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府,贾琮院。
临近年关,北风渐起,天气转寒。
这几年神京天气异样,每年都是入冬早,开春晚,十月末已寒气侵人,三月末却料峭难除。
院中花树萧瑟,枝头绿叶雕零大半,唯有低矮灌木,依据油绿葱郁,成为深秋不多的一抹亮色。
院中主屋和两侧厢房,出入门户都换下春秋薄帘,换上挡风保温的红锦棉帘,常有窈窕身影掀帘进出。
书房南向的窗户半开,虽有清冽空气涌入,但房内却无阴寒之意。
书案前摆着掐丝珐琅蟾宫月影熏笼,烧了小半银霜炭,洒了百合香片,缓缓喷吐着温和馨香气息。
英莲坐在书架前看闲书,书架上放个白陶坚果罐子,她每翻上几页书,便从罐子拿零食往小嘴里塞。
龄官端坐在书案前,穿绣花淡青对襟褙子,粉白色袄子,淡紫红长裙,双眸水润,秀发如云,娇俏可人。
她正拿着毛笔在专心临帖,贾琮坐在她身边摆弄舆图,还不时指点她几句。
龄官跟着贾琮认字读书,快有两年时间,心思聪慧,用功甚勤,早已识字过千,翻书阅卷无碍。
她一手毛笔字虽还有几分稚嫩,却已有根基火候,探春和黛玉见过都说不错。
因她经常出入贾琮书房,成为晴雯口中继英莲之后第二个书呆。
等到日头有些升高,龄官已临摹完两张大纸,依旧意犹未尽,铺了第三张来写。
贾琮见她练字上心,微微一笑,放下手中舆图,上前扶住龄官小手,引导她笔画转折,又指点各处不足。
龄官因年纪尚稚,并不像晴雯这般开窍,被贾琮碰到就会脸红,只觉小手被贾琮握在掌中,心中十分惬意。
一笔一划愈发流畅,小脸生出些许笑嫣,稚美乖巧,宛然动人。
两人执笔挥毫,正写的有些投入,听到书房门口传来脚步声,黛玉笑意盈盈进来。
穿淡蓝折枝绣梅对襟褙子,白色交领里衣,浅黄色百褶裙,云鬓上插蓝宝步摇凤钗,风姿绰约,袅娜如仙。
她见贾琮手把手教龄官写字,耳鬓厮磨,有些亲昵。
笑道:“哟,我倒来的不巧,耽搁三哥哥教授女弟子。
三哥哥难得休沐一日,还忙着开起女学堂,自己做翰林还不够,身边丫头都教成女秀才,才算罢休不成?”
贾琮笑道:“我哪有这个本事,轻易随便就教出秀才,她们不过是多认得些字,能多读几本书罢了。
妹妹是探花之女,进士开蒙,饱读诗书,七步成诗,何止是女秀才,高低也是个女进士。”
黛玉一笑,说道:“三哥哥真会哄人,好话张口就来,说得这等顺溜,也不知是不是真心的。”
贾琮问道:“妹妹怎么一个人,其他姊妹去了哪里?”
黛玉笑道:“二姐姐带了四妹妹去了南坡小院,找妙玉下棋去了。
湘云妹妹也是爱棋之人,这个热闹自然要去凑的,还拉了岫烟妹妹同去。
方才我去了三妹妹院里,丫鬟说她大早去了东路院。
我想三哥哥今日休沐,就过来找三哥哥说说话。”
贾琮听了也不算意外,自妙玉师徒搬入东府,除了与黛玉宝钗相处融洽。
因她也善棋,棋力不俗,与迎春堪为匹敌,两人趣味相投,时常对弈为乐。
邢岫烟因和妙玉有半师之谊,也常去南坡小院走动,有邢岫烟的地方,自然少不了史湘云。
贾琮白天上朝上衙不在家中,姊妹们倒是多了一个去处。
至于探春最近常去东路院,是不放心自己姨娘和兄弟,担心他们没有章法,言语出现缺漏,惹出什么祸事。
黛玉走到书案前,观看龄官临摹笔迹,骨架匀称,笔力舒展,虽有柔媚,却有功底,忍不住赞了几句。
又看到案上的舆图,说道:“这图三哥哥送过我一张,可是大周九镇分布舆图,三哥哥怎琢磨起这个。”
贾琮说道:“这两年残蒙死灰复燃,陈兵漠北,控制河套,眼下北边不太平,我不过闲了拿出来翻翻,”
黛玉好奇问道:“朝廷前两年平定辽东,这会子三哥哥看起舆图,是不是又要打仗了?”
贾琮笑道:“这事眼下说不准,残蒙各部落已派人来京朝贡求和,不打仗解决问题,自然是最好的。”
两人正说着闲话,突听外头晴雯说道:“宝姑娘来啦,三爷和林姑娘正在书房呢。”
贾琮听到环佩相碰之音,门口裙角摇动,见宝钗带着金钏进来。
笑道:“林妹妹也在,你们两人说什么话呢,老远就听到声音。”
黛玉笑道:“我们正说好事儿呢,三哥哥临馆开堂收女弟子呢。”
宝钗听了有些迷惑,贾琮笑道:“别听林妹妹打趣,宝姐姐怎有空来走动。”
宝钗说道:“我原闲了找二姐姐说话,进园子才知她去了南坡小院,定是去找妙玉下棋。
我本也想过去走动,算今天是琮兄弟休沐之日,正有一桩事与你相干,所以过来说了再去。”
贾琮笑道:“我倒是一时没想到,什么事经了宝姐姐那里。”
宝钗笑道:“琮兄弟怎忘记,昨日你让林之孝采买十袋米粮,说你自己有用处。”
如今外头米粮愈发涨价,林之孝便让人给哥哥传话,依旧从城北段家粮铺购买。
今日一早哥哥便出门,也不知去了哪里逛,粮铺正送了十袋米粮过来。
我将粮铺的人打发走,已用自家马车装载。
我想东西两府都采买到明春的粮米,琮兄弟不会独独多买这十袋,必定是外头用的。
所以运粮马车只停在东角门檐下,并没有进入东府,方便琮兄弟自己归置。”
贾琮笑道:“还是宝姐姐细心,这粮米确不是家里用,是我另有用处。”
他又问道:“我平日杂事太多,没多关心粮价,宝姐姐说最近粮价又有上涨?”
宝钗说道:“这月粮价比上月足足涨了半成,我听哥哥说最近城里多了许多蒙古人。
说是从北边草原来的使团,这些人到神京城之后,四处游走购买粮食,搅得城里粮价越发上涨。
后来官府出面干涉,外蛮之人不得肆意购粮,需官府勘合文书为准,以免造成城内粮价浮动。
琮兄弟在朝廷上行走,见识比我们大宅女人多些,最近城里的蒙古人是什么来历?”
贾琮听说蒙古人在城内大肆买粮,心中微微一凛,虽官府已出面制止,但此事隐忧依旧不小。
草原之人游牧为生,比起中原农耕汉民,他们是更彻底的靠天吃饭,一次雪灾就能让他们全族陨灭。
所以他们必须像草原狼一样,在生计艰难之时,靠抢掠、杀戮、争斗才能适者生存。
他们的狡诈狠辣,绝不亚于深受兵家熏陶,精通诡道诈术的中原人。
朝廷不允许他们肆意购买粮米,他们就不能通过其他渠道吗……
贾琮听宝钗问起,说道:“因我有位同窗,本次春闱得中二甲,被吏部选派鸿胪寺观政。
前日我们在春华楼小聚,倒和我说起此事,所以正好清楚根底。
这两年蒙古安达汗实力不断壮大,除麾下土蛮部兵强马壮,部族数万户,拥兵近十万。
又通过联姻和军力压制,将永谢伦部、鄂尔多斯部这两大部族掌控节制,号称二十万之众。
这两年安达汗的兵马一直袭扰大同、宣府等地,烧杀抢掠,军民死伤无数。
圣上因此震怒,下诏禁绝九镇边贸,虽未关闭茶马互市,但已形同虚设。
安达汗虽兵强马壮,但漠北严冬将至,边贸禁绝,无法通过茶马互市,从关内获取米粮布匹等过冬物资。
他麾下数万户子民,也将陷入生存困境,所以他不得不低头。
最近月余时间,残蒙袭扰边关大幅减少,残蒙土蛮部、永谢伦部、鄂尔多斯部各自派出使臣入京朝贡。
一是通过朝贡良马、皮裘、兽筋等草原之物,企图换取米粮盐铁布匹等赏赐之物,作为部族过冬物资。
二是向朝廷求和,希望圣上放开边贸,重开茶马互市。
这次蒙古三大部落,加上一些小部落,为求回更多赏赐,来京朝贡二千余人,声势浩大。
朝廷担心残蒙使团入城人数过多,带来难测隐患,只让首脑人物及扈从入城,其余都驻扎城外二十里处。
即便如此,入城部落使团也有五六百之众,城里自然会看到许多蒙古人。
这些人入京朝贡,就为获取过冬物资,自然不会错过市井购买米粮的机会,只是没那么容易得逞罢了。”
黛玉宝钗都是千金小姐,身在深宅大院,安稳祥和,哪里知外头发生这么些大事。
听了虽然稀奇惊悚,但这些事离内宅太遥远,也是听了就算,都不太放在心上。
但贾琮却心中笃定,别看此次残蒙朝贡声势浩大,多半要铩羽而归,无功而返。
自从辽东女真平定,朝廷在辽北拓土千里,随着火器之术蓬勃,嘉昭帝开疆功业之念被熊熊点燃。
安达汗乃漠北枭雄,实力强盛,野心勃勃,南据河套,制肘榆林宁夏,对峙大同宣府,已成大周心腹大患。
近半年时间,朝廷应对安达汗所部扰边,不断收紧边贸尺度,禁控关内物资外流,渐成困兽之势。
又正值漠北草原严冬来临,在嘉昭帝的眼中,安达汗如踩入兽夹的饿狼,深陷窘迫才会朝贡求和。
眼下这种时候,皇帝怎么会轻易松开枷锁,让这只草原狼得以喘息之机……
神京城东,一座精致二进小院,这里是艾丽和母亲徐氏的住处。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驶入街巷,在小院门口停下,贾琮并没带府上家丁,只让江流驾车同行。
等到敲响小院的门钹,没过一会儿,院门便打开,出来个雪肤明眸的窈窕少女。
穿件月白绣花蜀锦胡袍,苗条高挑,腰系墨蓝浸香汗巾,纤腰盈盈一握,身段娉婷,风姿绰约。
她看到贾琮神情欣喜,说道:“今天怎有空过来走动。”
见贾琮招呼江流从车上搬下许多袋米粮,艾丽神情有些诧异。
贾琮笑道:“眼下神京米粮紧俏,越到年关怕采买不易,你和大娘又都是女流,背袋扛米颇为不便。
我府上有米粮门路,帮你们准备了十袋,够你和大娘用到明年春末,过年也少些操心。”
艾丽俏然一笑,说道:“多谢你事事都想着,我娘年纪大了虽不成,我哪里有这么娇气。”
说着从车厢上取下一袋米粮,纤腰微微发力,便已将米袋子扛到肩上,迈开长腿就进了院子。
贾琮见了微微一笑,他认识女子之中,艾丽最有古人似今人的特质,落落大方,无拘无束。
他们曾一起跨马冲锋,搏杀敌阵,以命相交。
她没有寻常女子的拘谨,喜忧随意,爱恨由心,不懂掩饰。
有时他甚至淡忘艾丽的女人属性,尽管她是个很美的女人。
贾琮跟着扛起另一袋米粮,三人只是几个来回,就将十袋米粮扛到院中空置厢房。
自从贾琮入了翰林院,每日公务繁忙,日常到艾丽家中走动,比以前少了许多。
艾丽见他今日白天上门,必定就是衙门休沐之日,总想着他能多留些时候。
只是她还没说出口,贾琮便说要带她去六芳居喝茶,不由笑意盈盈,正在下怀。
贾琮让江流把马车还回薛家,又进去和徐氏见过礼数,便带了艾丽出门。
眼下临近年关,街上愈发行人熙攘,车马川流不息。
因十一、十二两月,是神京人置办年货的日子,街市生意十分繁荣。
豪门大户一掷千金,囤积年货,自不待言,寻常百姓也不吝啬积蓄,添置各种物件,尽力过个好年。
神京是大周国都,天下繁华富庶之城,这等年关商机,历来被行商大贾瞩目。
近半月时间,各地行商不断汇聚神京,设店立铺,倾销货品,期望赚得盆满钵满,好过一个肥年。
因此,街上随处可见装载商货的车队,市井之中各处店铺、酒楼、瓦肆生意愈发红火。
往日贾琮和艾丽出门,两人习惯跨马同乘,穿街走巷,肆意游荡,快捷便利。
但年关街上人流熙攘,步行反而比骑马便利些。
两人一路走到汉正街,只见人头攒动,街景繁荣喧闹,贾琮担心走散,一把牵住艾丽手掌。
艾丽俏脸红润,却并不躲闪,心中温暖和美,反手紧握贾琮手掌。
她跟着贾琮在人群中穿梭,还时时掀开帷帽面纱,观看热闹街景,神情雀跃开怀,愈发美艳动人。
此时,前头突然传来急促马蹄声,艾丽生于北地,几乎在马背长大,骑术精湛,对马匹习性十分熟悉。
她听马蹄声密集,掀开面纱说道:“玉章,这人马速好快,神京大街如此纵马,难道不怕撞到人。”
贾琮听马蹄声初时尚远,片刻便飞快接近,声音嘈杂紊乱,似不止单骑狂奔,而是规模不小的马队。
只是片刻之间,他看到路上行人不断发出惊呼,如同潮水般向两边回避。
许多货郎摊贩闪避不及,被奔跑躲避的人群,撞倒货担推车,发出一片抱怨咒骂声。
路面人群让开空间,贾琮看到十几个骑士,皆跨高头大马,如云般纵马而来。
虽只是十几骑人马,似能跑出千军气势,马上各人身裹皮裘,跨刀背弓,气势彪悍,都是蒙古人打扮。
头前一人骑匹五花骏马,身形魁梧,马速比其他人更快,马鞭左右挥舞,驱赶沿途人群,神情十分嚣张。
贾琮脸色微沉,大周国都之地,这些蒙古人不过朝贡乞食之辈,这等纵马叫嚣市井,未免太过跋扈。
此时领头骑士依旧纵马狂奔,眼看就要冲到跟前,贾琮拉着艾丽要躲到路边。
正看到一老妇拉着个男孩,慌乱躲避马队,那孩童情急中摔倒在地,吓得啼哭,老妇急忙转身去扶。
贾琮见那领头骑士似未察觉,马速丝毫未减,眼看那对老少要被马蹄践踏,不禁脸色一变。
他手中并无他物,情急下摘掉艾丽头上帷帽,鼓足臂力,看定准头,用力掷出。
帷帽形状浑圆,上等细竹编制,被贾琮用力抛出,借着风势巧劲,在空中旋转着飞快掠去。
帽檐雪白的轻纱在风中飘荡,恍如一片迅疾洁白的轻云,瞬间重重撞在马头上。
狂奔中的骏马,头部突受重击,顿时受惊嘶鸣,前蹄人立而起。
马上壮汉虽骑术精湛,猝不及防之下,也被惊马颠落,趴的一声落在地下,形状颇为狼狈。
后续马队见此皆大惊,纷纷斥叫勒停马匹,以免践踏到自己人。
此时,艾丽抓住时机快步上前,将那对老少搀扶到路边。
贾琮见这队人马近二十人,都是彪悍骁勇之辈,声势不小,马鞍上还挂不少鸟兔野雉等猎物。
马队被自己逼停之后,马上骑士似乎皆有章法,无形中引马走位,将一个年轻骑士拱卫其中。
贾琮看出青年是头领之人,见他十六七岁年纪,肩削背挺,身姿挺拔,颇为英武。
身穿漆黑貂裘长褂,里着精致贴身皮甲,束发结辩,挂于两鬓脑后。
头系黑底绣金纹额带,中间镶一颗龙眼大蓝宝石,烁烁生光。
这人肤色浅白,双颊生红,带着草原人特质。
鼻梁高挺,双眉浓黑,眉梢微挑,透出几分果敢沉着,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炯炯有神。
腰间配挂一把厚重弯刀,暗黑鱼皮刀鞘,点缀红黄宝石,黄铜刀柄久经磨砺,铮亮发光。
胯下骑一匹草叶黄骏马,吐气撅蹄,很是神骏,马鞍缰索,镶金鎏银,精致华贵。
贾琮可以断定这队人马,必定是残蒙使团中人。
为首青年衣装锦绣,气度华丽不凡,扈从精锐,多半是使团里重要人物,他不禁眉头微微一皱。
那摔落马下的骑士,有些费劲的爬起身子,只觉得浑身酸痛,不禁大怒。
他手舞马鞭,喝道:“好个不长眼的东西,敢惊我忽而干的马,你是活腻了!”
那衣饰华丽的青年,对忽而干的举动,恍若不闻,只是好奇打量贾琮。
见他衣着不俗,仪表俊美,神情从容,面对自己手下训斥,无半分惧怕之色,不由多打量几眼。
他无意看向贾琮身边的艾丽,眼睛微微一亮,轻声笑道:“好漂亮的小娘。”
贾琮听了这话,脸色微微一沉,后世被人夸赞女伴漂亮,多少还算句恭维之语。
如今这个时代,男女大防,礼数严谨,这绝不算什么好话。
且这青年话语有些轻佻不良,让贾琮生出一拳揍他脸上的冲动。
那忽而干听了青年的话,说道:“你这小白脸兔儿相公,惊了老子的马,本来要一刀砍了你。
今日我忽而干大发善心,只要把这小娘让给我主人,我就饶了你这条小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