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影落下,飞廉终于看清了那道猩红人影的真面目。
那是一个枯槁的老和尚,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每一道沟壑都像是承载着无尽的岁月与业障。他那副悲天悯人的神态,仿佛将世间众生之苦都一人担下,寻常修士若是见了,怕是会立刻生出敬仰与同情之心。
然而,这副模样落在飞廉的眼中,却只引来一声发自心底的冷笑。
涅槃宗是什么货色,他可太清楚了,或者应该说,天下修士还有谁不知道涅槃宗的恶行?
若是说其他魔门是弱肉强食,吃人不吐骨头,那涅槃宗的恶,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扭曲。他们蛊惑信徒,让人家破人亡,甚至亲手烹煮自己的骨肉至亲,作为“奉献”给佛陀的无上供品。
若论天下魔道之恶共有一石,他涅槃宗便独占八斗。
跟这群连人伦都不顾的秃驴相比,他飞廉杀伐果断,快意恩仇,简直都算得上是个清白的正人君子。
“就凭这么个半死不活的和尚,也想制服那头黑犬?”
飞廉的语气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对这位涅槃宗的老祖没有半分信心。
说到底,这老和尚当年不过是自己修为无望合道,又贪生怕死,不甘心就此身死道消,才另辟蹊径,弄出了一个不伦不类的“立地成佛”的野路子。
而飞廉魔尊可是实打实一步一个脚印修炼到了合道之境。单论境界修为,他要比这个涅槃和尚高出不止一筹。
因此,飞廉对这位所谓的“老前辈”,根本生不出半点敬畏。
涅槃和尚听到了飞廉这毫不客气的轻蔑之言,枯槁的面容上却没有半分波动,仿佛根本没有将这番话放在心上。他只是双手合十,对着陈业平静地说道:“阿弥陀佛。陈施主,你曾答应过贫僧,会将此界彻底封禁,不再开启。”
“不错,是我食言了。”陈业坦然承认,“只是晚辈那点微末的信誉,与整个天下的安危相比,不值一提。大师若要怪罪,等此间事了,晚辈再来领罚便是。”
“阿弥陀佛。”
涅槃和尚念了一声佛号,没有再继续追究下去。他也清楚,陈业所谓的“领罚”不过是场面话。真要对他动手,这个年轻人跑得绝对比谁都快。
陈业直接追问道:“大师,现在情况紧急,你意下如何?到底愿不愿意出手相助?”
涅槃和尚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无奈:“贫僧,自当尽力而为。”
事实上,就算陈业不提,他也必须想办法解决那头黑犬。否则用不了多久,这片小天地就会被那黑犬彻底毁灭,连同他这尊所谓的“佛陀”都将烟消云散。
飞廉听着他们的对话,终于忍不住插嘴道:“老和尚,我倒想问问,你有什么本事能封禁那头黑犬?就靠你涅槃宗那点早就断绝的香火愿力?”
若是涅槃宗真有这等通天手段,当初又怎么会被张奇杀得人仰马翻,山门破碎,还毫无还手之力。
涅槃和尚缓缓摇头,声音古井无波:“涅槃宗早已烟消云散,自然谈不上什么香火。贫僧也并无十足的把握,但此地确实有一物,可以一试。”
“你要用什么来试?”飞廉立刻追问,心中警惕大起。
他生怕这老和尚下一句,就是让他去当诱饵,引那黑犬踏入什么陷阱。
真要是那样,他飞廉保证当场翻脸,先将这个老和尚拆了再说。
涅槃和尚似乎也猜到了他的忌惮,便主动解释道:“此地供奉着一件佛宝。贫僧可以借用其一丝神力,或可将那凶物暂时镇压。”
“佛宝?”飞廉根本不信,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佛门什么时候出过这种宝贝了?真有这么厉害的东西,你涅槃宗又何至于落得个满门覆灭的下场。”
“施主一见便知,贫僧所言非虚。”
话音落下,涅槃和尚的身影再次化作一道模糊的血影,向着悬空山更深处飘去。
飞廉皱眉看向陈业,只见陈业二话不说,也驾起云雾跟了上去。他心中再怎么不信,此刻也别无选择,只能按捺住性子,一同追了过去。
三人没飞出多远,便来到了一处被刀锋削平般的巨大山峰之上。
当飞廉看清山峰顶端那物的瞬间,即便是以他合道境的修为和心性,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这是何物?!”
那是一只手掌。
一只从手腕处被齐齐斩断的,巨大到无法想象的断掌!
它的每一根手指,都如同一根支撑天穹的玉柱,显得粗壮无比。断掌静静地躺在那里,不知已经被斩落了多少岁月,其上散发出的威压,却依旧让飞廉感到一阵发自神魂深处的战栗。
站在这只断掌面前,他感觉自己渺小得如同一只随时可以被碾死的蝼蚁。
飞廉的第一个念头,是想到了那位修炼了八九玄功的无咎魔尊。历史上,似乎也只有那位魔道巨擘,才能施展出法天象地,让身躯变得如山岳般庞大。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他立刻否定。
不对。
无咎魔尊终究也只是合道境,绝不可能带给自己这种宛如天渊之别的压迫感。
这只手掌的主人,其修为境界,绝对远远超越了合道!
涅槃和尚站在断掌之前,神情肃穆,开口解释道:“阿弥陀佛。此掌,便是佛门之根源。世间一切佛法,皆源自于此。至于此掌从何而来,贫僧也不得而知。它仿佛自自古便已存在于此,比这方天地本身还要悠久。”
听着这番话,飞廉心中只觉得一阵荒谬与无奈。
合道之前,被因果纠缠,处处受制于人。
好不容易踏入合道,本以为能逍遥天地,结果却一路被这些超出认知、来自更高层次的仙家之物轮番欺辱。
这合道境……不要也罢!
飞廉站在原地,面无表情,仿佛一座冰雕。
然而在他的心底深处,早已是恨得牙根痒痒。
他强压下心中那股愤懑与不甘,仔细听着涅槃老和尚讲述计划。
按照这老和尚的说法,眼前这只断掌乃是上界之物,其中蕴含着无上法力。只需借用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丝,便足以将那头无法无天的黑犬当场镇压。
一旦那黑犬被暂时控制,陈业便会立刻启动早已准备好的传送法阵。
届时,他们两人将连同被镇压的黑犬一同传送回原来的世界。
之后的事情便简单了。
将黑犬重新扔回它该待的归墟之中,然后由外界早已严阵以待的正道修士联手,彻底催动逆辰星海大阵,将整个归墟重新隔绝。
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是人间正道主动掌控一切,而不是再任由那头黑犬摆布。
听起来,这计划很有可行性。
但这一切都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前提,这只不知来历的巨大佛掌,真的会听从区区一个涅槃和尚的驱使么?
就算可以借用法力,但又能将这黑犬控制多久?
若是计算有误,那首当其冲的便是飞廉和陈业两人,说不定眨眼就死于这黑犬口中。
心中虽然一万种不安,但看陈业那淡定的模样,飞廉只能保持冷静。
这小子,应该不会拿自己的命来开玩笑。
涅槃和尚不再多言,淡淡的虚影,径直来到了那截巨大断掌的正下方。
他在那如同山谷般的掌心纹路前盘腿坐下,整个人渺小得如同沙砾。
飞廉本以为他会开始念诵什么惊天动地的经文,或是布下什么繁复玄奥的法阵。
然而,涅槃和尚只是静静地坐着,闭上了双眼。
一时间,整个山巅平台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呼啸的山风证明着时间的流逝。
沉寂许久,异变陡生。
“咔嚓。”
一声轻微的脆响,从涅槃和尚的身上传来。
飞廉定睛看去,只见那老和尚枯槁的皮肤上,竟凭空裂开了一道细微的血痕。
那不是刀伤,也不是剑痕,而是他的身体正在从内部自行崩裂。
这涅槃和尚本来就是一道血色虚影,看着像是幻象一般,如今却像是琉璃般碎裂。
“咔嚓……咔嚓嚓……”
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的崩裂声响起。
不过是眨眼之间,涅槃和尚的全身便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猩红的血液从裂缝中汩汩流出,瞬间就流遍了全身。
明明是虚幻之躯,但这碎裂剥离的仿佛就是真实的血肉,一片片地被无形之力撕开,露出里面的血肉筋骨。
转瞬之间,涅槃和尚的身躯便已不成人形,化作一具摇摇欲坠的血色骨架,只有一颗头颅尚且完好。
而那些被剥离的血肉,则汇聚成了一条猩红的血河,朝着那巨大的佛掌掌心冲刷而去 “嗡——”
就在血河接触到佛掌的刹那,一声低沉至极的嗡鸣响彻天地。
那看似只是普通山岩的巨大手掌,在接触到涅槃和尚血肉的瞬间,掌心那一道道如同沟壑的纹路,竟开始绽放出刺目的金光!
涅槃和尚所化的骷髅猛然张口,吐出飞廉从未听过的音节。
但即便不曾听过这种语言,飞廉与陈业却都能理解这话语中的意思。
“以此残躯,奉迎法驾!”
“以此秽血,恭请世尊!”
飞廉皱起眉头,感觉到一股巨大压力临身,不得不运转灵气才能抵挡,但脚下的山岩已经因为承受不住这股力量而寸寸龟裂。
一旁的陈业同样不好受,但他学会了八九玄功,勉强还能抵挡。
血河尽数灌入佛掌的纹路之中,仅仅填满了一小段沟壑。
然后,这断掌便轻轻一颤。
随之而来的便是地动山摇,整座高山乃至这片小天地为之摇晃。
再然后,众人便看到这断掌的手指在缓缓移动,摆出一个拈花的模样。
佛掌拈花,这已经不是陈业第一次见。
上一次,这佛掌禁锢了一切,逼得陈业决死拼命,差点就交代在这里。
而这一次,佛掌拈花的动作只出现了一瞬,大如山岳的巨掌拈住的不是花,而是一条金线。
涅槃和尚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那骷髅般的身体彻底破碎,变成无数迅速淡去的血影。
而陈业已经趁机将那金线取下,宝贝到手了陈业才感觉不对劲。
对那佛掌来说,这是比头发丝还要细的金线,但对陈业来说,这哪里是什么金线,分明是用黄金铸造的一根缆绳,拿在手上沉甸甸的,非常有分量。
陈业握着手中这根沉甸甸的“金线”,知道涅槃和尚所言不假。
这东西,确实有可能将那黑犬制住。
陈业将手中的金缆绳扔向飞廉,然后说:“前辈,这艰难任务就靠你了。”
飞廉下意识伸手接过,感觉到这宝贝的分量,还有其中蕴含的无上威能,顿时也明白了陈业的意思。
飞廉问道:“你让我去将那黑犬捆住?”
“前辈是合道境,我不过通玄境,当然是前辈出手才更有把握,若是让我来,怕是根本没有丝毫机会。”
陈业这话挺有道理,飞廉也有些无言以对。
两人境界差距确实极大,这宝贝确实不是陈业一个通玄境能操控的。
但怎么听着像是被坑了呢?
这小子难道从一开始就已经算计到这个地步了?
飞廉对陈业说:“你我此战若是能活,在那契约上再加百年。”
“啊?”
陈业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魔头怎么还自己往上加的啊?
不过想想这可是好事,陈业连忙回答道:“一言为定!”
两人带上这宝贝腾空而起,朝着那黑犬的方向飞去。
此时此刻,那头巨大的黑犬依旧在疯狂地与饿鬼厮杀,黑犬不见半点损伤,而饿鬼似乎也不见减少。
不过黑犬已经前进了好一段距离,似乎这黑犬也明白自己落入了陷阱,准备继续追赶陈业与飞廉两人。
没想到,自己的猎物竟然突然跑回来了。
黑犬动作顿时变得狂暴,用力一震身躯。
那些纠缠不休的饿鬼瞬间就被震碎,化作漫天黑烟。
清扫完障碍,黑犬四肢猛地一蹬虚空,庞大的身躯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朝着二人狂扑而来。
那速度快得超出了常理,几乎是念动即至。
飞廉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动用了他压箱底的根本神通。
“此身迅如雷霆。”
几乎就在他吐出这几个字的瞬间,飞廉便化作一道雷光主动迎了上去。
飞廉心里很清楚,他的言出法随神通对于这头黑犬起不到任何作用。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神通施加在自己身上,以求在速度上能够跟上对方。
不需要太久,只要有一瞬间便已经足够。
就是现在!
在两道身影即将交错的刹那,飞廉手腕猛地一抖。
那根被他紧握在手中的金色缆绳,顿时如同一条被唤醒的怒龙,朝着黑犬那巨大的脖颈缠去。金色的缆绳在飞廉催动下,展现出了与其沉重外表截然不符的惊人灵活性。
黑犬显然也感受到了这根金色缆绳上所蕴含的致命威胁。
它没有躲闪,而是做出了一个更加简单粗暴的应对,它张开了那张仿佛能够吞噬整个世界的血盆大口。
那不是嘴巴,那是一个正在急速扩张的黑洞。
一股无法抗拒的恐怖吸力从中爆发而出,仿佛要将这片天地间的一切物质、光线,连同他们的神魂都一同吸入其中彻底湮灭。
首当其冲的飞廉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完全失去了控制,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朝着那片黑暗滑去。
然而,就在他即将被吞噬的瞬间,那根金色的缆绳却展现出了它的不凡。
缆绳通体绽放出无比璀璨的金色佛光,任凭那黑洞般的吸力如何恐怖,它自岿然不动,没有丝毫的偏移,依旧坚定不移地缠上了黑犬的脖子。
那根金色的缆绳猛然收紧,死死地勒进了黑犬那虚实不定的身体之中。
被金色缆绳捆住的瞬间,黑犬嘴巴也被强行合上,飞廉的身形堪堪在黑犬的嘴边停下,只差一丝就要被彻底吞噬。
他脸色煞白,方才那一瞬间的经历,比他过往经历的任何一场生死大战都要凶险。
黑犬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只是一时半会根本无法挣脱身上的金色缆绳。
飞廉正要开口,却发现陈业根本不用他提醒。
在黑犬被擒的瞬间,陈业就已经发动了传送法阵。
无数符文在空中生灭,构成一个庞大的阵法,刺目的白色光芒冲天而起,将他和飞廉,以及那头被捆得结结实实的黑犬一同笼罩。
下一瞬。
两人一犬的身影,从扭曲的光影中猛然被“吐”了出来。
陈业只感觉无边压力落在身上,这熟悉的深海水压,还有那散发着莹莹白光的归墟,他终于回来了。
陈业摇身一变,化作蛟龙模样,顿时不再受水压影响。
飞廉自然也不用陈业担心,区区深海重压,对合道境来说不算什么难题。
但现在才是关键。
根据之前的约定,在陈业他们离开归墟之后,里面的蜃妖等一众被收复的海兽应该也已经被转移出来。
现在,陈业只要要将那黑犬送入归墟,然后重新打开逆辰星海大阵,将归墟彻底封禁,这件大事就算是完满结束。
然而,就在陈业准备动手之时,他耳边传来一声疑惑之声。
“凡人,你身上为何有吾儿的气息?”
陈业震惊地转过头去,只见原本空无一物的海水中出现一条细长的黑影,仿佛是有人撕开空间一样。
但仔细一看,那不是什么虚空裂隙,而是一扇巨大的门,大得足以将陈业与那黑犬都塞进去……等等,不对,这根本不是门。
陈业看着那黑色不断扩张,其中显露出一层令人心悸的猩红……这哪里是什么门,分明是一颗眼珠,一颗将陈业眼前空间全部占满的眼珠,此时正死死盯在陈业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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