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凤姐院。
王熙凤见平儿双颊泛着红晕,明眸直愣愣看着礼单,神情颇有些古怪。
笑道:“平儿,你这什么嘴脸,丢了银子还是掉了钱袋,难道这礼单有不妥。”
平儿一下回过神,说道:“哪有什么不妥,我只是看入神了,夏家的节礼真挺地道……”
她虽看出事情底细,即便除了贾琮之外,王熙凤是她最亲近之人,她也不想透露半句。
因自琏二爷流配辽东,二奶奶独自带着大姐儿,形同守了活寡,日子过得多少无趣。
所以日常爱说爱笑,更喜欢看热闹,兴头愈发来劲,要被她知晓其中底细,宝二奶奶竟有这等念头。
加之琏二爷出事落罪,二太太原以为二房能得爵位,对二奶奶没少冷落作践,二奶奶因此死记着仇。
她们两人早就卯上了,二太太来西府走动,二奶奶恨不得拿笤帚去轰,对宝二爷更是不待见。
上回在耳房捡到荷包,二奶奶都等不及过夜,就找由头把宝二爷赶出西府,这得是多膈应二房。
她要知道二房媳妇,私下做这等出格事,平儿几乎可以断定,王熙凤必定兴高采烈,火上浇油……
即便她顾着三爷脸面,多半也会惟恐天下不乱,乐得嘴巴没个把门,必定弄出些风声。
到时二太太和宝玉没脸做人,这倒也罢了,但内宅闹出这等闲话,三爷名声也给污了。
他可是个翰林官儿,即便他没做出事来,话柄肯定就留下了,这可是要坏了三爷前程。
平儿对着王熙探究目光,自然不敢透露半句,把奶奶瘾头勾起来,必定就要坏事……
五儿和平儿朝夕相处,王熙凤看出她神色不对,五儿自然也能看出。
笑道:“这礼单这么上路,竟能让你看入神,我也瞧瞧稀罕。”
说着顺手拿过她手上礼单,不当回事的展开礼单,不过看了两眼,便不动声色阖上礼单。
随口说道:“夏家的礼数倒是分寸周到,毕竟也是大户人家。”
然后把礼单放回小几上,低头看手头家务账本,显得毫无异样。
王熙凤一时也没察觉,对林之孝家的说道:“这份回礼置办不错,就按这样给夏家送去,也算了一桩事。”
平儿将大姐儿还给奶娘,起身说道:“早上三爷让二姑娘准备回礼,我见了林大娘置办的礼数。
回去告诉二姑娘一声,让她办事有个参详。”
平儿刚走到门口,五儿放下手中账本,说道:“我也坐着乏了,跟你一起走一趟,活动活动腿脚。”
王熙凤见两人一阵风似出门,忍不住笑骂道:“两个死丫头,得空就回家偷懒。”
她突然心中一动,似乎觉得有些不对,看向小几上的礼单,忍不住拿来翻看。
只是王熙凤不知就里,夏姑娘的礼单四平八稳,哪里能看出半点蹊跷。
王熙凤嘴里嘟囔:“这礼单也没有古怪,这两丫头怎抢着来看,神神叨叨的,弄得哪门子玄虚……”
荣国府内院抄手游廊,平儿见已出了凤姐院,这才说道:“你也看出这礼单的不妥。”
五儿脸色古怪,说道:“昨儿三爷没回家,东府收到夏家礼数,晴雯说的清楚,我们哪个没听到。”
平儿说道:“这事可大可小,这人还没进门,居然就搞这种事,好在宝二爷搬去东路院。
要是如今还呆在西府,他们那边成亲之后,必定就要弄出事情,到时候各人都要剥去脸皮。
这事得空要和三爷去说,让他日常多留个心,可不要不小心着了道。”
五儿憋着笑意,说道:“这不是什么好事,用不着去和三爷说,他要根本没那心思,听了白让三爷膈应。
要他也有这个心思,岂不是勾起他念头,要说这宝二奶奶长得也挺俊的……
你往日也是个精明人,怎么如今也没个算计,必定被三爷折腾狠了,现在愈发糊涂起来。”
平儿被五儿胡乱调侃,俏脸一片绯红,冷声说道:“你看你的样儿,什么时候变醋娘子了。
一件裘皮夹袄,八字没一撇,就先防着三爷偷女人,还在我跟前拿腔作势,好像你没被三爷折腾似的。
那天夜里出去倒水,路过主屋走廊,我都听见你叫唤……”
五儿脸色通红,羞恼说道:“我叫你乱说,必定不会饶你,一气要撕烂你的嘴。”
伸手便向平儿腰间抓去,平儿娇笑着就跑开,五儿碎步小跑后头追着。
两个娇俏窈窕身影,在抄手游廊上穿梭笑闹,透着别样的春色旖旎……
平儿跑了一段,娇喘吁吁,没力气再跑,笑道:“你还在这里闹,小心被人听去动静,我讨饶还不成吗。”
五儿在她腰里抓了一把,哼道:“这回先饶了你,下回我也半夜去倒水,你可小心被我抓到把柄。”
平儿红着脸拧了五儿一把,说道:“其实你倒是想多了,昨晚你们回去睡了,我跟三爷多说了几句。
其实三爷不待见宝二奶奶,听着像是对她挺膈应,我也不知道什么缘故。
三爷还把那件玄狐夹袄,随手就给了晴雯这丫头,要是他真有那心思,可绝不会这么不经意。”
五儿说道:“既这样是最好的,三爷要什么女人没有,我们还不够他疼吗,去捅那个马蜂窝,闹出事可坏名声。”
平儿忍住笑意,不去打断五儿的话。
五儿继续说道:“不过这事不用特意和三爷说,三爷这么精明的人物,我们能瞧出来的事,他难道会不知道。
这事说了也是白说,再说大宅门这种事,实在太犯忌讳,我们要真说开,三爷也不自在,不如大家装糊涂。
只是晴雯要私下交待,这丫头是个爆炭,可不要不管不顾,把玄狐夹袄穿出去。
免得不小心招惹出话头,让她留着压箱底就成。
我们既已看出底细,日常帮三爷防着就好,不能让二房那边沾惹三爷,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平儿笑道:“还是你的主意稳妥,我们都帮三爷防着,哪个女人都不行,让三爷就疼你一个。
你这主意打的细密得很,左右是醋娘子做派手段。”
平儿刚说完,便笑着立刻跑开,等五儿想要追打,却已经来不及了……
神京,东城郊外,火器工坊。
这日天色刚亮,许多满载大车,排队从工坊驶出,随行有禁军重兵守护,向神京北城门而去。
贾琮昨日连夜落定城内驻地,刘士振也按他的吩咐,提前整理营造设备、材料、人员、库存火器。
今日辰时一过,火器工坊开始搬迁,行动速度可算快捷。
即便工坊搬迁细项之事,不需贾琮这位工坊主官,事事亲力亲为。
他还是一大早就到工坊,监督各项搬迁进度,等到首批枪炮设备,正式装车启运。
他看着车队向北城门而去,望着空旷的城东郊外,周围的山川地形,眉宇间若有所思。
突然拨转马头,向附近一处坡地跑去,身后十余匹快马,紧紧跟着他身后。
这些骑士都穿神机营号服,背上都负着长杆火枪,是贾琮从六千精锐之中,挑选的随身亲卫。
他即将率军出征,必须培植得力人手,行军作战途中,收集战况,传递军令,护扈安危,都是必不可缺。
这些亲卫之中,有几个熟面孔,曾经和他同下金陵,应对金陵卫军大案,如蒋小六、于秀柱等人……
这些人在辽东就跟随他出战,原本就在魏勇胄、郭志贵麾下,也算几番跟他历事,都是可信托之人。
贾琮能快速从神京营挑选精锐,也多半是得他们之助,所以挑选随身亲卫,这些人自然要网罗。
等到一行人快马冲上坡顶,贾琮取出那只黄铜千里镜,坐在马鞍上向四周眺望。
身边的蒋小六问道:“伯爷,这里是否有不妥?”
贾琮说道:“当初在城郊兴建工坊,是因城内寸土寸金,城郊却能圈占土地,便于工坊后续扩充。
这里离开北门和东门距离适中,周围地势平坦,无遮无挡,便于车马快捷运输,原本这些都是好处。
但是到了眼下战事,这些可都成了短板,一旦战事胶着,城外必聚集北边南下逃民。
一旦生出叵测之事,工坊便极容易受到冲击,即便有上千禁军守卫,也无法万无一失。
好在我们出征之前,办妥了工坊迁移之事,否则率军出征,难去后顾之忧。
神机营此次出征顺逆,工坊火器营造供给之力,是其中胜败关键……”
贾琮一边说话,手中的千里镜来回巡视,城东郊一处缓坡树林,陡然进入他的眼帘。
那处树林既有零落春树,在荒芒城外郊地,显得异常郁郁葱葱。
其中有大片清翠松柏,还有不知名常绿树木,彼此混杂一起,透着盎然生机。
在那片苍翠欲滴之中,掩映着明黄高墙,几处青黑色飞檐,陡然生韵,肃穆中透着静谧。
贾琮很熟悉这处所在,那是城东郊牟尼院,修善师太和妙玉的修持之地。
城东郊外,牟尼佛院。
内堂卧室之中,妙玉端坐蒲团上,木鱼敲击持咒,口中低喃诵经。
身前香案之上,供着观音大士像,摆三足白瓷香炉,插三根黄檀线香。
香云缭绕不散,案上两座灵位,似被烟气遮蔽,显得幽深迷离。
妙玉虽诵念虔诚,脸色透着苍白,唇瓣也少了血色,眉宇间透着倦怠。
院中老尼来回话,说山门有客来访,登门拜会修善师太,说是贾家威远伯。
妙玉心头不禁一颤,手中木鱼停下敲击,心中泛起一丝喜意,他怎么突然来访?
她起身出了卧房,亲自去院中前堂,见贾琮已进山门,正站天井中背手等待。
因牟尼院是尼庵,没得院主允许,贾琮虽来过多次,也不能擅入内院。
妙玉微笑说道:“玉章,许久未见,今日有空来走动?”
贾琮笑道:“今日在城外工坊公干,顺道过来拜望,另有要紧事要说,修善师太最近安好?”
妙玉说道:“多亏玉章重新修缮牟尼院,禅房冬日春暖,师傅居住安稳,最近身子也安稳。
只是今日并不在院中,前几日洛沧山张天师携千金,上门拜访师傅,两人相谈默契。
昨日张天师又下帖延请,迎师傅去玄天宫切磋术法,今早静悬师姐陪师傅出门,如今还未回来呢。
我因身子不适,所以没有同去,玉章有何要紧事说,师傅回来我转告便是。”
贾琮见妙玉虽俏美依旧,但脸色有几分苍白,显得血气不足,问道:“妙玉姑娘身子没大碍吧。”
妙玉脸色微红,说道:“不过寻常毛病,保养两日就好,玉章不是外客,请入内堂奉茶。”
贾琮见她话语隐晦,便不好多问,跟着她身后入内院静室。
房内铺着柏木地板,放一张雕花榆木小案,妙玉让贾琮坐自己蒲团上。
她自向风炉上扇滚了水,泡开了一壶香茶,用雕漆填金小茶盘装了,亲手端到雕花小案上。
然后提壶斟满两杯茶,自己用官窑脱胎甜白盖碗,给贾琮依旧用那只绿玉斗。
贾琮想起去年他送芷芍回姑苏蟠香寺,妙玉曾烹茶待客,便让他用这只绿玉斗。
这只绿玉斗是妙玉祖传之物,也是她日常私用茶盏,她以为贾琮并不知底细,但贾琮却深知根底。
他看到妙玉举着官窑甜白盖碗,放着唇边轻抿香茶,姿态娴雅俊美,神态安然宁静,让人生出旷然之意。
他端着手中绿玉斗,触手生温,莹润如丝,烟煴的茶香之中,似乎蕴着一缕沁人幽香……
妙玉说道:“前日静慧和岫烟来看师傅,说起玉章就要奉旨出征,不知何日启程?”
贾琮说道:“也就在这几日,办完几桩公差,便要北上了。”
妙玉微微垂下眼帘,说道:“沙场凶险,刀兵无眼,出征在外,玉章万事小心。”
贾琮点了点头,说道:“这两日城内已涌入大批北地百姓,随着战事绵延,必定愈演愈烈。
朝廷为防止城内人口过剧,确保神京城内安稳无虞,迟早会严守九门,不再让北地逃民入城。
到时城外汇聚大批难民,朝廷即便拨粮救助,难免会力有不逮,逃民生事只怕难免,极易酿成祸事。
今日我在城东郊查看地形,牟尼院孤悬城东郊外,院内又都是僧尼女流。
战时形势紊乱,你们守居院中,实在风险叵测,此事我没和芷芍提起,免得她心中担忧。
我想请你和师太搬去府上暂居,战时安居城中,可保安全无虞。
我出征之后,芷芍岫烟有你作伴,彼此也好有照应,她们也能给师太敬孝心。
等到战事平息之后,我再送你们返回牟尼院。”
妙玉说道:“前几天张天师上门拜访,曾和师傅提起残蒙战事,曾言刀兵衍祸,只怕荼毒深远。
牟尼院中藏有贝叶古经,已历八十余载,乃是佛门瑰宝,这等宝物最惧战火肆虐。
昨日师傅还曾提起此事,深有担忧,本想过移入城内存放,只是未有妥当办法。
玉章想的仔细,师傅回来我便告知,她必定是赞成的。”
贾琮笑道:“如此甚好,我这两日在工坊办事,明日此时我再来,你和师太商定迁移之日。
我会安排车马和人手,你们携带古经搬入府内,以策万全。”
妙玉听了心中生出暖意,伸手在帮贾琮续满茶水,问道:“玉章,此次战事会吃紧吗?”
贾琮点了点头,说道:“正月初六,残蒙兴兵四万,侵占九边宣府镇,而且掠走了六十万担军粮。
此次他们兴兵南下,兵员必远高于四万,前些日子已攻占红树集,不能等闲视之……”
大周北地粮道沿途,红树集以南,一百五十里处。
天地尽头,如同乌云翻滚,蔓延覆盖,威势惊人,无数兵马涌入视线,马蹄轰鸣,刀枪闪光,声震四野。
他们跨过路上低矮丘陵,遇过沿途零星村落,踩踏大批丰饶良田,兵峰所过之地,一切皆为齑粉。
巨大的兵马狂潮蔓延荒原,途径的杀戮抢掠层出不穷,却如飓浪中的细心浪花,顷刻便湮没无踪。
在兵马环绕中军大阵,一辆巨大的金顶大帐穹庐车,在十余头健牛拉驭之下,稳定而迅捷的前进。
这辆豪华穹庐帐车,是残蒙安达汗行军指挥之所,此时帐中聚集七八位将领,在商议南攻战事。
正中据案而坐正是安达汗,穿白色金纹刺绣质孙服,身披玄狐长袍,头戴深檐胡帽,腰悬七宝镶嵌弯刀。
四十多岁年纪,身材魁梧,方脸浓眉,颌下蓄满浓密胡须,双目炯炯有神,神光内敛,盼顾鹰扬,威势惊人。
大案左侧坐着鄂尔多斯首领吉瀼可汗,右侧坐着永谢伦部首领盖迩泰。
案前还站立六七名将领,领头之人为土蛮部重臣阿勒淌,曾经担任残蒙使团首领,代表土蛮部入京议和。
他正上前说道:“启禀大汗,我们在神京的细作,刚刚送来密报。
大周天子已调辽东总兵梁成宗为帅,南下主持战事,并调集六万兵马,增援布置通州、元州一线。
意图在神京北向三关,设置重兵抵挡蒙古大军南下。”
安达汗听到梁成宗的名字,目光陡然锐利,令人不可逼视……
阿勒淌继续说道:“距此三十里外遥山驿,乃是大周北地粮道中转。
原本只有一千守军,如今从元州征调三千精兵,防守兵员已达四千人。
周人想以遥山驿为前锋堡垒,阻挠拖延三部大军兵马攻势。
遥山驿虽无高大城墙,却修建坚固的城寨木墙,不利于快马冲锋夺取,想要拿下怕多费手脚。
以臣所见,遥山驿四千兵马,无关大局,我们不能落入周人彀中。
所谓兵贵神速,臣建议大军饶过遥山驿,直取大周重镇元州,打周人措手不及,必能兵行奇效!”
一位将领上前说道:“大汗,绕道遥山驿不妥,蒙古大军自南下,破宣府镇、东堽镇、红树集。
攻无不克,战无不胜,遥山驿不过数千人马,竟然要绕道而行,定会损伤大军士气。
末将可领一万先锋,明日天亮之时,必定踏平遥山驿!”
安达汗神情镇定,似乎运筹帷幄,说道:“如今绕道直取元州,尚且为时过早。
遥山驿一定要打,但却要攻而不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