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士人,原本就非常盛行谈玄论道。
张通玄这个人,很多年前就是以论道而出名,也精通炼制各种丹药丸散的本事,葆颜养生,并不以武力著称。
那个时候,他跟江湖中人几乎是有壁的,大家属于混在不同的圈子里。
不过后来,北天师道在北方壮大之后,也顾及到庆圣寺的存在,有心向南发展,迂回一些,先避开庆圣寺的影响。
没想到,这件事情激起南方许多道派的抵抗,直到最后,牵扯出了张通玄和北天师论道。
世上谈玄论道,各有各的道理,很多时候,也不是真看道理,而是看自圆其说、转移话题的能力。
但是高手论道,论的是你真正愿意奉行的理念,字字句句,直指心神,光嘴上说也没用,你在教派内、信众间,还真要这样施行了才行。
北天师不以修为压人,但同等修为下,就揭露各派缺点,问得各派主事无以为继。
直到张通玄与他坐谈,论了一天一夜。
二人越谈越广,北天师修为提一分,张通玄修为也露一分。
直到北天师修为提升至得道之人的层面,张通玄,居然也暴露出了得道之人的境界。
北天师知晓,此次南下传道已不可成,也没有拼出全部修为,就携众北归。
北天师道不得不继续在北方发展,以至于后来,被庆圣寺下了黑手。
张通玄就是因为这件事,被列为南朝六宗之一,顺势创立玄教。
但他为玄教选定的山门,在桂林十郡这样的地方。
自两汉以来,这里还是巫道盛行之处,抢掠奴隶,活人血祭,寄书投石,养虎驱虫,对山林呐喊诅咒仇敌,都是常有的事。
玄教进入此地,也不乏有道士们尾随而来,依山傍水,结庐而居,与当地巫师争斗。
一时使得十万大山中,道风大昌。
如此一来,玄教也就变相远离了南北二朝,高门大派,那些核心纷争。
江湖朝堂上,很少看到玄教中人的身影。
张通玄虽然名声不坠,却也难以更为显赫。
不少人认为,他真正的战力,可能是六宗五圣中最弱的一个。
“看来天下太多人,都错看了通玄道长。”
高老太君说道,“不声不响,就把我们这些人都擒拿过来,消息传出去,真是要震骇八方了。”
陈庄之一笑:“老太君以为你被抓的消息,会很快传出去吗?”
“你们高家见到你久久不归,只会拼命全力,死命保守这个秘密,哪里敢让别家知道你失踪的事情?”
“况且最近,庆圣寺他们谋划出好大的事,将来就算你失踪的消息传开,江湖中人也只会疑心,是不是你没肯参与,就被他们先解决掉了。”
毕竟,高老太君最近确实被庆圣寺请动,送了趟礼。
有一就可能有二,第二次被请,却出了什么变故,也是合情合理。
高老太君一时默然。
黄山祖师却叹了一声:“高家妹子,听你所言,我黄山派弟子最近还好端端的,没听说满门死绝。”
“那你至少可以放心,你高家人大概也不会被通玄道长派人铲除。”
张通玄捻须道:“得道高手无所拘束,日行万里,去了哪儿,都有可能,纵然失踪被发现,也没有线索可多寻。”
“但若两位这样的势力,全派全族被灭,牵连太广,难免引起人人自危,联手大举追查,非我乐见。”
这时,又有一口井中传出低哑的男子嗓音。
“既然如此,为什么对贫道紫府派的弟子,那么不留情面?”
高老太君一惊。
除了黄山祖师,她很少听到另外几口井里的人说话。
这些井的构造特殊,内壁如银如铁,刻满了铁画银钩、龙飞凤舞的符咒。
高老太君虽然能感受到另外几口井有人,却感应不出更多。
此时听来,居然又是一个曾经比较熟悉的人物。
高老太君问道:“是紫府派的银砂真人吗?”
陈庄之代为答道:“正是这位。紫府派门人,还不足二十,除了给附近乡民看看病,雇药农种田,也不参涉朝野之事,动手自然不必多少顾忌。”
“不过,银砂真人,我今天还见到了紫府派门人……”
他故意停顿下来。
果然,银砂真人所在的那口井中,隐隐腾出紫烟。
锁绕经脉、连接井壁的锁链,都震颤起来。
“那不知是我的哪个徒儿,想必也还是遭了你的毒手了!!”
“呵呵呵,当然……没有。”
陈庄之笑着说,“虽然当时,我已经决定拿下他们,但说话中,还是没有露什么破绽。”
“再说,当初灭你紫府派,是师君带着几位师兄弟去的,我又没去,谅他们也看不出我身形。”
张通玄大袖一拂。
“好了,看来诸位气息都还算平顺,倒也没有谁想自杀的,就不让我这不肖徒儿,在这里惹诸位气恼了。”
“庄之,随为师去炼丹房。”
陈庄之应了一声,跟随张通玄离开。
这八口井周边,依然有十六个道士值守,见到二人离开,就重新走到井边,盘坐下来。
银砂真人那口井中,传出一声冷哼。
得道之人绝非轻易言弃的,哪里会随便自杀,况且这井中锁链符咒,让他们连自杀的机会都没有。
平日所能运起的那点功力,既不能上升至脑,也震不断他们身为得道者的心脉。
连喂给他们的食水,都是以中空银针注入体内的药浆,会被得道者的肉身自动吸收,连排泄都不需要。
然而,被困多年,心无旁骛,做不了别的任何事情。
就那么一点点真气,其实依然被他们玩出了花来。
黄山祖师所在的井中,白发披散,黄袍残破,数条锁链穿身,右手的食指,却有意无意的按在井底,指腹柔软的印合在铁石上。
银砂道长,不必过于忧心,听老夫这忤逆孙子的口吻,老夫认为,他没能成功将你弟子擒回,也不知是在谁手上受挫了!
孙子?老身多嘴一句,阁下是何人?
黄某来说吧,这位是陈家从前的家主,陈文欣。
大山是土石堆砌而成,在桂林这样的地方,岩石缝隙间常有水气。
得道高手能够自由运用的那点功力,不足以让他们顺井底,挖穿下去。
甚至不足以让他们,以正常传音的形式交流。
但是,他们那点点功力,依然可以向下渗透,像拨动琴弦一样,触动山体缝隙间的水气。
一座山体里,究竟有多少这样的缝隙,神仙都说不清。
这种触动,选的是最小的缝隙,又掩盖在多名得道高手的存在感之下。
除非,通玄也正好在他们用这种方式交流的时候,突然下到井底来,否则绝难发现。
好了,我紫府派的事情先不谈,继续说脱困之事吧。
高夫人,之前不跟你提起我们的身份,也是觉得受困于此,无颜开口。
今日索性说开,这里八人都是得道高手,除了我们四个,另外四位来的更早,俱是游戏红尘,或隐居市井,那种孤身自在的人物。
可能也是这个缘故,让他们先被张通玄盯上。
四个隐者中,有一人也开口了。
不必为我们这些老朽留面子,当年行走江湖,我们就知道,自己不是最顶尖的那一批,因此纵然得道,也不去争。
修行是为养生,争了容易早死,哪有游戏人间,逗弄晚辈,嬉笑警世,惩奸除恶,来得快活。
可惜这等心性,倒让我们成了软柿子,被困之后再想锐意进取,也不行了。
我们琢磨的脱困技巧,只能全传给你们两位刚来的,希望你们有谁能出去报信,邀上更多人来,诛杀通玄。
当初,陈文欣和银砂道长来的时候,四个隐者就寄希望于他们身上。
可惜,那时琢磨出来的技法,还是无法破解这口井的封禁。
等黄山祖师、高老太君陆续到来的时候,已经是六个人一起给他们传授自己的成果。
高老太君叹息:我肉身经脉曾经僵化多年,这些技法,经我细心揣摩,恐怕有很多,我都施展不出来。
传讯的众人,都沉默下去。
黄山祖师也没有说什么。
时间逐渐到子夜。
这是月浊之气最盛的时候,凡是修炼魔道功法的人,都会在这个时辰,入静内照。
黄山祖师缓缓抬头,淡淡的黄烟从他身上的伤口,逆缠上那些锁链。
每一缕黄烟,都是无数比发丝更细的气丝构成,缠上锁链的过程中,切入那些符咒之间,轻轻擦过。
符咒的笔触,自然而然被更改。
锁链悄无声息的,一点点抽出。
在黄烟的包裹下,这些锁链都像是失去了本身的重量,弯弯曲曲浮动在半空,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黄山祖师白发轻盈,黄袍无声,如一朵黄云,从井底冉冉升起。
上升的过程中,他周围的气息就自然的扭曲光线,隐去了身形。
肉身热量,也随之消敛匿迹。
守在井口的两个道士,没有察觉到半点异样。
黄山祖师绕行在宫殿之间,直接飘向断崖。
从断崖出山,是最方便的路。
断崖之外,云雾渺渺,被夜风一吹,翻腾如波。
云波间升起一人,正好拦在黄山祖师面前。
“通玄!”
黄山祖师直接现身,凝神看去,看出张通玄身上几分烟火味道,“你根本没有入静潜修?!”
“是我在修炼魔道,又不是魔道在修炼我,我为什么一定要遵守魔道的习性?”
张通玄笑道,“我刚才去吃了点夜宵,感觉这里不对,赶紧就来看看。”
“黄兄原来已能解锁,之前居然没有透露半点口风,看来你是知道,你们的聊天,都在我耳目之中。”
黄山祖师久居黄山莲花峰,有时都能感到,人与山峰气脉相连,山峰里一草一木,微小动静,隐隐都有所觉。
当初张通玄,却能悄然上了莲花峰顶,忽发杀气,笼罩峰上所有弟子。
只要他心念一动,杀气便会随机聚合,点杀一名弟子。
黄山派弟子,竟然没有半点察觉,浑不知自己随时就会丧命。
黄山祖师那时在闭关之中惊醒,知道这是刻意为之,要自己出去,就没有惊动任何人,提枪应战。
但,黄山祖师是被迫迎战,心中已有一点尘埃。
败局也就已经注定。
被困之后,黄山祖师仔细揣摩,深觉张通玄对心境、气息拿捏之准。
那么在这张通玄的老巢,他们聊了那么多,以为可以不被发觉,真有可能吗?
“哎,我是不介意让你们各展智慧,给你们留下希望的,但是真想走人,这就不礼貌了。”
张通玄神色冷淡下来,“黄兄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只要出了井,那黄某就又有了机会。”
黄山祖师面前的乱发散开,双目一亮。
双眸如铜,金瞳如焰,净亮无尘。
请:m.badaoge.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