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江河海边的地方,本来就水气充沛。
加上深山老林,百草丰茂,日头一晒,云雾缭绕,时而就容易落一阵细雨。
青松谷中,刚刚就迎来了这么一阵小雨。
茅屋竹棚,门外小路,草地藤蔓,处处景色都似乎因为被水洗过,而格外鲜艳。
空气清新,下午的日头,又重新在云间冒了出来,但炽白的圆日又高又小,此时并不晒人。
伴随着阵阵山风,天光明亮又清凉,风烟俱净。
“水气之升降,晴雨之变化,是天象气候变动的重要一环,天象一变,地气随之而变……”
陆元德柱着根拐杖,站在谷中东南角,面对大片草木,手抚长须,正说得津津有味。
他时不时看一眼自己抚须的手,指节分明,苍劲有力,脸上笑容更加深切。
虽然左手恢复已有一段时日,每当他亲眼看到,仔细打量,仍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如新生一般。
“这场小雨来的正是时候,吐故纳新,洗风净尘。若无雨则地气太燥,若大雨则地气太密,此时地气微扬而未发,正是顺势革新之际……”
“道长,俺是耕田的,你说这些,俺听不懂啊。”
陆元德身后,还站着一大群人,多是谷中弟子的父母。
刚才说话的,正是一个皮肤棕黑的大娘,已把袖口裤腿都挽了起来,一副要干活的架势。
这些人年岁虽大,常年耕田做工,到谷中,日子过得宽裕些,修养补食,倒还有一把子力气。
另有一个白发瘦腮的老头就笑说:“我就爱听道长说话,咬文嚼字,高的高,低的低,跟唱歌似的。”
“不过道长,你先把到底怎么动手,往哪下手,都给我们指出来,等我们干活的时候,你再接着说,也行啊。”
陆元德哈哈一笑,干脆伸手指点明确方位,让他们把那里的草木清空。
该挖几尺见方,几寸几分深,都说得明明白白,等着把别处移来的大竹栽下。
不久前,山庄门客和谷中弟子,都应召而走。
对整个登莱山集而言,因为大军绕开了这里,依旧热闹繁华,并未因为远处的战争消息,而有多少影响。
市井百姓反而比从前还要更见喜气。
因为楚天舒接手之后,给萧、侯等各家势力管辖的产业,都改了规矩,工钱涨了之后,又有神出鬼没的考察,以防那些管事贪墨。
而各级管事,虽然没有全部换血,但也换了不少,那些能够侥幸留任的,不管将来想不想捞,这时候的还都更知趣,不想触霉头,变成出头鸟。
工匠劳力们有了闲钱,也敢于请个半天一天的,回家探望父母,捎些工钱,老父母们自然有考量,要把工钱换成更实在的东西,添置一两件家用。
有的做工的人,性子粗,干脆自己就在集市间花用起来。
无论怎样,市井间商铺、乡野间货郎的生意,都变得更好,他们也各有需求。
如此节节传递,把整个登莱山集,都带动得更有活气。
陆元德在市井间走动,深觉赏心悦目,但是他回到谷中一看,这些弟子的家眷们,可就各个愁眉苦脸,忧心忡忡的。
老道自己,也未必不担心战况,但更知道,不该沉溺于此,心中一动,就请大伙儿帮他个忙。
他要在这谷中,布置一座座奇门阵法。
楚天舒有意围绕这里,打造出将来门人弟子们进学的好地方。
陆元德就想到了很多适用的阵法。
一些提高隐蔽性、防御性的困阵,当然已经提上日程,最先布置。
但阵法妙用万千,除了攻防迷困,将来所用,也可以是养心益神,调光通风,活水活草。
可以是隔绝阵外噪音,也可以是让阵中之人朗朗的读书声,传不到外面。
“师父,来了。”
石头道童一口气扛着十几根大竹走来。
前头的大竹根,留着根须和土壤,后头长长的竹竿竹叶,就免不了拖在地上。
像是一只巨大的绿孔雀,垂着尾羽,徐徐而至。
卓远父女,也跟在旁边,卓远肩上还扛着一米多高的青黑大石。
大石之上,被凿出了许多孔窍,偶尔有风吹过,就带起一阵好听的声音。
仿佛一种叫做陶埙的乐器,但又有点像是竹管的韵声。
诗经之中说,伯氏吹埙,仲氏吹篪。都是周朝已有之雅乐,前者是陶制,后者就是竹制。
“陆道长,这都是按你说的凿出来的,你看看,有无不对之处?”
卓远把大石小心的放下。
陆元德绕着大石走了一圈,伸手轻敲,传出清脆回音,带笑点头。
他指挥石头道童,把那些大竹一棵一棵栽下,又让众人把新土填平。
卓远的那块巨石,被他精心掐算后,放好了位置,让众人都退出竹林。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洞中不知年,冲虚隐幽微……”
陆元德念念有词,许久之后伸出一股紫气,源源不绝,汇入地下。
竹林有感,微微摇曳,那些填平压实的土壤,被摇出细孔。
但这些在移栽时,略微伤了元气的大竹,反而变得更加稳固,好像最初就生长在这里。
风过之时,一片清朗。
大石本该被吹出好听的乐声,人站在林外,却也听不见,只能听见清晰的枝叶摩挲响声。
陆元德额上微微见汗,又念了一段咒之后,对卓心兰笑道:“小兰,还需请你找些鸟儿,到山谷上空飞一飞,观察谷中模样。”
卓心兰好奇地打量着竹林,闻言偏头远眺,屈指在口中,吹了声口哨。
几只布谷、斑鸠,还有十余麻雀飞了过来。
卓心兰笑着对它们摆了摆手。
鸟雀们刚一落地,就又振翅飞起,隐入山谷上空的云雾,过了片刻,才落回谷中,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那几只布谷鸟的叫声,尤其悠远动听。
卓心兰惊讶道:“它们都说,飞得有十个我高时,就看不见我们了,只见竹林。”
“飞得再高些,这里附近原有的一大片房屋,也全都看不见,变成荒草野树?!”
“这就对了。”
陆元德微笑道,“我这阵局,共有十二大阵,四十九座小阵。”
“本来有大半阵法,都不适合布置在这山谷之中,但我最近参研内丹之道,颇有心得,用于阵法,无不精妙。”
“若等到阵局全布置成功,那么,不只是这附近的房屋,整片山谷里面的房屋,都会被遮盖不见。”
“万一来了外人,亦难以从高处窥探谷中弟子生活,想要施袭,也会遭受反制。”
卓心兰目光晶亮起来:“就像和尚的那种阵法吗,能让人变得厉害很多?”
陆元德慈霭道:“那是以人布阵,跟我这是不同的路子,但任何阵法,本质都是聚微致宏,撬动天地。”
“楚道友传授给你的纵横法印,也含有阵法奥妙,只是我看他在阵法上,并未多么用心。”
“小兰若是有意,学得进去,贫道也可以指点你一二。”
卓心兰连连点头,行礼称谢。
陆元德笑着伸手扶她,忽然眸光有异,笑容尽敛。
众人见他扭头看向不远处的山壁,纷纷抬头看去。
陡峭的山壁上,有几处横生的小树。
山壁顶端的云雾中,有个黑衣宽袍的男子身影,缓缓降落,踏在小树之上,俯瞰下来。
之前那些鸟,明明说只要有十个卓心兰的高度,就会看不见竹林边的这些人。
这个不速之客所在高度,至少还相当于二十个卓心兰的身高。
可他目光扫下来,分明在众人脸上都掠了一遍,最后精准的落在陆元德脸上。
“大雅不言幽微阵局?”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人之造物有小美而突兀,以小美隐于大美之中,则物物相隐,托体同山,至清静矣。”
那黑袍布料,隐隐反光,丽华溢彩,很有贵气。
黑袍之人的面色,却是灰白一片,眼角皱纹,宛如刀刻,四五十岁,脸皮僵硬。
陆元德一眼就瞧出来,这人是戴了一张易容面具。
面具做工粗糙,远远比不上那件袍子的价值,也不知是什么怪癖,既要易容,却又让稍有眼力的江湖人,都看得出他在易容。
那人的声音,倒是温文尔雅,非常好听。
“据我所知,天下懂得这种阵法的,只有两派,北天师一脉已经归隐封山,南朝则以紫府派,独善此道。”
“不过,四年前,紫府派已经被灭门,疑似是南北某些世家联合起来,掠夺瓜分了紫府派研究的丹方秘奥……”
他说到这里,目光突然转到石头道童脸上。
石头道童天生沉稳,脸色没有半点变化,只是绷得很紧。
“哈哈,看来阁下师徒,是紫府派的残余了。”
陆元德左手负在背后,打了个手势。
众人都默默挪步,走向竹林。
“诸位不必如此,我并无恶意。”
黑袍人说道,“那位楚兄,甫出道,便名动江湖,令人心痒。”
“看似沉溺铜人及声名,招揽门客,按部就班,实则暗中培养弟子,这一手也玩的漂亮。”
黑袍人赞叹一声。
“可惜,他急于调动人手,往济阴郡去,这一来,终究还是露了些马脚,瞒不过真正眼明之辈了。”
“我此来,只想这里或许有他一些藏书经典,可以借阅一番,绝无旁意,诸位可以放心。”
陆元德手中拐杖杵了杵地面,哈哈大笑。
“楚道友是个热心肠,也开朗好客,阁下要看他的书典,不妨等他回来,商量一番。”
“回来?”
黑袍人沉吟道,“萧凉的战力,似有诡谲之处,真正决战时,不可纯以根基论之。”
“楚兄手段精妙,又有如此机心,胜负两说,要回来,也许是不难。”
卓心兰听到这里,忽然浑身一寒,眼前爆发出白茫茫的光色,什么东西也看不见了。
她好像感受到那一瞬间,道长爷爷在怒吼。
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真能吼出声来。
随即一股热风,源源不绝的从前方吹过来。
卓心兰踉踉跄跄退了七八步,抬手遮眼,眼皮连眨。
流泪之后,她酸痛的眼睛,才恢复了一点视觉,从指缝里看到前方的场景。
银甲战裙、乌发高高竖起的女子,站在前方,双手探出,接住了居高临下的黑衣人双掌。
浩大的热风,就是从这两个人拼掌的位置,向外散开。
燥热,但并没有剩下多少杀伤力。
卓远和石中火,滚落在草地间。
陆元德倚靠在石壁根部,背后岩石,被撞出了一个浅坑,手中拐杖断成两截,以手抚胸,咳了点血丝出来。
“太卑鄙了!!”
老道士伤得不重,但气得够呛。
那黑衣人,堂堂一个得道高手,面对一群未曾得道的人,居然还先向小姑娘下手!
在场中,也只有陆元德反应了过来,想要拦截,被一袖罡风,震断了拐杖。
还好,还好树道友来得及时。
“你是……魂体?”
黑衣人口中吐出惊诧之声,“魂体怎么能调动如此醇厚的元气?”
松树神魂,高约六尺有余,眉眼之间,果然有几分像是长开了的卓心兰,但神色端宁,自有一股隽永之意。
“你又是什么东西?”
松树没有半点骂人的意思,好奇道,“感觉你跟一个和尚有点像,但是,又很不一样。”
“哼!本座可不是秃驴。”
黑衣人双臂一震,身体陡然凌空而起,双臂在空中分开画弧,一招,一拢。
天风急涌下降,勾出一股湍白线条,大地莫名窜起一股黑意,宛如水滴,宛如游鱼。
黑白云水,双鱼图影。
黑衣人一掌拍出,身体穿过双鱼图的瞬间,消失不见。
陆元德惊喝:“小心,是奇门遁甲!”
他喊出这声提醒的时候,松树神魂,已经接下了数十记攻势。
忽前忽后,忽左忽右。
空气里,闪现出一只只手掌,不断拍向松树神魂身上各处。
这些手掌闪现的过程,几乎毫无间隔,让人疑心,周围到底有多少敌人在发动攻势。
有时,还突然在地下探出一掌。
又在上方,空气涟漪中,倏然拍下来一掌。
松树神魂,双手如飞鹤,遍体防御,应接不暇,突然身子一晃。
从她脖子两侧,啵啵两声,生出两颗头来,面朝不同方向,背后更多出四条手臂。
空气里被她新生出来的手掌,抓下一块黑布。
黑衣人身影暴露出来,满目惊奇。
“吾辈得道,当属人之真形,纵然魔道变化,也不会胡乱多长几只手,你到底练的是什么功法?”
“我天生就有很多手!”
松树神魂说话间,三张脸上,都露出愠怒之色,“你刚才打得我好疼,我也要揍你一顿。”
天生很多手?
黑衣人即使戴着面具,也让人看出,他脸皮抽动了一下,忽然身影一闪。
后方一个双鱼图影浮现,如云如水,被他一撞之后,身形又消失不见。
随即,那双鱼图影,被地下涌出的一股庞大清气冲散。
地面土壤破开,露出了一截树根尖梢。
松树神魂在谷中,虽然可以随意运功发力,但还是要把树根伸过来之后,作战更轻松。
她也是真的恼火,当时跟楚天舒切磋,都只用了一根树枝,没有用上别的枝条,更没有用上树根。
而这个人身上,恶意非常重。
越是动手,越能体会到那种深深的阴冷。
那截树根破土之后,在空气里略微停了停,尖端弯曲,四下转动了一圈。
松树神魂脸上的怒意,渐渐消失,不满的撇了下嘴。
陆元德左右张望,勉强站起来,道:“他走了?”
松树神魂的三个脑袋,一起点了点。
多个脑袋的神佛雕像,在当今时代,也是有的。
但真看到这么个形象的活物,陆元德也不由咽了口唾沫。
山谷之外,数里之遥。
黑衣人飘然而掠,注意到衣袖少了一块布料,眉头微皱,手上掐了个诀,默念咒语,发功一震。
嘭!!
从他手上崩出来一点青烟,掐着的印诀,被震得散开。
这说明那块布料,被一股浑厚元气保护起来了。
黑衣人以己度人,已经想出十几条,可以利用随身布料施展的恶毒诅咒。
但……
“哪有人天生就长那么多手?”
他刚才倒还未落在下风,却实在不愿,贸然再去闯第二次。
还是速去找师君,解决这个纰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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