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城东郊外。
拴在树上的神骏黑马,正在悠闲的啃着地上草根,艾丽背对着贾琮,似乎怒气难消。
贾琮说道:“我什么时候说过不管你,我能有今日之荣,多亏当初你在辽东帮我,我有这么没良心吧。”
艾丽回过头来,脸上尚有泪痕,说道:“你这人可说不准,我瞧着即便有良心,好像也不太多似的。”
贾琮说道:“大娘离开故土多年,回乡祭祖寻亲,乃是人之常情,你做女儿的必要陪着回去。
大娘想要在故土留居,你也好生陪着住段时间,到时我再写信给大娘,劝说她带你返回神京。
我会想好得当的说辞,必定接你回来就是,到时我们还像现在这样,得了空就一起骑马游逛。”
艾丽破涕为笑,说道:“这话我记住了,你可不许哄我,不然我可不饶你。”
贾琮伸手擦去艾丽脸上泪痕,笑道:“放心便是,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艾丽轻哼一声,说道:“这个我倒是要想想,你这人最会哄人,即便以前没有骗人,保不住将来会骗。”
她说着在树下找了干净地方,拿出手帕掸了掸尘土坐下,贾琮自然而然坐到她身边。
苦笑说道:“你就不能说些好话,把我说的骗子似的,我有这么不堪吗?”
艾丽不服气说道:“谁让你气我,还不许我气一气你,回南之前你可说过,将来带我去江南逛逛。
如今还不是我一人回去,你不是骗子是什么。
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我瞧你还满不在乎的,说你良心不多,还说错了你不成。”
贾琮知道艾丽一贯爽利干脆,无忧无虑,敢做刚当的性子,英气勃勃,从不见半分女儿柔弱之气。
就因要去江南许久,不得和自己相见,便生出这许多心痛抱怨,他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她的心意。
他忍不住心动,轻轻揽住她的肩头,艾丽心中一阵柔软,自然而然靠在他怀里。
冬日阳光明媚,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艾丽暗棕色如云秀发,清香怡人,闪着淡金的光晕。
两人无言依偎一起,谁也不愿说话,只是沉浸在宁静倘佯时光里。
贾琮侧头看去,见艾丽闭着双眸,线条优美醉人的嘴角,似乎有一丝微笑,显得格外英魅迷人。
笑着问道:“艾丽,大娘的祖籍是不是就在金陵六合?”
艾丽依旧闭着眼睛,说道:“以前我娘从来不说家事,这次因为要回南,才对我说了一些。
徐家的祖宅就在六合,还是当地的大户人家,以前在金陵城也有产业。
十几年前徐家沾惹上什么祸事,家里的人死的死散的散。
我娘也遭了大罪,这才流落到北地辽东,不然也遇不上我爹,可也就没有我了。”
贾琮想到自见到艾丽的母亲徐氏,便觉得她言行举止,颇为不俗,不像是寻常百姓民妇。
听艾丽说了这番来历,这才是合情合理的出身。
天宇澄澈,四周寂寂,怀中软玉温香,耳畔吐气如兰。
艾丽说道:“玉章,别说这些闲话了,咱们就这么呆一会儿,太阳可真好……”
贾琮笑道:“艾丽,眼看就要腊月过半,我府上的老习惯,亲戚长辈要走动。
待会回城,你陪我去买些礼物送给大娘。”
艾丽一笑,说道:“就说你最会哄人,怪不得我娘总说你好话。”
神京,庆逾坊,夏府。
内院堂屋前院子,夏太太的心腹陈婆子,正在来回指派人手,几个丫鬟婆子忙碌搬抬物件。
院子空地上摆着许多精致花盆,盆中花枝皆灿烂盛放,璀璨夺目,娇艳欲滴。
另外还摆着三个箱笼,里面放着绸缎、香囊、扇子、精巧点心等。
夏姑娘带着丫鬟宝蟾,正沿着游廊过来,看到堂屋前忙碌情形,微微皱眉。
身边的宝蟾见了自己姑娘神情,心中微微有些发怵。
自从姑娘知道宝玉弄大丫鬟肚子,性子就变得愈发易怒暴躁,稍有事情违逆,姑娘就要大发脾气。
虽说姑娘没动手抽她,但日常挨了不少训斥,让宝蟾有些提心吊胆。
夏姑娘问道:“你们这都是在忙什么?”
陈婆子连忙上前,笑道:“眼下快要腊月过半,京中大户都兴礼数来往。
太太说贾家是姑娘将来夫家,这等礼数自然不能欠缺,让我备了几份薄礼,以姑娘的名分送去贾家。
这不过熟络来往用的,并不太值当什么,等到年节之时,才再送一份稍厚的。
也好为姑娘在贾家筹谋人缘,将来进门过得更加周全体面。”
宝蟾听了陈婆子略带讨好的话语,开始有些提心吊胆。
都说这陈婆子是太太的心腹,是个十分精明之人,我看这婆子就是糊涂蛋。
她不知道这些日子,姑娘最烦人提到她的亲事,这会子不知怎么拿陈婆子出气作践。
夏姑娘听了陈婆子的话,柳眉微微竖起,没好气的说道:“礼单拿来我看,都送些什么物事。”
陈婆子听自己姑娘语气不善,心中也有些忐忑,最近姑娘脾气不好,她也早就听说,忙把礼单递了过去。
夏姑娘看过礼单,眼神微微一凝,似乎想到些什么。
问道:“礼单上怎只有送贾老太太,二房太太、宝玉的礼物,怎没有送威远伯的?”
陈婆子听了微微一愣,连忙说道:“姑娘,如今贾家是我们姻亲,这送礼自然有礼数讲究。
贾老太太和二太太,一位是姑娘将来祖辈,一位是姑娘的婆婆,都是姑娘正经长辈,第一要紧要送的。
宝玉是姑娘未来夫婿,姑娘自然也要送的。
威远伯名声虽极大,但他辈分不高,只和姑娘同辈,且不是姑爷的同房兄长,论理不用特别去送。”
夏姑娘明眸一瞪,说道:“你说的什么糊涂话,贾琮年纪虽轻,却是圣上御封世爵,贾家东西两府家主。
他在贾家比贾老太太还尊贵三分,夏家和贾家联姻,你以为图的是哪个的威势。
烧一堆没用的闲香,偏生不拜金身真佛,算送哪门子礼数,办的什么糊涂事情!”
陈婆子脸有难色,说道:“姑娘,我这是按太太吩咐办的,太太没说也要送威远伯一份。”
夏姑娘冷着脸说道:“我娘日常事多,没有想周全也是有的。”
陈婆子依旧争辩道:“姑娘,我要是再备上一份,倒花不了多少银子,只是太太跟前我不好交代。”
夏姑娘俏脸生出红晕,怒气腾腾说道:“太太跟前不好交代,我跟前就好交代不成。
我如今还没嫁出门,我的话就不好用了,我看你的胆子愈发大了!
即便我嫁出夏家,我也是我娘的独身女,家里事也没我说了不算的,你打量我好糊弄是吗。
等我娘回来,我要问问这道理,是你这狗奴才懂礼数,还是我这当姑娘的更懂些!”
陈婆子听了这话,吓得浑身一哆嗦,自己姑娘虽年纪小,可是个十足烈货,长大后只怕比太太都厉害。
夏家人丁单薄,连个旁支偏门都没有,将来这份家业迟早是姑娘的。
如今自己要得罪了她,以后怕怎么死都不知道。
慌忙说道:“姑娘这话可折我的寿,我哪能担得起。
姑娘说的都是道理,是我老糊涂,按姑娘的意思办就是。”
夏姑娘又皱眉问道:“送宝玉的怎么是这些东西?”
陈婆子急忙回道:“送姑爷都是日常吃穿礼品,也是通用的东西,怎么送都不会错。”
夏姑娘傲气说道:“他连个秀才都不是,要这些吃喝玩乐的东西,没有多大用处,他的礼给我重新备。”
说着便拿过毛笔,在礼单上涂涂写写,然后一把丢给陈婆子。
说道:“按我写的备礼,东府的礼数送贾琮和他长姐,就是那个叫迎春的。
宝玉礼数按写的重新置办,要有差池你可仔细着!”
陈婆子接过礼单一瞧,多少感到有些头痛,姑娘给贾琮送的礼物,竟和贾老太太一样,比二太太还稍重些。
这倒是也罢了,毕竟贾琮是贾家之主,虽然辈分不高,名分却高的吓人,礼数周全些也说的过去。
只是送宝玉的礼数,实在有些古怪,陈婆子脑子顿时浆糊一般。
忍不住问道:“姑娘,腊月半的时辰,送姑爷这些礼物,会不会不太合适。”
夏姑娘眼睛一瞪,说道:“他这个年纪最该用这些,按我列的单子,去文翰街上买上好的。
等到礼物置办齐备,先我看过没有问题,马上送去贾府,不可拖延耽搁。”
陈婆子脸色古怪,但也不敢多嘴半句,连忙出门补办礼品。
宝蟾因不认得几个字,看不明白夏姑娘写的礼单。
但夏姑娘加送贾琮礼物,又要改宝玉的礼单,她却听得清楚。
小心翼翼问道:“姑娘,你改了太太的礼单,会不会不太好的,太太要是不高兴怎么办。”
夏姑娘哼了一声,说道:“你懂个什么,这叫礼多人不怪,再多的门第规矩,也没法挑送礼的毛病,
宝玉不是挺能的吗,我还没嫁进门庭,他就睡大丫鬟肚子。
这种内宅之事,怎会传的人尽皆知,分明是有人故意宣扬。
除了二太太之外,我想不出贾家哪个会干这事。
他们这般撕我的脸面,我也给他们长长脸面,谁还怕谁不成,哼!”
荣国府,荣庆堂。
眼看腊月将近过半,荣国府变得日渐热闹,各家贵勋老亲按往年习俗,开始日益往来走动。
一年到头寻常日子,各家都忙过自己日子,不是遇上寿辰宴客,或家门喜事,平常也少有来往。
只是每岁年节为大礼,各家必定要走动交际,但一年到头只年节往来,未免突兀生疏。
因此每年腊月过半前后,各家女眷便会出门拜访露面,为年节大礼做些熟路预热,便于各家加深情谊联络。
这也是世家大户女眷,每到年关必做的家务,大户豪门家家都是如此。
因此,最近荣庆堂多了不少外客,满堂锦衣华服,珠钗宝光生香,人气活络,热闹喧哗。
虽要礼尚往来,贾琮因还未成家,当家长姐迎春尚未出阁,东府自然不需牵扯这些礼数。
原先这些往来礼数,往年都是王夫人和王熙凤操持,如今王夫人自然已无此名分。
王熙凤便开始异常忙碌,日常家务都交给五儿、平儿打理,常常出门跨府走动。
如今荣国府因贾琮的原因,不仅是国公门第,更是名副其实的翰林人家,在神京勋贵中地位超然。
王熙凤每每登门走动,她这翰林学士长嫂,总要被人高看一眼,让一贯好强的王熙凤,心中很是得意受用。
王夫人这几日往来西府,常看到王熙凤盛装出行,前呼后拥之态,心中更是酸楚万分,不过无可奈何罢了。
因保龄侯史鼐在金陵兵部任职,家人子嗣都在金陵,寻常年节都不会返回金陵。
史家身为神京勋贵翘楚,年节礼数来往,自然落在忠靖侯李氏身上。
这日李氏正来荣国府看望贾母,史湘云自然过来相陪。
因为是贾母娘家来人,迎春、黛玉、探春等姊妹也都在场。
贾母不忘叫上宝玉过来见礼,袭人担心宝玉又出状况,也寸步不离跟着,一起进了荣庆堂。
这日王熙凤出门拜访走动,西府没有其他家门妇人,贾母又传话让王夫人来作陪。
又正遇上薛姨妈带着宝钗,来荣庆堂找贾母见礼说话,堂中越发显得人气鼎盛。
李氏笑道:“姑太太老来愈发福气,瞧你这府上儿孙绕膝,愈发的富贵安逸。
前番琮哥儿因军功封爵,神京勋贵子弟之中,便已无人可以相比。
眼下他又进士及第,十五岁便官封翰林学士,更是从古到今少有听说。
如今贾家东西两府风头荣盛,神京豪门大户,只怕无人可以相比,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
贾母被侄媳妇一番好话,哄得身心一阵舒坦,薛姨妈也最好凑趣,也跟着说了不少好话。
迎春、黛玉等对这些夸赞之言,早已司空见惯,虽不以为意,但听着也生不少欢喜。
唯独宝玉听了心如刀割,屁股如坐针毡,因黛玉等姊妹都在,想要发作已无胆量,也实在找不到理由。
只他巴巴等着李氏花团锦簇夸过贾琮,居然连正眼都没瞧自己,话题便转到史家琐事之上。
这让宝玉心中十分失落,往年史家婶婶说再多的话,总不忘夸他长得周正出色,乖巧孝顺等好话。
如今就像忘了堂上还有他这人,这史家三婶看着年纪也不大,怎么这么快就糊涂了。
宝玉心中郁闷失落无比,脑中正浮现明月清风悲怆之景,却听李氏突然提到自己。
“如今宝玉也喜事连连,愈发出息起来,听说和桂花夏家姑娘定亲,过年三月就要喜结连理。
方才我又听云儿说起,宝玉房里的丫鬟有喜,姑太太府上又要开枝散叶,可喜可贺。
只是可惜琮哥儿三年大孝期,一时娶不到妻房,不然老太太多半要双喜临门。”
李氏嘴里说着热络话,不由自主看向侄女湘云,见她正和姊妹们说笑,一幅无忧无虑。
心中不禁有些摇头,湘云这丫头年岁还小,看着半点都没开窍。
每天只在姊妹堆里混着取乐,也没见她对琮哥儿多些体贴关心。
二嫂用心良苦,将她放在贾家养着,这丫头半点没上心,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
宝玉原以为李氏提到自己,定要夸自己俊俏孝顺,在姊妹们跟前说开岂不得脸。
林妹妹听了这些话头,当知世上多为一叶障目,一个贾琮哪能占尽所有好处。
没想这一年只来几次的史家婶婶,竟也学得和旁人一样。
开口就祝成亲生子之事,让宝玉无地自容,悲愤欲死。
自己这清白卓绝之人,就因这些俗不可耐之事,真被生生玷污了。
旁人说到自己,开口闭口只拿这些事,反复来回羞辱自己,难道除了成亲养孩子,自己就没其他好处。
他是衔玉而生之人,也怪老爷拿走了那玉,让自己变得名不副实。
旁人从此不再提起,白白丧了这奇异之兆,自己多少的好处,因此明珠蒙尘,思之好不悲哉……
贾母和李氏、薛姨妈聊的欢欣,见薛宝钗在旁笑意盈盈。
笑着问道:“宝丫头,前几日你和琮哥儿合计店铺之事,如今可曾办妥了?”
宝钗笑道:“我和琮兄弟已商量妥当,我们一起写的书信,琮兄弟说昨日已寄去金陵。
他说曲姑娘一向做事利索,年底之前必能办妥此事。”
贾母笑道:“那敢情真好,你们姐弟亲戚之间,就该这样相互扶助,琮哥儿可干了件体面事。”
宝玉听宝钗笑语盈盈,说到和贾琮一起写信,话语中带着难言的亲昵,让他心中针扎般疼痛酸楚。
贾琮这等好色之人,已霸占了府上多少出色女儿,如今还要招惹宝姐姐,当真贪得无厌,令人齿冷。
为何不管林妹妹还是宝姐姐,都只看到他这禄蠹之人的好处,自己这清白卓绝之人,却这般被人熟视无睹。
这世道何时变得这般污浊不明,让自己这等爱惜女儿,心底澄澈无垢之人,无止境受这等忽视羞辱……
王夫人听了李氏开口就夸奖贾琮,像是离了他的名字,堂堂侯夫人就不会说话似的,心中实在恶心。
好不容易听她说到宝玉的喜事,结果话说的一半就拐弯,又牵扯到琮哥儿身上。
难道我的宝玉只配做引子陪衬,全天下就东府那小子最香气,简直岂有此理。
王夫人见宝玉脸色有些难看,神情流露出悲戚委屈,知道方才李氏的话让他不快,不由一阵心疼。
早知道这么不自在,老太太让自己过来陪客,自己就应该找借口推脱。
连自己的宝玉都不该来,省得这会子白白受闲气。
正当王夫人心中郁恨不已,突听林之孝家的快步进入堂中。
说道:“老太太,桂花夏家来了几个人,说是得了他们姑娘的吩咐,给府上送腊月半的薄礼。
如今人和东西都在二门外候着。”
贾母笑道:“这倒赶上热闹时候,赶紧把人家请进来。”
又对王夫人笑道:“这夏姑娘比宝玉就大一二岁,礼数规矩可懂事许多,将来必定是个能干的。”
忠靖侯李氏和薛姨妈听了这话,自然要给贾母捧场抬轿,说了不少夏家姑娘知礼,宝玉有福之类好话。
王夫人方才惹出的满腔不快,立刻变得烟消云散,心中对夏家姑娘越发多了满意。
这未进门的儿媳妇,不仅样貌出众,行事也大方知礼,当真是一等人物。
这琮哥儿将来就算娶了正妻,即便人物再怎么好,多半也盖不过自己儿媳妇,这也是宝玉一桩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