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府,南坡小院。
晚风吹拂,霞光映照,檐头落下斑驳光影,在明亮和蒙昧中游曳不定。
妙玉看到贾琮有些意外,因知他上朝上衙,每日早出晚归,在府上时间不多,寻常很少上门走动。
自己师徒入住东府,已有一段时间,贾琮只来过两次,都是师妹陪着来拜望师傅。
今日不知是何缘故,竟有闲暇上门,妙玉多少有几分喜意。
贾琮笑道:“妙玉师傅少见,怎不见芷芍人影?”
妙玉说道:“静慧方才端药汤进师傅房间,定是在和师傅说话,。
我在前堂给师傅颂经,正听到你在敲门,玉章今日倒有空闲,手上拎着是何物?”
贾琮见妙玉神色安静,清美和雅,姑苏初识时的清冷疏离,早已淡然无存,虽无笑容,也有几分亲近。
笑道:“这是从南边送来的番薯和香芋,算是稀罕物件,给你和师太送一些尝鲜。
这些东西可做米粮代餐,但比米粮更香甜一些,正适合出家修行人食用。”
贾琮左右看了几眼,问道:“妙玉师傅,我在牟尼院见你身边有两个丫鬟和一个婆子,怎不见人影?”
妙玉回道:“我和师傅借住贵府,带着她们未免不敬,事先安置在牟尼院附近农家。
我早不是什么千金小姐,有她们照料虽便利,即便没有她们,我也能照顾师傅。”
贾琮听了这话,不由想起妙玉的来历,虽他也不知底细,但妙玉出身必定非富即贵。
虽是带发修行多年,但身边一直有丫鬟婆子服侍,家门根底必定浑厚。
她随身诸多茶具古玩珍物,即便贾家这等国公门第,也找不出几件匹配,出身门第只怕不弱荣国贾家。
妙玉从袖中掏出手绢递给他,说道:“如今秋冬风寒,你额头见汗,小心着凉。”
贾琮听了微微一愣,那一篮番薯香芋分量不轻,他走了大段山路石阶,已经有些出汗。
一贯生性清冷的妙玉,也有这等温和细腻,倒让他有些意外。
据他所知妙玉似乎有些洁癖,竟也不会顾忌自己?
她手上那条单色艾绿软绸手绢,质地颇为不错,又见妙玉双眸凝视,对他的迟疑似有些不解。
贾琮连忙接过手绢,在额头擦几下还给妙玉,笑道:“多谢。”
妙玉顺手接过手绢,将贾琮让进院内,又领着他去了后厨。
妙玉问道:“玉章,这红薯香芋如何烹制食用?”
贾琮笑道:“这两样东西有多种烹制之法,要想简单一些,用清水洗净去皮,用水蒸煮就可食用。
也有更复杂些的做法,香芋可以去皮切丝,然后用辣椒香油煎炒,风味十分独特爽口。
至于番薯用火炙烤最为美味……”
妙玉问道:“何为辣椒?”
贾琮想到如今辣椒番薯等外来作物,还不为大众所知,妙玉不知辣椒为何物,再正常不过。
笑道:“辣椒是远海外夷之物,滋味辛辣纯正,味道和花椒类似,是上好的调味物,不多见罢了。”
妙玉出身不俗,小时家里常送名贵衣物吃食,她知花椒价格昂贵,只要富贵之家才用的起。
想来这辣椒也是金贵作物,还是产自远海外夷,定是比花椒还金贵,只有贾家这种豪门才会知道。
贾琮跟着妙玉进了后厨,正要放下手中篮子,见厨房异常干净整洁,像是从没使用过。
妙玉留心他的神情,便猜到他心中所想。
说道:“自从搬进之后,一日三餐府上厨房都送来素斋,已经是极好的。
我和师妹都不善烹调,除了给师傅煎药之外,厨房极少开火,所以后厨一贯整洁。
贾琮说道:“倒是我粗心了,该在厨房做好再送来。”
妙玉面色柔和,说道:“你每日公务繁忙,哪有功夫去记这些,师妹关照妥帖,半点不用你操心。”
贾琮笑道:“倒也无妨,这些东西容易整治,左右无事,自己动手也很快就得了。”
妙玉见贾琮说着话,在厨房找了一只水桶,又在天井的水缸舀了清水。
从篮子里挑出几个番薯,放在清水中洗涤表面泥渍。
妙玉见贾琮动手操持,竟是要自己烹制吃食,心中觉得有些不妥。
想他出身世家,身份贵重,穿衣起居只怕都是丫鬟伺候,自己过门是客,怎好让他动手。
她虽一向不沾染厨房之事,也觉得看不过去,卷起一节衣袖,露出晶莹如玉的手腕。
便要接过贾琮手上的番薯,说道:“你是大家公子,男儿怎好做厨肆之务,还是我来吧。”
贾琮手臂微微躲开,随口笑道:“这不算什么,我虽出身大家,小时却过得囫囵马虎。
这些事情算不了什么,我记得以前每年入冬,连房里的炭火都不足的。
每次夜里入睡之前,芷芍都要把被子在熏笼上烤热,省的两人挨冻,哪里就都是日日尊贵体面。”
妙玉听多了贾琮少年传闻,自然明了他话中情形,心中泛起怜惜,甚至有些羡慕自己师妹。
她默默拿起另一个满是泥渍的番薯,学着贾琮的样子,放进水桶用手搓洗。
妙玉一双纤手白皙如玉,浸泡在泥水之中,似乎并不嫌弃污浊。
贾琮微微一愣,当年在姑苏初见,妙玉的性子如传闻一般,清冷怪癖,一身棱角,难以接近。
如今这等古怪性子,似乎淡去了许多,多了几分温润舒朗之气。
想是她跟修善师太到了神京,芷芍和岫烟都是重情之人,每隔一段时间,便去牟尼院借住陪伴。
三人常常起卧同榻,比起姑苏之时,更加亲密无间,
芷芍和邢岫烟都是宽厚柔和性子,或许正是这等缘故,让妙玉的性子有了些潜移默化。
贾琮微微一笑,两人都不说话,各自清洗手中番薯。
浑浊不明的泥水中,两双手偶尔撞到,一点不显痕迹,相互默契躲开。
清风撩动,妙玉鬓角青丝飘动,偶尔掠过贾琮脸庞,带着蒙昧不明的馨香柔意。
等到桶里清水换过三次,水清透彻,妙玉双掌纤纤,明晰夺目,令人心动。
贾琮心中泛起异样,似乎隔着水波,能感受到她掌上几分温软……
等到贾琮将几个番薯漂洗干净,将厨房灶台炉壁稍加清理,又在灶下点燃柴火。
妙玉好奇的在一旁观看,又见贾琮将清洗好的番薯,挨个放入灶内,并贴着灶壁摆放。
等到炉火渐旺,没过多久,炉壁内透出浓郁的香甜之气……
妙玉正心中觉得稀罕,见芷芍端着药碗进来,笑道:“三爷你和师姐在干嘛呢?”
妙玉听了芷芍这话,俏脸竟莫名其妙一红,一时不知如何回话。
贾琮笑道:“金陵那边送了不少番薯和香芋,我送些过来给师太和妙玉尝鲜。
正在做烤番薯呢,依着你的口味,必定会喜欢这一口。”
芷芍嗅着炉壁内散出的香气,笑道:“这味道香香甜甜,闻着我肚子都饿了。”
妙玉问道:“静慧,师傅吃过药安稳吗?”
芷芍说道:“师傅挺好,晚上斋饭吃了不少,吃过药汤又说了不少话,我已伺候她睡下了。”
贾琮拿着筷子,将炉壁内的番薯翻转几次,便一一夹出装盘。
芷芍端着几张马扎,三人坐在厨房门口,贾琮将滚烫的烤番薯,放在风口处稍许吹凉。
捡出其中一个,拨开一半外皮,递给妙玉,又剥了另外一个递给芷芍,最后才轮到自己。
空气中弥散着烤番薯香甜气息,芷芍赞道:“三爷,这外夷的吃食,甜甜糯糯,竟然这等可口。”
妙玉也说了一句:“只是用火略微烤炙,便又这等滋味,当真少见。”
贾琮笑道:“这东西不仅容易整治,还极好果腹,再贫瘠的土地都能养活,还很耐干旱。
如果能在民间大量种植,世间会少去大半饥馑之患。”
芷芍一边享用番薯,一边和两人随意谈笑,心情似乎颇为舒畅。
妙玉听贾琮说的有趣,也觉颇有趣味,但她一向举止自矜。
这新奇吃食虽可口,手拿啃食,略有不雅,不愿让贾琮看到她吃相,对着他微微侧过身子。
天色幽蓝,夜风清寒,后厨檐下,灯笼光亮,灶火微红,四下弥漫着温煦的烟火气息。
没过去多久,三人就将贾琮做的烤番薯,全都消灭干净。
贾琮和芷芍倒还罢了,妙玉却微微发愣,她虽茹素多年,但自小教养,饮食不厌精细。
像这等拨皮手拿,啃食为乐,肆意随便,平生未有,自己居然甘之如饴,着实有些古怪……
贾琮见天色已晚,顺手熄灭炉火,三人又舀水净手,气氛融合,妙玉脸上也生出笑容。
等到贾琮和芷芍离开,妙玉一直送到院门口,目送两人走下石阶,一直看不到人影才回屋。
夜色中的东府后园,树影婆娑,花木吐馨,天上一轮明月,郎朗相照,景致幽美旖旎。
贾琮牵着芷芍纤细手掌,突然笑道:“芷芍,我们好像把妙玉带坏了。”
芷芍想到师姐一贯端严文雅,方才却跟着他们啃番薯,也忍不住噗嗤一笑。
微叹说道:“师姐的性子一直拘着,其实这样松弛些也挺好的。
我听师傅说过,师姐家门动荡,她从小多病,三岁便入庙修行。
那时她也才初懂人事,刚开始常有家人来看望,后来便再也没人来探望,她心中必定十分难过。
她也不是天生的清冷怪癖性子,只不过家门凋零,身子虽养好了,心病却没有去了。
师傅常说我不记得过去,也是一种福气,师姐便是想忘掉旧事,都还是不能的。”
贾琮听了这话,心中微微一动,他知修善师太精通先天神数,通达世情,了悟因果,不同凡俗。
她在妙玉三岁便收入门墙,定对妙玉身世心知肚明。
莫非妙玉身世凶险难堪,修善师太才有这等言辞,宁可她能忘记过去……
贾琮问道:“芷芍,你师姐有没有和你说起出身?”
芷芍说道:“师姐体己话都和我说,唯独从不说家门出身之事,不过她有次偶然提过,她俗家姓陈。”
陈只是非常常见之姓,并无任何出奇之处,贾琮也是略有感触,才突然有些好奇。
芷芍和妙玉这等亲密,对她的身世都一无所知,必定是妙玉有所忌讳,不愿提起,自己又何必深究。
芷芍又说道:“师姐从小除了师傅之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所以我入门之后,年龄和她相仿,彼此性子和睦,师姐对我特别好,一心一意维护我。
当初三爷把我从姑苏带回神京,师姐心里很气,多半看三爷极不服气,师傅说她还偷偷哭过几次。
后来见我过得很好,师姐心里才算过去,我瞧她如今对三爷,还有不少话说,再不冷着脸了,岂不是好。”
贾琮将芷芍的纤掌紧握几分,说道:“这样说来,你师姐命数并没比我们好,你以后多陪陪她才好。”
芷芍微微一笑,说道:“三爷说的是,如今师傅师姐都在神京,正好有这个便利。”
等到两人回到院子,看到堂屋中烛火通明,探春正在和五儿说话,小丫鬟侍书在和晴雯闲扯。
探春见贾琮回来,问道:“三哥哥这是从哪里回来,我过来说话,许久没见你影子。”
贾琮说道:“方才和芷芍在妙玉哪里说话,天色不早,我送妹妹回院子歇息。
探春听了会意,起身跟着贾琮离开,等到出了院门,贾琮问道:“妹妹今日去东路院都交待过?”
探春说道:“该说的话都说了,姨娘虽有些粗疏,但也是家生子出身。
她清楚其中厉害,定会管住环儿的嘴巴,不让他口齿不慎,招来祸事。
今日我让人请了名医复诊,也说环儿伤势不轻,需要将养两个月才能痊愈。
这倒也不算坏事,今日彩霞已行入房之礼,已是二哥哥的正经房里人。
这两月环儿不便走动,姨娘也容易看住他,省的他又惹事情。”
贾琮说道:“两月后已是开春,国子监新年开监,正好安排环儿入舍读书,少在家中便少些是非。”
两兄妹一路说些闲话,一直送探春回了院子,贾琮才原路返回。
荣国府,宝玉院。
这一整日时间,宝玉心情都处在亢奋中,等到日落西山,夜幕降临,便早早让袭人叫饭。
急匆匆用过晚餐,便找了些由头,让彩霞跟他回房,袭人和彩云都知道意思,心中既膈应又担忧。
二爷明明是不行的,可心里瘾头却比以往还大,虚龙假凤的折腾,半宿不睡,放不得炮,开不得锣。
两人都有些提心吊胆,不敢各自回房,都在堂屋干坐着,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这时麝月端了茶壶进来,正要往正屋而去,袭人见了心中一跳。
问道:“麝月,你这是要去干嘛?”
麝月回道:“我给二爷房里换夜茶,二爷半夜总会嚷口渴。”
袭人上前接过茶壶,说道:“还是我来吧,你也忙了一天,这就回去睡觉就是。”
麝月听了心中古怪,这月亮都还没爬高,多早晚就让人睡,她们两个却都杵在堂屋。
今晚二爷又要洞房,袭人彩云还这么呆着,怎也不觉得尴尬。
不过如今宝玉院里愈发怪异,秋纹调去东路院,宝玉身边四个大丫鬟,有三个是正经屋里人。
只有麝月是正经丫鬟,还真有些形单影只,相比其他三人已是半个主子,麝月言行多有谨慎。
自上次她被王夫人训斥,知晓自己情形不妙,宝玉院里又改天换日一般,走马灯似的添屋里人。
越是这般动荡时候,太太眼珠子越发盯在这里,麝月可不想被王夫人抓住把柄,到时没了好下场。
既然袭人说去睡觉,那她就进屋睡觉,还乐的轻松自在。
袭人见麝月进了房间,心里微微松了口气,不由和彩云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光中的担忧。
明日一早,彩霞便会知道宝玉的根底,她成了宝玉屋里人,还容易管住自己嘴巴。
但这院子除两个进不得主屋的小丫鬟,唯独麝月是个局外人,又是极聪明的精细人。
时间一旦长久,难保她看不出宝玉的破绽,到时可怎么堵住她的嘴,自己几个在她跟前也抬不起头。
袭人满脸忧色看向主屋窗户,烛火摇曳,人影晃动,充满滑稽的诡异和暧昧。
主屋之中,宝玉等彩霞进了屋子,回身就拉上门栓,把彩霞吓了一哆嗦。
但她想起王夫人的嘱咐,知道这是自己命数,绝对没什么转圜,于是心中强忍着安定下来。
宝玉挨上前去,对她说了好些甜言蜜语,彩霞听了俏脸红红,只是胡乱应付,越发逗得宝玉心动。
他之所以对彩霞这等来劲,因这日王夫人过来说话,言语之中多有蛊惑,让宝玉心中生出奢望……
彩霞因吃不消宝玉殷勤炙热,便跑去拨步床铺床展被,似乎除了这事,她也没其他事可做。
她只是刚要铺好被子,就被宝玉从身后搂住纤腰,一双手还不规矩乱摸,让她忍不住一声尖叫。
“二爷,你不要这样,你弄疼我了。”
“彩霞姐姐,我一向都喜欢你,太太把你给了我,我会好好待姐姐,不让你受一点委屈。”
宝玉说着便胡乱揭彩霞的衣服,虽然腹下空空,却依旧要急慌慌上马。
彩霞心中羞愤欲死,虽知道免不了这一遭,还是做着无谓挣扎,只是手脚愈发认命的发软。
宝玉气吁吁说道:“太太说了,你是个好生养的命数,让我一定好好疼惜姐姐。
姐姐必帮我开枝散叶,你我有了子嗣,姐姐和我面上岂不风光。”
彩霞听了宝玉这话,没来由浑身一震,心底冒出一股寒气,突然像是抓住救命稻草。
她心头最后的抗拒,几乎在瞬间被摧毁,任凭宝玉扯开yifu,扑了上来。
堂屋之中,彩云见麝月入房,低声说道:“太太明知二爷病没好,怎还往二爷房里塞女人。
就不担心事情穿帮,多一人知道底细,便多些走漏风险,要是这事揭开,我和姐姐都不用做人。”
袭人叹道:“明日一早,彩霞便和我们一样,我们要脸面做人,她自然也是如此。
我们咬紧嘴巴不说,她自然也不会透露一字,她已入了荣庆堂行礼,便已没有回头路,大家一样命数。
我如今倒不担心她,我担心的是院里两个小丫鬟,还有一个麝月。
她们可和此事没半点关系,同个院子进出服侍,时间长久,哪里能瞒得住她们。
我们三人能守口如瓶,难道她们也能这样不成?”
彩云听了这话,脸色也是一变,说道:“姐姐这话极是,她们和我们不同,凭什么守口如瓶。”
袭人叹道:“太太其实也是没办法,想把她们几个都打发出去,以后就我们三个服侍二爷。
只是上次二奶奶裁撤二爷的丫鬟,太太在老太太跟前抱怨了许多话。
如今自己突然打发这么些人,不说老太太会疑心,二奶奶这等精明,必要头一个起疑。
所以只等过去这一阵,瞅准合适时机才想法打发。
明日一早就找彩霞说话,我们三人都在一条船,有些话好生交待她,大家也好守望相助,岂不是好。”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听到屋内传来彩霞尖叫,两人都曾和宝玉同房,自然知道底细,都有些苦笑。
很快,房内传出彩霞大声呻吟,婉转如泣,激荡消魂,似入极乐,听得袭人和彩云浑身发热。
她们都大惊失色,二爷不是不行吗,这到底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