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网子!快!”
“直娘贼,救我!!”
“紧闭门窗!女子与孩子都躲家里……”
六月初二,当东都爆发蝗灾并席卷河南而去的时候,长安也并不太平。
此次蝗灾似乎是从潼关以东的陕洛地区爆发,所以即便刘继隆派人将关西涂滩的虫卵清理了个七七八八,但陕州地界的蝗灾,还是不可避免的影响到了关中。
遮天蔽日的蝗灾席卷而来,但好在汉王府早早下达了各州县准备防蝗的工具,并让百姓加高窗沿,将窗户钉上木板,以此更易紧闭门窗。
当蝗虫席卷而来时,女人孩子们在家紧闭门窗,而男人们则是带着捕蝗工具,在大街小巷上捕捉蝗虫。
细网抛出后,轻松便能捕捉到几十上百只拇指大小的蝗虫。
还有人用竹编的竹篓挂在木棍上,在空中不断挥舞,如此也能捕捉到十几只蝗虫。
蝗灾自潼关以东爆发,随后向同州、长安席卷而去。
起初它们的数量确实很多,但随着各州县及乡村百姓的不断捕捉,他们的数量越来越少。
在他们抵达长安后,也不过稍微密集些,再无法形成遮天蔽日的那种场景了。
六月初十,涌入关中的蝗灾彻底结束,但关中的损失也不小……
“华阴、河西、渭南、奉先、长安、咸阳、万年等二十二县受灾,作物绝收七成,诸县乞请殿下蠲免。”
汉王府内,高进达禀报着关中蝗灾所造成的后果,堂内群臣则是纷纷紧锁眉头,可见蝗灾带给了关中多大麻烦。
高进达诵读完毕,坐在主位的刘继隆这才缓缓开口道:“这二十二县的登籍造册都完成了吧,大概有多少百姓受灾?”
“算上长安和万年,约九十四万……”
高进达躬身回应,而这句话令众人倒吸了口凉气,但好在高进达继续补充道:
“受灾百姓虽多,但许多百姓都熬过了夏收,以今年夏收田赋税额来反推,这二十二县九十四万百姓手中,最少有三百万石夏麦。”
“臣以为,对于受灾百姓,只需要蠲免今年秋税,并调集其他地方粮食,稳住当地粮价即可。”
“水部修葺关中诸渠,每日给民夫发粮三斤,三斤粮食足够一家五口吃一顿。”
“只要水部开始对受灾的这二十二县修葺水利,那这些受灾的百姓就能有活路,也不需要朝廷赈济。”
高进达提出的这个建议,实际上就是以工代赈。
只要衙门有钱有粮,以工代赈的效果通常都不错。
刘继隆听后颔首,随即对高进达说道:“蠲免二十二县百姓的秋税,同时对家里贫苦的百姓发放社仓粮食。”
“这社仓本就是为了应急赈灾所用,如今百姓遭了灾害,吾自不能不管,不然与隋高祖有何区别?”
社仓、义仓虽称呼不一样,但性质大致相同,都是从百姓手中收取粮食,储存当地粮仓,用于百姓遭受灾害时赈灾所用。
不一样的是,有的皇帝是真的把社仓粮食用来赈灾了,而有的皇帝在收粮时候说的冠冕堂皇,真需要放粮的时候就磨磨蹭蹭了。
隋高祖杨坚便属于后者,饥荒爆发之初不管不顾,等到他放粮的时候,百姓已经饿死七七八八了。
虽说杨坚继承北周并改进了不少制度,但在对于百姓这点上,老杨家的人还是一脉相传的苛刻。
刘继隆把杨坚拿出来当典型树立,也是为了给百姓信心。
毕竟晚唐制度败坏,官吏更是贪墨成性,许多义仓社仓的粮食都被官吏转手倒卖,以至灾年无粮,所以大唐百姓对于社仓制度很不看好。
借助这个机会,汉王府也能开仓放粮,让百姓看看他们交上去的“防灾粮”在遇到灾年时,是真的能派上用场。
只有这样,才能让百姓更加信服,更加支持汉军。
对于他的这番言论,高进达等人自然是十分支持的。
眼见事情定下,高进达也补充说道:“今年夏收,诸道共收三十七万六千余贯钱,绢帛三十七万六千余匹,粮三百二十六万千余石。”
“这批钱粮,尽可用于受灾二十二县中修葺官道、修葺水渠堰堤等问题,使百姓能熬到秋收。”
“此外,眼下还可补发粮种,让百姓抢种粮食,哪怕届时收成不好,也比没有要好。”
高进达话音落下,堂内众人纷纷颔首,手掌放在桌案上轻拍起来。
眼见众人拍案通过,高进达便坐回了自己的位置,而高进达坐下后,被调到长安担任户部侍郎,主要负责土地、人口登籍造册之事的陈瑛也站了起来。
“殿下,关内道及京畿道的土地人口已经丈清完成,文册已经送到中堂。”
“两道抄旧的会昌图籍中,关内道有二十二万四千六百三十户,一百一十二万三千四百五十七口,田五百七十八万五千余亩,党项诸部不计入内。”
“京畿四十七万七千四百五十二户,二百三十八万七千二百六十口,田一千二百七十七万六千余亩。”
陈瑛先禀告了图籍上所登记的会昌年间人口和耕地数量,接着继续说道:
“经诸道官吏丈量清查,关内道有一十九万二千九百五十七户,九十六万四千七百八十五口,田三百九十四万三千余三十二亩,因水渠堰堤废弃而抛荒超百万亩。”
“京畿四十万五千三百七十户,二百零二万六千八百五十口,田八百五十二万五百六十二亩,因水渠堰堤废弃而抛荒超四百百万亩。”
丈量清查后的结果出来了,相比较唐武宗、李德裕执政时的情况,二十多年后的如今,关内道和京畿道少了五十多万百姓,更少了六百多万亩耕地。
与三川情况不同,三川人口相比较会昌年间增加、减少的原因,基本都是因为陇右吸纳三川人口,故而增加减少。
过去十几年里,陇右并未能从关中和关内获得太多人口,林林总总算起来也不过十几万口,剩下的三十几万口,大概率是逃难逃荒,亦或者饿死了。
实际上按照数据来说,消失的应该不止三十几万口,毕竟百姓也会生孩子,而关内和京畿因为兵灾而死去的人口并不算多,所以大部分百姓死亡,基本都是因为饥荒。
至于抛荒的问题,也不能都怪在李忱、李漼两人头上,至少就此前水部的汇报中来看,关内和关中的水渠堰堤开始荒废,已经有近百年的时间了。
可以说,这是安史之乱后,诸多皇帝遗留的问题。
“昔年开元,关内和京畿有四百六十余万口,而今竟然不足三百万口,唉……”
高进达毕竟兼管户部,因此唐廷没能带走的那些文册,他自然也翻看过。
开元年间光纸面记载的关中、关内人口便有四百六十余万,若是算上隐户则更多,五六百万也并非不可能。
汉军用陇右出身的官吏配合军队去丈量田亩,加上废除丁税,百姓不抵抗登籍造册,而富户又不敢隐瞒人口。
在种种条件加持下,丈量清查的土地田亩和人口,应该是很精准的。
由此可见,安史之乱给大唐带来了多么大的损失,直到百年后,关中和关内的人口都没能恢复到安史之乱前。
“眼下我军治下诸道有多少人口和田亩?”
刘继隆倒是没有高进达那么伤感,他直接询问起陈瑛实际情况,陈瑛则是不假思索回答道:“约一百六十七万户,八百三十四万口,六千二百万亩。”
“其中有近二百万亩都是果田和桑田,各地田亩产量不一。”
如今汉军占据大唐近三成疆域,人口仅八百三十四万口。
如果刘继隆没有记错,北宋建国初好像是两千多万口,但那是唐末与五代十国战乱八十多年后的局面。
哪怕如今有黄巢几人霍乱诸道,但从三川就能看出,那些没有直面安史之乱的地方,人口还是十分稠密的。
刘继隆想来,浙东与浙西,还有淮南等地,如果人口不多,也不会爆发那么多次农民起义。
直接掌握在唐廷手中的人口,应该还是有一两千万的。
想到这里,刘继隆只觉得如果局面不发生改变,那自己或许可以先取三川,把高骈赶到黔中道和岭南,然后东取河东。
只要三川全境和河东在手,自己也就可以趁势攻入山南东道,取东都与河淮,最后安定江南,平定岭南。
河北的河朔三镇,得根据局势来攻取。
契丹虽然已经开始崛起,但实力毕竟还不强,不用担心他们攻入幽州。
整理思绪结束,刘继隆看向群臣说道:“今年干旱到如今,又遇蝗虫,显然是个灾年。”
“眼下钱粮还算充足,兵马虽操训成功,然三川气候湿热,暂且等到秋收后视情况再动兵。”
“是……”群臣纷纷颔首作揖,刘继隆见状也满意起身向中堂走去。
蝗灾对关中影响自然很大,不过汉军治下有成都、陇右、关中三大粮仓。
作为基本盘的陇右,每年能转运二百多万石粮食进入关中,所以即便有蝗灾影响,关中粮价仍旧在高进达等人操盘下平稳。
在粮价平稳和以工代赈的政策下,关中受灾的二十二县百姓,很快就得到了谋生的路子。
此外,二十二县治下的上百处社仓共同开仓,先后免费放出三十万石粮食,每户都领取了一到两石粮食。
社仓开仓放粮后,二十二县百姓很快就有了信心,也从根本上感受到了汉军与大唐的不同。
在开仓赈灾的同时,分地运动也随着丈量土地结束而暂缓。
关中一千二百多万亩耕地,除了掌握在官员和部分豪强手中的二百多万亩土地外,余下一千万亩土地都均分了下去。
不仅如此,各州县衙也发布了招垦开荒的标准,说明了衙门正在修葺龙首渠、郑国渠等河渠。
河渠修缮清理过后,数百万亩荒地也将重新成为肥沃的良田。
各州县衙门都在迁徙百姓去复垦土地,承诺复垦期间,口粮由衙门负责,复耕过后,每人十亩良田,不分大小口的规矩。
有此前的信誉在,各州县乡每日都有百姓拖家带口的迁徙,蝗灾的阴影很快消失在了众人心头。
整个关中即便面对大旱,也是一副欣欣向荣的局面。
倒是相比较关中,此时的河淮两道就显得无比凄惨了。
蝗灾过境之后,东都及河淮等地都爆发了粮荒,世家商贾哄抬粮价,散播谣言。
百姓被谣言所裹挟,慌张去抢粮,是以东都粮价不断增长。
至六月中旬东都每斗粮食值钱一贯,河南各州粮价,从每斗百钱到数百钱不止,连带着河东和河北的粮价也被抬高。
许多吃不起粮食的百姓,还没等到朝廷宣布河淮两道钱粮蠲免,便被地方衙门的胥吏恶霸赶出屋舍,强占了田亩。
蝗灾过后,河淮两道的盗寇流民越来越多,山南东道也受到了不少影响。
北边的变化,很快传到了练兵巴陵(岳阳)的黄巢耳中。
巴陵作为岳州治所,最为出名的,无疑是那座可以远眺八百里洞庭湖的岳阳楼。
黄巢收服曹师雄、柳彦璋后,并未攻打相对贫瘠的朗州与澧州,而是放任雷满和向瑰占据两州,只要求他们名义上臣服即可。
在安抚了雷满和向瑰后,黄巢便全身心投入到了练兵十万的宏伟计划中去。
他以两万多甲兵为主,继而招募或强征湖南男丁,这才组成了十万大军。
然而他毕竟是强征男丁,加上湖南百姓不过百万之众,算上被他占据的岭东和部分江西地区,也不过百五十万众。
以一百五十万人支撑十万大军,又无外力支援,加上黄巢还需要笼络不少庶族来为自己治理州县,他自然没有足够的财力来支撑他那宏伟的计划。
“杀!杀!杀!!”
岳阳楼不远处喊杀震天,数万兵马在城西那因为大旱而硬化的土地上操训。
黄巢站在岳阳楼上,远眺那些正在操训的兵马,身上穿着明黄色的圆领袍,心思昭然若揭。
在他志得意满时,脚步声从他身后传来,身穿紫袍的尚让走上岳阳楼,眉头紧锁的找到了黄巢,同时作揖说道:
“黄王,府库中的钱粮,已经不足大军三月之用。”
“此外南边传来消息,高骈派兵进入岭西,岭西节度使蔡京死于战乱,唐廷将岭南道划归高骈节制,令其讨击我军。”
“两位节度使进攻桂管、容管受挫,加之酷暑到来,不得已只能退回岭东。”
尚让话音落下,黄巢侧过身子看向他,沉思着抚了抚须后才道:“我军战船打造了多少?”
“楼船三十艘,艨艟、走舸各五十艘,足以支撑我军渡江北上。”
尚让解释着,同时又不免规劝道:“我军将士大多强征而来,每日逃兵不下千人,即便抓回,过个几日又会再逃。”
“十万兵马,除南下的两万大军外,余下八万兵马,如今只有五万多了。”
几个月的时间,黄巢麾下兵马逃亡近三万,可见其强征了多少男丁入伍。
黄巢闻言,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只能骂道:“庸夫,不与谋之!”
“天平忠孝军和忠义军如何?可有逃亡的兵卒?”
“未有。”尚让闻言摇头,这回答让黄巢心里的怒火减去三分。
天平忠孝军和天平忠义军是黄巢以老营组建而成的兵马,每军各有万人,尽皆穿着扎甲,弓弩尽皆配齐,每月军饷三贯,且每日有肉一顿,粮食管够。
每军内部置前中后三军,设三名兵马使,三军制下有九都,每都治千三百余人,设都将,故此号称六使十八将。
两军分别由黄存、林言统辖,六名兵马使分别是朱温、朱存、赵璋、张归霸、葛从周、孟楷等人。
这两军是黄巢最初班底组成,所以用的都是跟随他从中原打到如今的有功将领。
如今正在巴陵城外操训的,便是天平忠义军和忠孝军。
现存的七万多兵马中,最为重要的便是这两万人,黄巢自然好吃好喝的招呼他们。
只是自己如今占据的地方还是太过贫瘠,如今留给他的有两条路,一是东进攻取江南。
不过康承训已经集结诸道四万多兵马在洪州(南昌),自己上次是将康承训打了个措手不及,不代表自己可以轻松击败他。
如今军中披甲者不过五万,其中还有一万跟随黄揆他们南下驻扎岭东,自己手中也仅四万披甲兵。
倘若失利于康承训手中,又得寻求机会,东山再起。
更何况如今唐廷已经组织了三支兵马将自己包围,西边的高骈素有威名,东边的康承训也不好惹。
北边的刘瞻也算老对手,不易进攻,且还有长江天险。
想到这些,黄巢只觉得头疼,忍不住对尚让询问道:“汝觉得,我军眼下应该往何处攻去?”
钱粮不足,这对于已经习惯劫掠的黄巢来说,他自然不可能裁军缩编,所以只有以战养战。
面对他的询问,尚让不假思索的开口道:“自然是北边的刘瞻。”
“为何?”黄巢不解,尚让则是解释道:
“西边的高骈素有威名,且岭南气候湿热,地广人稀,即便占据,还需要防备南蛮入寇和高骈的反击。”
“东边的两浙倒是富庶,但正因为富庶,朝廷才不会让给我们。”
“如今康承训集结四万兵马于洪州,若是我军继续向东攻去,朝廷必然还会加派兵马,届时还未攻入江南,我军粮草便已经耗尽。”
“相比之下,北边的刘瞻虽然也不好对付,可刘瞻此前能击败我军和王使君,全靠麾下沙陀精骑。”
“如今沙陀精骑被调往代北,而刘瞻手中不过两万兵马。”
“只要我军迅速击败刘瞻,届时将山南东道尽数拿下,还能趁势威胁东都那位至尊,以水师切断长江,使康承训孤立无援,再出兵夹击灭亡康承训。”
“届时天下多分,您占据大半天下,何愁大事不兴?”
尚让的话让黄巢十分心动,但他还是踌躇道:“话虽如此,可若是刘继隆出蓝田关,吾又该如何?”
“刘继隆兵马十数万,亦尚未与朝廷撕破面皮,尚未逐鹿中原。”
“吾麾下兵马虽有七万,可若北上与朝廷争斗,必然死伤不少,届时何以与刘继隆争斗?”
当着尚让的面,黄巢也没有什么不好说的,毕竟尚让又不是他扯刘继隆大旗招降的。
对此,尚让自己也是心知肚明,为了给黄巢信心,他也不免说道:
“虽说诸镇败于汉军,但此因果,皆乃北司掣肘所致。”
“我军无人掣肘,麾下皆是勇猛将才,若是您不放心,可等刘继隆主动出兵后,再率兵马北上。”
“不过那时,您恐怕只能落后他人一步了。”
“以某所见,刘继隆强于韬略而短于决断,若是其占据长安后席卷天下,何愁天下不安定?”
“若是您有十余万大军,您会像他那般犹犹豫豫吗?”
尚让又是刺激,又是鼓励,黄巢闻言也不免添了几分自信。
“吾自然不可能犹豫,然刘继隆确实不好对付,若是能趁其争斗他处时出兵,则中原可定。”
在黄巢和尚让看来,只要占据中原,四方弱小的势力自然纳头就拜,而自己也可以趁机借助这些小势力的力量来集中对付刘继隆。
他们想的没有问题,至少快速平定天下的人,基本都在用这招。
不过这招的后遗症很大,那就是无法在征战中解决许多问题,而将问题拖到了建国后。
有些问题在战争中容易解决,在太平中就不易解决了。
黄巢他们显然没有想到这点,故此在他们看来,只要能打下天下就足够了,其它的以后再说。
“既然如此,那是否暂缓南边的攻势,先将兵马北调,集中力量拿下河淮与山南东道再说?”
尚让小心询问,黄巢听后颔首:“留黄揆与曹师雄、柳彦璋三人及一万兵马在岭东驻扎,另募兵两万,绝不可让高骈得逞岭南。”
“是!”尚让闻言恭敬退下,而黄巢也重新转身看向了城外,远眺天平忠义军和忠孝军操训,自信满满、势在必得。
相比较他,此时身在蜀州的高骈就没有那么轻松了。
随着天气变得炎热,高骈也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因为他清楚北人难以适应三川气候,故此在六月十四日,他率军四万渡长江强攻西川而去。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三川唐军虽然登陆北岸,但西川巡哨的塘兵也很快发现了他们。
张武得知高骈再次突袭西川后,当即集结三万西川兵马南下布防。
他在温江与双流两县之间驻兵设营,掘壕三重。
高骈得知消息,当即领兵往此地赶来,试图吃下张武这三万人。
十五日,两军交锋于龙池寺北侧荒地,两军对峙时,正值西川正午酷热间。
哪怕这些兵卒都是三川百姓招募而来,但面对这样的酷热,铁胄之下也不免汗如雨下。
大半年时间过去,西川汉军的变化令高骈眉头紧皱。
对于操训一年半的西川军而言,此时的他们更加从容,但凡执旗挥舞令旗,汉军兵卒便自然而然的根据旗鼓号令开始变化阵型。
单论变阵速度,汉军比唐军更快,甚至已经达到了陇右老卒的程度。
空气中的湿热使得不少兵卒口干舌燥,鼻尖是沉闷的草木味道。
“进!!”
当令旗挥舞而下,唐军率先发起进攻,而汉军则是阵脚不动。
两军一如既往的在逼近一百步距离时以弩具对敌,再进四十步则放弓箭。
箭如飞蝗般撞来,但唐军的素质显然不如汉军,所持之弓也不过七斗,根本无法射穿甲胄。
相比较之下,汉军所用之弓为八斗,搭配凿子箭后,威力更强。
只是汉军不论骑兵还是步卒,都习惯近距离面突,因此当唐军弓箭射了六轮,汉军才看见了执旗挥舞旌旗。
“哔哔——”
“放!”
队头振臂高呼,吹响木哨,霎时间战锋队的汉军纷纷在唐军走入四十步距离时放箭。
前排弓手瞄准唐军兵卒面部射去,中后排则是抛射来干扰唐军进军。
霎时间,唐军栽倒兵卒难以计数,但正在指挥的高骈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令旗挥舞下,唐军立马变阵,执长兵的战锋越过弓弩手,挺枪发起了冲锋。
弓弩手收起弓弩,更换陌刀与大棒,紧紧跟随战锋长兵冲锋而去。
“哔哔——”
张武挥舞令旗,汉军各队队头再度吹哨,弓弩兵后撤,战锋长兵顶上。
变阵之间,双方碰撞到了一处,但见长枪断裂不少,更有细微的骨骼断裂声响起,听得人毛骨悚然,浑身鸡皮疙瘩骤起。
“呜吼!呜吼!呜吼……”
唐军不语,只是一味按照日常训练的低吼“呜呼”。
汉军更为沉默,除了哨声外,整个战场几乎没有任何喊杀声。
这是张武治军的要求,他觉得相比较战吼和喊杀声,沉默无言的气氛更能压迫敌军。
双方硬碰硬,长枪断了就换军槊、军槊断了便换陌刀。
汉军的前军前后共五队,左右二十队,共五千人。
每行二十队厮杀半柱香后,前军的都尉便会更换身后之队顶上,五行队不断交替,唐军亦是如此。
正因如此,两军的前军厮杀一个多时辰,却仍旧体力充沛,但死伤也开始肉眼可见的增加起来。
唐军的死伤无疑比汉军死伤更多,不过一个时辰便有上千人被送抵中军医治,而汉军前军队阵却看上去并没有减少太多人。
如此厮杀,让高骈脸色变得阴沉起来,他知道自己无法在这里吃下张武,尤其是在张武有准备的情况下。
不过现在就撤军,很容易被体力充沛的汉军防守反击,故此他只能沉着脾气,继续指挥兵马与汉军厮杀。
“杀——”
在厮杀声中,鲜血几乎浸透了泥土,两军从正午杀到黄昏,整整三个时辰的时间,唐军的前军死伤接近三成。
高骈见状,眼见时间差不多,当即看向张璘:“传令三军,撤回江岸,诸队稳步!”
张璘闻言,目光看向远处被抢救的伤兵,咬牙道:“高王,让末将亲自带兵冲一阵吧!”
“执行军令!”高骈皱眉,语气不容置疑。
“是……”张璘无奈,只能执行军令,将兵马撤回同时后撤,并带走了阵没将士的遗体和甲胄。
面对唐军后撤,汉军将士磨拳擦脚,却迟迟没有等待追击的军令。
张武沉稳坐镇中军,无视四周将领那渴望战功的目光,并没有为了功劳而指挥三军追击。
随着高骈率领唐军撤退的距离越来越远,中军和后军的将领着急了。
“都督,为何不追?”
高述与马懿策马而来,二人是中军及后军都尉,今日交锋根本没有任何与唐军交手的机会,自然焦虑。
在汉军之中,无法带麾下兵马建功立业,那可是容易被兵卒嚼舌根的。
对此,张武呵斥二人道:“我军职责是守卫西川,而不是出击讨贼。”
“除了汉王军令,诸军皆不得擅自出击,更何况汝等又不是不知晓高贼厉害,若是中伏,又该如何?”
张武搬出汉王来,这让原本还躁动的众将瞬间冷静下来。
在此同时,李阳春策马从前军回到中军,刚好看见张武教训众人,连忙翻身下马作揖。
见到李阳春,张武忍不住颔首:“此役你指挥不错,可记一功。”
“是……”李阳春没有推辞,毕竟汉军之中素来没有推辞军功的说法。
张武颔首,接着目光看向高述与马懿:“高述、马懿……”
“末将在!”二人连忙作揖,张武则是吩咐道:“派出塘兵,看看高贼是不是撤回江南了。”
“是!!”二人拔高声音,毕竟塘兵探哨也算功劳,只不过比起直接交锋要小罢了。
小功也是功,累积多了便是大功,仍能受到拔擢。
二人迅速做出部署,派出塘兵追击唐军而去。
天黑前,高骈率军撤回江岸,率军乘船撤回江南而去。
张武得知后,派人清点了己方伤亡,便写下奏表,派快马往长安送去。
奏表送抵长安时,已经是六月二十日。
由于高骈派人带走了将士遗体,故此张武无法统计唐军死伤多少只是写上了“敌军死者,不下我军三倍”。
“此役,我军阵没七百九十五人,伤残二百一十六人,负伤一千二百四十人。”
“伤卒修养三月后,尽可归队……”
诵读完毕,赵英合上了奏表,而刘继隆也颔首道:“看来三川练兵也有成效了。”
“不过此役能如此从容杀退高骈,主要还是耿明出击迅速,部署得当。”
“换做旁人,不一定能有他这般迅速、得当。”
赵英闻言颔首,同时作揖道:“此役过后,高骈应该不敢再进犯西川了,他现在应该担心的是今年入冬后,如何抵挡我军南下。”
面对赵英的揣测,刘继隆没有直接回答,但答案是差不多的。
他之所以要等到冬季,主要还是因为冬季更方便北人南下。
虽说耿明与张武练兵九万,但这只是步卒,而汉军想要夺取三江在长江以南的州县,尤其是想要保住黎州和戎州,那必然少不了骑兵和马步兵。
汉军之中的骑兵和马步兵,主要以北人为主,而北人根本适应不了三川的夏季和秋季。
这个时代的三川气候,比后世还要更为湿热,几乎与华南三省的气候差不多。
对于生活在干燥地区的河陇骑兵而言,轻则水土不服而上吐下泻,重则因为燥热而患上热射病而死。
别说北人,就是此役中不少三川兵卒,都是因为战场湿热而突然中暑而毙命的。
三川出身的兵卒尚且如此,更何况河陇出身的兵卒。
选择季节和地域出征,还要观察气候变化,时节变化,这些都是将领该有的基本功。
想到这里,刘继隆主动开口道:“萧溝那群人有动静吗?”
“暂时没有。”赵英摇摇头,随即解释道:“毕竟我军这几个月都在丈量田亩,登籍造册,鲜有兵马调动,他们也比较警惕,故此没有重要情报,他们也不会主动传递消息。”
赵英说罢,不等刘继隆开口,便见有人走入了衙门中。
本该在同州驻扎的酒居延出现,恭敬对刘继隆作揖道:“殿下,这是节帅手书。”
刘继隆见状示意赵英,赵英则是变得沉默下来,随后将手书接过并递给了刘继隆。
刘继隆打开翻看,脸上不免露出笑意,接着说道:“不曾想,他还是个女儿奴。”
调侃过后,他看向酒居延说道:“稍后我手书两封,一封送给张节帅,另一封送给郑处。”
“今年凉州丰收,倒是可以拨十万石粮食与河西交易军马和乘马,凑不够数的就当拨给了。”
“谢殿下隆恩!”酒居延不假思索作揖应下,刘继隆见状则是示意他坐下,同时询问道:“这几日练兵可曾遇到阻碍?”
“未曾。”酒居延摇摇头,毕竟刘继隆调了一批接受过小学教育的兵卒给他,这些兵卒基本都能担任伙长或队正。
有他们的帮助,加上军中不断扫盲,兵卒素质越来越高,对军令理解能力也继而提高,操训起来自然不会遇到什么问题。
刘继隆见他这么说,当即也满意看向赵英,接着对酒居延道:“不若将你儿女接到长安居住,也方便你们亲近。”
“张节帅那边不用担心,吾自然会在手书中说个清楚,想来他也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
刘继隆之所以现在选择说这话,主要还是张淮深答应了明年把张延晖送到长安来,也同意了双方儿女的亲事。
虽说张淮深仍旧傲娇的不称呼刘继隆为殿下,而是蛮横称呼你我,但刘继隆已经满意了。
张淮深本就是要强的人,让他以君臣礼仪对待自己,着实有些难为他了。
反正自己也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便随他去吧,只要保住河西和安西、北庭稳定就足够。
待到时机成熟,也可以直接派遣官员出镇河西、安西和北庭了。
毕竟自己迁徙了不少汉人过去,至少现在西域的汉人栖息地,基本已经恢复到了安史之乱前的局面。
接下来就等张淮深收复龟兹和焉耆、疏勒等地,进一步将汉人势力扩张到这三处地方。
只要再保住当地几十年太平,西域就会慢慢成为汉家基本盘,再也不怕丢失了。
稳定西北,再向西南扩张,最后才是问题颇多的东北地区。
思绪落定,刘继隆也对赵英开口道:“岁末第一批官学开办后,便把细君带过来吧。”
“大郎君那边,你盯紧些,莫要让他染上不好的习惯,平日里仍旧可以与同学嬉戏玩闹,只要课业不曾落下就足够。”
刘必烈也十一岁了,还有一年就小学毕业了,到时候他肯定是要就读临州大学的。
临州大学涉及思想教育,而这是最重要的一个课程。
如今刘继隆政务繁忙,无法亲自带着刘必烈,自然只能将他留在临州了。
他这个年纪正好是叛逆期,刘继隆毕竟也是过来人,知道叛逆期的人不服管教,但只要不做违法乱纪的事情,刘继隆都可以接受。
“若是大郎君违法乱纪,而临州州县官员包庇,尽数论罪。”
“是!”
刘继隆不忘提醒赵英,毕竟他前世见到不少人,明明本性不坏,结果因为家中的权势,继而被旁边的人包庇坏了。
让赵英私下派人盯着,虽然有些不地道,但总比刘必烈走歪要好。
这般想着,刘继隆看向酒居延,随后才想起手书的事情。
他低头开始书写手书,不多时便写好了两份手书,并盖上了他那三寸大小的玉印。
酒居延得了手书,当即作揖退出了衙门,而刘继隆也看向了赵英,不忘提醒道:
“关东和江南的事情得密切关注,此外我们几次派往崖州和琼州的人都音讯全无,这件事得查清楚。”
“是!”赵英不敢耽误,作揖应下后,便脚步匆匆的离开了衙门。
瞧着他背影消失,刘继隆也微微皱眉,脸上疑惑着那些被他派往崖州和琼州的人,为何都会音讯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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