示意他快坐上。
刘烈没有耽误,连忙坐上并与刘继隆并排往内廷赶去。
在他们走远后,留下的内侍与兵卒们才纷纷讨论道:
“陛下刚才笑得真好看,只是太子为何如此黢黑?”
“听闻太子在西域下乡从军,风餐露宿,黑些也正常。”
“只是太子啊……”
众人说着说着,便想到了刚才刘继隆将刘烈抱起来转圈的场景,忍不住笑了出来。
刘继隆极少对他们发脾气,平日里十分和善,甚至偶尔会询问他们家里的情况,和他们主动打趣。
正因如此,他们才敢如此大胆的说出刚才的趣事。
敬翔没有前往内廷,见众人聊得火热,顿时咳嗽道:
“好好班值,莫要吵闹了。”
见他吩咐,兵卒与内侍们这才停止了交头接耳,老老实实的班值了起来。
见到他们安静下来,敬翔则是重新走回了贞观殿内,准备把剩下的奏表都看一遍。
这样等刘继隆返回时,他就能如数家珍的将这些奏表内容通禀并给出建议了。
与此同时,离开贞观殿的裴颋在返回驿站后,便急匆匆下令使团开拔返回渤海。
早有准备的官员们按照裴颋的吩咐收拾行李,而裴颋又在之后挑选出几名弓马娴熟之人快马先行,将皇帝的态度提前传回渤海,让渤海早作准备。
在他的安排下,百余人的使团赶在正午前离开了洛阳城,而此时的刘继隆则是沉浸在父子久别重逢的氛围中。
好大儿既然回来了,那他贞观殿的政务自然就有人分担,难怪他如此高兴……
请:m.badaoge.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