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祖师手一抬,手中已经多了一杆枪。
黄中透白的木质粗长枪杆,顶端一大团白色枪缨,长达一尺有余的剑形枪头。
以炼宝一脉的功法得道者,如果再用药方和心意内功,不断洗炼神兵,就可能把神兵炼到可以收在体内。
黄山祖师当时,虽然落败被擒,封穴锁脉,回来之后,又被锁在井中。
但是只要他没死,这杆枪还是在他身上,一旦脱困,就可以运用出来。
张通玄眼中露出异彩:“上次确实胜之不武,正要再品鉴一下!”
长枪出现时,黄山祖师是单手握住枪尾,粗长枪杆向前,枪头略微点地,此际,猝然一擦。
地面石板蹦出一丝火花时。
枪影已经一分为二,扎向张通玄两脚的脚背。
火花只有一丝,枪影却有两条。
在真正的电光火石中,居然也有一枪双分,谁都说不清真假。
张通玄也不管真假,他只是倏然后退。
凭空挪影,旧灭新生,他真身已经退开半丈。
正常得道,虽然能悬浮在空中,如果不脚踏实地,也绝不可能这么快。
这是奇门遁甲之妙用。
利用奇门阵局的造诣,平时行走坐卧之间,都源源不绝,将丝许真气散出,人与山水之间,如有千万丝气息相连。
如同无数丝索,平时不触及任何实物,不干扰任何事物的运动,但随时可以由他心意,挑选哪几条,绷紧,拉扯。
张通玄此时,看似是从这边的断崖外退走。
实则是被对面的断崖,把他拉走。
黄山祖师看他退后,脚下猛然一踏,一蹍。
轰!!!
这边断崖处,数丈范围、数丈深度内的岩石土层,全部崩溃。
大量碎石,却不是急着向下坠,而是向前平平的飞射出去。
就好像是沿着原本的断桥,铺出了一条碎石长路。
那是真正的“碎”石长路。
石块和石块之间,根本没有连接点。
整条路的形态,其实是转瞬即逝。
黄山祖师身形如电,就踩着这条转瞬即逝的长路,冲杀出去。
张通玄没有朝左右避开,仍然牢牢处在黄山祖师正前方,却不断后退。
那条粗重的长枪忽闪忽现,长兵器中,独属枪法的那种迅猛、干练的味道,被发挥成了一种几乎要超脱的气势。
黄山祖师的枪术,不像是用来搏杀的,而是在倾吐自己的魂魄,描绘自己的心血。
天地间哪怕有万众瞩目,万夫所指,他也要完成这幅作品。
天地间哪怕空旷无人,永寂无伴,照样不减他枪上的温度。
草中窸窣有声喧,探出土灰蛇一盘。腾蛇展翅刺左右,白蟒翻身扑面蹿。
蟮蛇有胆腰间刺,蝎蜴舞爪石缝钻。两头毒蛇双吐舌,斑斓赤练目光炫……
这套托名赵子龙所创的枪法,七探蛇盘枪,实则不过是常山一带,枪法启蒙的功夫。
两百多年里,前后十代人,普及军中,总共恐怕有上千万人,练过这套枪。
但这世上,只有一个黄山祖师,从中化出了《飞烟神枪》。
蛇盘枪快使到最后一招时。
张通玄突然右手一抬,食指竖在枪头前方。
黄山祖师的枪猛然顿住,一切动作都中断。
上万根细丝,从他身上各处浮现出来,绷得笔直,另一端还隐藏在空气里面。
也不知道,这些丝线的另一端,究竟分别绑在什么事物上。
而他的长枪,更是丝线的重灾区,被层层绑住。
因为枪要努力前刺,以至于所有丝线,都形成一个倾斜的角度。
就算是在枪尖那么一个小点上,居然也有十几条丝线,绷得紧紧的,拉住枪头。
枪头和张通玄的手指只差了一寸,偏偏扎不过去。
黄山祖师连眼角眉梢,都正被丝线拉紧,手上却莫名颤了一下。
一颤之中,一缕飞烟,透枪而去。
这些连魂魄都能绑住,连魔道寄存在光线里的真气,都能进行拦截的奇门气丝。
却没能拦住那缕烟。
七探之后蛇化龙,真龙无迹作飞烟。
世上是没有真龙的,世上也没有比光更轻的东西。
正因如此,真龙才能承受无数的想象,飞烟神枪的蜕变一击,才能好像比光更轻。
也比只能直走、只能快走的光,更加洒脱。
连张通玄自己的手指,都没能拦住这一点淡黄飞烟。
那根手指,不过是个故意设给敌人的目标。
如果真以这根手指为目标,就算有意想不到的杀招,顶多也只能摧毁一截指头。
黄山祖师的枪上飞烟,没有被迷惑,依然直取张通玄的头。
张通玄的瞳孔微微收缩,眼皮睁得更大,额头光洁的皮肤,无缝的血肉,忽然也睁开了一只眼。
这只竖眼中,仿佛是个漆黑无比的空洞,空洞中心处,悬浮着翡翠般的瞳孔。
同心圆状的绿色光芒,疯狂爆发开来。
黄山祖师只觉自己脑中如遭重锤一轰,双耳全部都是狂乱的蜂鸣声。
那一点飞烟的本质,终究是来源于枪主的意识。
在竖眼睁开的瞬间,飞烟就开始停顿、扭曲、崩散。
周围那些气丝,也扭曲着,崩溃开来。
黄山祖师喷出一口鲜血,倒跌下去。
那条碎石形成的长路,这时也到了纷乱、坠落的时候。
一只手伸过来,拽住了黄山祖师,让他停留半空。
张通玄右手捞人,左手捂着自己额头,缓了一缓,才移开手掌,额头上已经恢复如初,没有半点异样。
他带人飞越宫殿,落在八口深井之间。
看守井口的那些道士,现在也全都捂着胸口,各个脸色惨淡的模样。
“你们也受到太虚天眼的散射影响,去炼丹房,取朱砂金丹混羊乳服下,运功将体内异样气息引入腹中,被朱砂吸附,凝成一团,呕吐出来,就没有事了。”
张通玄吩咐一声,把黄山祖师丢进井里,单手一挥,那些锁链就将黄山祖师重新串上。
陈庄之赶来一看,才知道刚才出了漏子。
“原来心中无尘的黄山,居然能让我用出太虚天眼……不对,是因为他败给我之后,修为感悟更深了一层,这些家伙,还真是不能小看啊。”
张通玄久违的动用天眼,勾起心事,转身而去。
过不多久,他推开了一座小殿的殿门。
这座殿里,没有任何蒲团丹炉神像字画等事物。
只有一张桌子,桌面上放了几块石板。
陈庄之跟过来:“方才……”
张通玄一抬手,陈庄之就闭了嘴。
“庄之,你还记得这些石板的故事吗?”
陈庄之点点头。
据说,久远之前,道家的某位祖师,在青城山中炼丹悟法,忽遇仙人。
仙人自称由洞天而来,要问人间今夕是何年。
祖师与仙人一番对答,惊觉仙人,竟是前知千年,后知千年,预言将来朝代事。
然而,似乎因为仙人泄露天机,聊到一半,就遭受劫难,忽然神态萎靡,法力崩散。
祖师只隐约听到两句遗言,仙人已经只剩一具空壳。
那两句遗言,一句是:“罢了,同为生灵,亦知道德,也当在此传法。”
另一句是:“幽都这场风灾,究竟多久多广?”
仙人消亡之时,留下了许多石板。
那位道家高人得到这些石板,却参悟不出多少奥秘,心中虽有前后千年的大势,却又唯恐泄露天机,也遭了横祸。
他毕生都没有对外人透露过那将来千年的预言,但却做了一些极隐晦的,模棱两可的歌谣,并将石板相关的故事,传了下来。
可惜后辈无用,石板流散。
张通玄这一脉,竭尽所能,也只保留了其中几块比较容易看懂的。
与机关造物、炼器制药有关。
“我派历代祖师,曾用雕刻、锻打各种手段,仿照这石板上的图样,所得都只是空壳罢了。”
“直至我踏入得道境界,才真正参悟出部分秘法,造就太虚天眼。”
张通玄目光专注中带着一丝痴迷,轻轻的抚摸着石板。
“所以,修为境界才是钥匙啊,我必须要能修炼得更快,更强,才能够解出这些造物技法。”
“终有一天,我才能明白这些东西,究竟可以做到哪一步,解破这个千古的谜团。”
陈庄之道:“弟子明白。新来的两位,再喂几天药,也就满足作为人炉的标准了,师君到时候,再去那个地方修炼,就可以借他们来分摊转化。”
“嗯。”
张通玄道,“你有征服天下的野心,我对那些则没兴趣,当年我散播功法,数万人参与,居然都没让那功法有多少进益。”
“那时我就知道,世上蠢人太多,一千万蠢人,也比不上一个能人。”
“但你既然乐意统治那些庸俗之辈,也随你,这些造物只要有一小部分能炼就出来,定然足够你去完成心愿了。”
陈庄之点头:“到时我一定下令,将天赋卓绝之辈都挑选出来,层层筛选,送到师君这里。”
张通玄动用天眼后,有点起伏的心绪,这时也趋于平静,只点点头,没再说话。
井底。
黄山祖师悠悠醒来,无暇回应牢友的传讯。
他只觉得,自己好像能听到体内四肢百骸,都有异样的血肉在增生,皮肤微微起伏,增生出大量苔藓般的角质。
若是常人,这些异样血肉刚增长些许的时候,估计就把生机抽干了,也无法显露出如此明显的变化。
黄山祖师生机强悍,反而能感受到这种一朝失控,肉体就明显异变的感觉。
他手指轻点胸口,封了几处穴道,却没有作用,凝神细想,忽然闭眼,收摄心神。
少顷,黄山祖师体表的异状便已退去。
“原来不是直接影响了我的肉身,而是透过枪意,使我魂魄几乎变形增生,然后才影响了身体。”
他想通了这一点后,心中突然对自己之前谋算的事情,有点担忧起来。
“不该传讯的。”
“小凉最善剑意,遇上这种邪术,只怕反会催发出竭尽心意的一剑,随后必会丧命。”
“不过,我蛇盘枪并没有使完,他也未必能精准定位我的所在……”
登莱山集。
月光照得竹林更显幽情。
楚天舒在观察之前黑衣人的战场。
陆元德坐在藤椅上,翻看他带回来的庆圣手卷。
“贫道不止熟读道家经典,自问佛经也看了不少,他这里面的感想,我着实有点看不懂。”
陆元德合上经卷,“你好像不管哪家经卷,都能看出一点心得,这等天资,真是比老道这庸人,高出太多了。”
楚天舒回头看来,随意道:“资质、爱好,这些都是可以培养的,只看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我的天赋,其实主要在通灵养鬼、驱邪役魂方面,但我从小就没学过养鬼,现在更是狂奔于我所喜欢的武道。”
当年,他想在通灵开窍的同时,做到拳法开窍,都难。
现在,就算不靠令牌理解,他学习功法,参悟联想,也已经超越了天生的通灵役鬼的天赋。
这其中,最大的机遇就是令牌本身,但往来各界的阅历,也是其中的重点。
“也是。”
陆元德笑道,“我当年还觉得石头资质鲁钝,顶多适合学点横练功夫,只不过实在心地纯良,这才收他为徒。”
“后来教得多了,越看越觉得,这小子有点内秀。”
楚天舒走过来,抓起庆圣手卷,脸上也笑了。
到底是真有内秀,还是后天培养,走对了路子,提升出来的资质,又或者是为人师长的滤镜。
最大可能是三者都有。
山谷入口,忽然传来一股凉意。
楚天舒惊讶的转头望去:“你不是说要在菏泽歇一歇?”
“可能我以前偷懒的报应,都报在这几天了。”
萧凉倏然而来,喘了口气,将一块小小令牌丢给楚天舒。
“这是常山蛇盘令,我以前送给黄老头的东西,被他留在了闭关的静室里面,只要他开始施展蛇盘枪,这令牌就会有感应,以长枪视角传来光影。”
“此法隐蔽无比,但因为是长枪视角,多有不便,原也只是我弄的玩物,想不到今天被用上了。”
楚天舒运起一丝念力,激发令牌,面前果然投射出一片光影。
光影变化奇快,也多亏在场是高手,才大致能看清。
刚开始是地面,然后是人脚,随即是脖子、腰,各种裹着道袍的人体部位。
最后是一根手指,好像还有几丝绿光闪过,光影就到此为止。
“你这……”
楚天舒欲言又止。
你这不只是长枪视角,你这根本是枪头视角,这谁看得懂啊?
不过,枪头本来就是长枪最危险,最奥妙的一点,这种传讯法的气息,也只有收在这个位置,才是最隐蔽的。
萧凉说道:“他若把蛇盘枪使完,视角就会扩大,还会感应方位,长久指引,但是……”
但是显然没使完。
不过,这段光影其实已经可以透露出不少线索。
黄山祖师为什么不在开战之前,先舞一套蛇盘枪,打开通讯?
证明,他有很大压力,一直离强敌很近,莫名一舞,反而引人疑窦。
而且,敌人常服就是道袍,这就不只是修炼道家功法了。
更可能明面身份,就是个道士。
“老陆,你仔细再看看,能不能瞧出更多的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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