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置
上一章
下一章

第七百三十八章 坡上梵铃唱

  荣国府,荣庆堂。

  十月之末,秋风清寒,早起大雨,庭院青砖地面水声淅沥,天气愈发阴冷刺骨。

  堂檐下六根檐柱粗圆耸立,顶端横枋涂彩抹金,底端绿红花栏横陈,威严华贵绚丽,尽显豪门气度。

  因已临初冬,堂口门帘换成红缎泥金寿纹绵帘,即便天色阴沉,依据难掩奢华红艳,颇为亮人眼目。

  时间已过辰时,往日迎春、黛玉等姊妹多半已入堂请安,有时还会陪贾母用些早点。

  但今日堂中不见姊妹们身影,除了贾母端坐北面罗汉床,鸳鸯和琥珀两个大丫鬟侍立左右。

  堂中还坐了王夫人、薛姨妈、王熙凤等人,连一向很少走动的李纨,此时也在堂中就坐。

  今日堂上人气虽不旺盛,但在坐都是贾家有位份的妇人,显得异常庄重正式。

  薛姨妈端着茶盏喝了一口,心情多少有些古怪。

  今日是王夫人丫鬟彩霞入房之礼,薛姨妈本想装做不知,并不想正儿八经掺和。

  自从上次王夫人诬赖宝钗不贞,又想将薛家挤兑出荣国府,薛姨妈和姐姐早有芥蒂。

  虽女儿和贾琮是一笔糊涂账,将来也不知如何了局,但是磨刀不误砍柴功。

  贾琮房里五儿、芷芍、平儿等人入房之礼,薛姨妈都乐的出来露面,还都送了不菲的贺礼。

  这不仅是她承贾琮的情面,也是为女儿将来笼络人缘。

  她是皇商门第大妇,左右逢源,人脉链接,未雨绸缪,几乎已成一种本能,比王夫人要开通活络许多。

  但宝玉和贾琮是两码事,他房里进一个丫鬟,薛姨妈实在没兴趣露面,本想着混过去便是。

  没想昨日王夫人特意传了口信,今日彩霞行入房之礼,请她到荣庆堂观礼。

  薛姨妈虽心中膈应,但自己姐姐开了口,她总不好不去,不然真要撕破脸皮。

  等她入了荣庆堂,见大房当家奶奶王熙凤,二房寡居守门的李纨,竟然都被请了来。

  薛姨妈心中奇怪,宝玉如今不过偏门子,他房里进一个丫头,用得着怎么大排场。

  自己姐姐正儿八经请两房妇人到场,外加自己这个外亲,倒像是特意来做见证。

  一个家生奴才丫头,居然这等待见,就差三媒六证起来,自己姐姐真有些神神叨叨。

  堂中下首站着彩霞,今日她并没红裳绿袄的丫鬟打扮。

  穿了件桃红花卉暗纹对襟褙子,下身系粉色绣花百褶裙,头上插了支华丽的珍珠点翠步摇。

  两颊虽有几分清简,但薄施脂粉胭红,形容很是俏丽动人。

贾母含笑注视彩霞,一双老眼总在纤细挺翘的腰臀打量  觉得这丫头这年长开,生的倒是极好身段,比袭人和彩云怕是更易生养。

  王熙凤是生养过的妇人,也饶有兴致打量彩霞,见她胸丰腰细,臀翘腿直,确是个有本钱的丫头。

  上回芷芍和五儿入房,事情可是说起二三月时间,才挑了日子行入房礼数。

  这会子姑妈竟急成这样,前几日刚传出话头,今日就要给彩霞行礼入房。

  莫非看中这丫头本钱有料,才急着往宝玉床上塞。

  难道宝玉今晚睡了这丫头,马上就能生儿子不成,姑妈也想疯了脑子,天下那有这便利的事。

  就算二房明天生下大胖小子,那又能如何,偏房还是偏房,翻不了身的老鳖。

  即便是宝玉的长子嫡子,还不如我的大姐儿金贵。

  姑妈难道还想靠子嗣翻盘,将来多占些便宜不成,真爱做她的春秋大梦。

  只是彩霞这丫鬟倒也有福,一个家生奴才丫头,能做二房嫡子姨娘,可没几个丫头有这时运。

  瞧她这幅模样,八成是乐晕了,连笑都笑得僵冷生硬。

  姑妈倒是精神,直愣愣的脸色,一双眼睛都是带光,老是盯着彩霞肚子,魔怔的不轻,真真好笑。

  贾母看彩霞多半就是宝玉的生养物件,王熙凤看彩霞能断出王夫人的野望。

  薛姨妈虽也是老练妇人,却是懒得动脑子,宝玉彩霞之类都和她没关系。

  只是李纨看着彩霞行礼,心中多少有些嘀咕,她日常在东路院足不出户,对院里的大小事都有留意。

  李纨是守节的寡妇,自然对家中女眷举止,比旁人多些顾忌。

  她也曾听到流言,这个彩霞和环哥儿日常亲近,似乎有些往来。

  自己一个守门的寡妇,都能听到风声,太太这样精明厉害人物,难道会毫无所知。

  或许是她确定此事无妨,才会让彩霞入宝玉房头?

  李纨虽有些疑问,但左右不关她的事,她只管教好她的兰儿,所以只是略微一想,也不放在心上。

  琥珀得了贾母吩咐,从后堂端了茶盘进来,彩霞分别向贾母、王夫人敬茶磕头。

  又收了堂中各人随手贺礼,一应入房礼数完毕,这才跟了袭人返回宝玉房中。

  王夫人又跟贾母说了些闲话,便说去宝玉院里料理,便起身出了荣庆堂。

  王熙凤和李纨也都各自告退,只留下薛姨妈和贾母闲话。

  过去盏茶功夫,迎春、黛玉等姊妹得了消息,便过来给贾母请安,堂中又开始人气旺盛起来。

  贾母问道:“怎么不见三丫头人影儿?”

  迎春笑道:“三妹妹大早去了东路院,说是赵姨娘身子不爽利,她过去探望问候。”

  昨夜贾琮和探春在园中坐了许久,兄妹亲昵知心,自不待言。

  昨日东路院之事,因隐含太多叵测风险,两人说好都不对人言,因此连迎春都不知其中根底。

  去年底时候,贾政为了避嫌,封闭东路院和西府联通门户,东路院如今是正经独门独户。

  眼下东路院的动静,并不太便捷传回西府。

  王熙凤虽清楚贾环的丑闻,但她知探春和贾琮从小亲密要好,如今极得贾琮看重宠爱。

  她顾着探春的脸面,自然不在西府传扬此事。

  再说二房小子和男人鬼混,不仅和大房没半分关系,还是大败门风之事,更加不能宣扬。

  连深知就里的林之孝家的,也得了王熙凤言语提点。

  林之孝家的是老成人,自然管束西府丫鬟婆子口舌,所以贾母深处内宅,一直未知实情。

  贾母听说探春探望姨娘,不过是寻常之事,也没有放在心上,只和孙女们说笑。

  王夫人带着玉钏从荣庆堂出来,还没走到地方,遇到心腹陈婆子急匆匆过来。

  王夫人让玉钏先去宝玉院里等候,自己却和陈婆子缓缓而行。

  陈婆子说道:“太太,你大早来西府办事,刚出门没多久,三姑娘便进了东院。

  她在赵姨娘房里说了许久话,她的丫鬟侍书一直坐门沿上,我也不好探听风声。”

  王夫人脸色有些阴沉,在她眼里赵姨娘是个蠢货,贾环乳臭未干,肤浅浮躁,更不足为虑。

  唯一有些忌惮的就是探春,她这个庶女精明干练,聪慧过人,贾家姑娘里顶尖人物。

  王夫人自问能轻易摆弄赵姨娘,却没底气糊弄过探春,何况探春和贾琮如此亲近……

  说道:“外头的丑事,已毁了这小子名声,西府这边却没半点动静。

  定是琮哥儿对三丫头护短,让下面人封了口舌,老太太眼下还蒙在鼓里,但他们也瞒不了多久。

  那小子出了这等丑事,老爷如今火头还没消,那对母子岂能不害怕。

  三丫头是极聪明的,眼下这等时候,她不会让自己兄弟胡说,不然他兄弟的小命就交待了。

  我们都能想到的道理,三丫头必定也能想到,即便她想不到,东府那人也会提点她。

  只要过了今晚,我的宝玉和彩霞同房合卺,各自名正言顺,便再没什么担心的。

  明日老太太也会知道外头传言,心中岂有不恨的。

  老太太当了一辈子家,最看重家门清白名声,老太太可比我心狠,加上又最疼宝玉。

  他们母子要是敢多嘴,或者出来闹事,惹恼了老太太,只会死得更利索些……”

  陈婆子听了这话,心头一阵发寒,自己太太说的话语,她是绝对相信的。

  老太太如今年纪大了,慈眉善目,乐善好施,年轻时却不是这等模样,

  老人家做了一辈子国公诰命,不知见过多少风浪。

  别的暂且不说,当年国公爷有六个老姨奶奶,家里两个,外头四个。

  可这些姨奶奶只生了几个庶女,却一个庶子都没生下,老太太手段何等厉害,可不就是心狠的主。

  老太太这一辈子,也就失了一回手,结果落下多大变故。

  当年大老爷抬了那花魁娘子入府,老太太居然没有插上手,竟让那低贱的花魁生下庶子。

  还让这小子修炼成精,生生做出天大的场面,连荣国府的天日都变了,也就是那位琮三爷。

  老太太一辈子最疼二老爷,如今见了家中这等情形,不知是否后悔当年不够心狠……

  后来那花魁娘子生下孩子,第二天就没了性命,未免太过蹊跷,谁说的清其中缘故。

  王夫人思索片刻,又对陈婆子耳语几句,让她去外院办事,自己转身进了宝玉院子。

  伯爵府,贾琮院。

  日落时分,贾琮下衙回府,发现东角门檐下,停靠着两辆大车。

  除了随车几位车把式,还有两个十五六岁少年,正靠着大车闲聊。

  日头落下火红霞光,地上是斑驳的檐影,他们见到贾琮,脸现喜色,连忙上前向他见礼。

  说道:“小人是程阳,这位是许小关,我们奉了曲大掌柜吩咐,从南边送来伯爷想要的东西。”

  贾琮听了心中一喜,走到其中一辆大车跟前,车上堆叠许多装满物事的麻袋,外面还遮盖这雨布。

  贾琮上前解开其中一个麻袋,里面都是带着泥土红皮果实,果然是自己想要的东西。

  笑道:“你们两人我都记得,当年在神京还见过几面,只是我两下金陵,赶巧都没遇到你们。”

  程阳和许小光见贾琮还记得自己,心情都有些兴奋激动。

  他们两人曾是绣娘香铺收养的孤儿,当初贾琮和曲弘秀成立鑫春号,在这些孤儿身上下了不少功夫。

  特意请了落第秀才和外夷教士,因材施教,教授这些孤儿识字格物等技能。

  程阳和许小光因年纪稍长,两年前被送到金陵,在鑫春号分铺上做事。

  对于他们来说,贾琮和曲弘秀都是恩主,当初他们是逃荒的孤儿,如不是鑫春号收养,必定早已饿死。

  这几年时间,贾琮武可开疆封爵,文可金榜题名,名动天下,人尽皆知。

  自古少年意气,他这等耀眼光环,彼此又是年纪相近,自然是程阳、许小光等人极崇拜的对象。

  如今多年未见,两人见贾琮还记得自己,心中十分欢欣,觉得这千里之行,当真值当的很。

  贾琮让家奴从两车挑十多个麻袋,各自运入府内,又带程阳和许小关入外院偏厅说话。

  三人入了偏厅,程阳拿出一份书信,说道:“这是曲大掌柜的亲笔信,让小人亲手转交。

  伯爷所要的番薯和香芋,在金陵这等大埠,也并不多见。

  大掌柜让我们四处寻找,只在城内几处西洋教堂,几个外夷买办家中,偶尔见过一些,数量十分有限。”

  后来还是大掌柜找的路子,从福建港口弄到了两车,让我们两个日夜兼程送到神京。”

  上回王德全从外海回来,送了几箱番柿、西番麦到神京。

  贾琮见了这等外洋之物,又知这些东西还是稀罕物,只是通过市舶司港口,极少量流入大周。

  既然能见到番柿、西番麦,更适应果腹的地瓜和土豆,在大周必定也有出现。

  普通百姓对这些外来作物,眼下还是极少知晓,更不用说大规模种植和食用。

  但贾琮作为后世之人,却知这些外洋作物极易种植,对于哺育民生温饱,具备极其惊人潜力。

  他既遇到自然不想错过,便去信给曲弘秀和秦可卿,让他们在金陵等地收罗,并尽快运抵神京。

  曲弘秀在信中说道,他想要的番薯、香芋等外洋作物,金陵也并不多见。

  后来还是通过甄家关系,从外海运了两车抵达福州,再让程阳和许小光接货,转而押送神京。

  如今甄家已被阖族抄没,曲弘秀还能沟通甄家关系人脉,也都来自甄芳青的安排。

  甄家金陵产业虽被朝廷抄没,但甄芳青早已未雨绸缪,提前抽走了巨额家传产业。

  并带走规模可观的甄家船队,前往经营多年的海岛避祸。

  金陵虽再无甄氏豪族,但甄芳青靠着家门底蕴,完备的家族海船队,使甄家海贸生意运转依旧。

  要想让甄家海运之物,改头换脸进入大周售卖,她在出海之前,便在各沿海大埠留下人手和渠道。

  甄家作为海贸经商大族,即便破船还有三斤钉,只要有人谋生,其中有利可图,做到这些并不难。

  甄芳青在出海之前,便已和金陵鑫春号达成默契,双方的合作一向紧密。

  此次运送的海外作物,便是曲弘秀通过甄家福州渠道,从海外搜寻而来,再通过甄家船只运抵。

  如今鑫春号在金陵各类造物,依旧由甄家海船行销海上各国。

  虽然通过数重中转渠道,外人极难追根溯源,但对官方而言,这样举动无疑有悖逆之嫌。

  甄芳青逃遁海外,朝廷四处搜寻,但嘉昭帝顾及上皇情面,一直未对其下诏定罪。

  即便如此,鑫春号的举动无疑是大胆的,对贾琮来说,这不仅出于他和甄芳青的特殊关系。

  更因他对海上贸易远景瞻望,对大周国计民生具备巨大潜力,他需要一个恰当的合作伙伴。

  甄家远海贸易的丰厚人脉,甄芳青尤胜须眉的谋略才能,两人微妙亲密的关系,她都是他最好的选择。

  相比于贾琮的思虑长远,鑫春号另一位掌舵人曲弘秀,出身隐门,骨子里天生就有蔑视规则的因子。

  长于凶危,行走江湖,多历风霜,敢作敢当,曲大姑娘胆子比常人都大,更不会把这些当回事情。

  或许正因两人这般组合,刚柔相济,相辅相成,鑫春号才能数年之间,崛起为内务府数一数二的皇商。

  贾琮看过曲弘秀书信,让外院管家给程阳、许小关安排酒菜犒劳,在外院歇息几日再返回金陵。

  他又叫来内院管事婆子,让她在向阳之处,清理一块土地,试着种植番薯、香芋等物。

  等有所成效后,让林之孝挑选荣国府几处城外农庄,大面积种植这些海外作物。

  至于短期会造成荣国农庄收成损耗,他也并不担心,最多自己出私囊填补就是。

  因从长远来看,这些海外作物带来的利益,必定不可估量,总之他不会吃亏。

  等到安排过琐事,他便回了自己院子,让人将十多袋作物搬到院外堆放。

  见五儿、晴雯等人都在廊下说话,唯独不见芷芍人影,问起才知去了南坡小院。

  他让五儿、龄官挑些番薯、香芋到厨房烹制享用,自己另挑选一篮拎着出门。

  等走到登仙阁南向坡下,天边晚霞红艳如火,沿着石阶蜿蜒而上,晚风鼓荡,袍袖飞展,格外舒畅。

  走到坡顶院落,檐头佛幡飘拂,廊下佛铃风中摇曳,袅袅梵音,令人沉醉,心神涤荡,神魂俱宁。

  透过低矮院墙,院内遒劲延展的梅枝,绿叶凋零,未见梅蕾,今岁冬雪过后,必能见满院红梅。

  他轻轻敲响院门,单调清越的声响,在坡顶环绕回传,颇有几分空灵禅意。

  过了稍许,院内传来轻盈脚步,来人打开门户,便有幽香萦绕扑面。

  贾琮见开门之人缁衣佛袍,身形袅娜,鬓丝拂动,玉颜素面,飘逸如仙,正是妙玉。

上一章
书页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